第十五章 56 戴天娇决定休假,到一五八已经两年多了,她都没有好好的休一次假,科里的 工作总是那么忙。她口过几次家,都是匆匆过客,那是医院派她出的短差,有时当 天去当天就回来,连家门都进不了。上次到省城参加比赛,事先没有告诉家里,事 后是崔茜茜从报纸上看到的消息,她打电话来责怪天娇怎么不回家。 这一次,戴天娇决定给家里来个突然袭击,她要让爸爸妈妈惊喜。果然,第一 个惊喜的是夏阿姨,戴天娇上了台阶,悄悄进了门,蹑手蹑脚地来到了厨房,当时, 夏阿姨正背对着门,弯着腰在洗碗。戴天娇轻脚轻手地走到夏阿姨的身后,用手搂 住了夏阿姨的腰,正在动作的夏阿姨一下子停住了手,喃喃说道:“乖女子,是你 啊。”说着慢慢转过身来,喊了声:“妈呀,就是我乖女子回来了。”说完两个眼 睛就潮湿了。 因为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天擦黑的时候了,爸爸还是老一套在书房的沙发上看 报,戴天娇是奔跑进去的,爸爸一抬头,就大喊道:“我们家的女英雄回来了。” 喊得戴天娇扑向爸爸。” 妈妈听到声音从楼上下来了,嘴里说着:“是天娇吗?是天娇吗?”戴天娇跑 到楼梯口,冲着正在下楼的妈妈喊道:“妈,是我,是我。”妈妈下了楼就把天娇 的手攥在手里。 一听说天娇还没有吃饭,夏阿姨就在厨房里忙了起来,忙得有些手慌脚乱的, 脑袋里竟想不出该给天娇做什么吃,天娇大声喊道:“我要吃米粉。”夏阿姨这才 “哦”了一声,嘴里叨念着:“你真是老糊涂了,乖女子最爱吃的是酸辣米粉呵。” 晚上,戴天娇又睡到了那一张自己的小床上,夏阿姨给她铺床时叨叨道:“这 被子只要是好天气我就天天晒,今天刚晒了,你来嗅嗅,这上面还有你最爱嗅的太 阳味。” 戴天娇就把鼻子凑到了被子上,果真一味浓浓的太阳味沁到了她的肺里,这个 味道一瞬间给了她许许多多关于童年的联想,她感到一种很真切的温馨。 那一夜她睡得香极了,可以说是酣睡如醉,快天亮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又好像还在医院,就对自己说,快起床吧,起床号已经吹了好半天了,已经出操了。 可是眼睛怎么也睁不开,又进到了另一个梦乡里……这是什么地方啊,色彩多么鲜 艳,红就红得像火一样,绿就绿得似春天的树,天亮极了,亮得晃眼睛,呀,那不 是少伟吗?他怎么坐在一辆大卡车上,少伟你去哪?等等我,等等我……车开走了, 可是又总是没有开出自己的视野,总是能看得见,就还是喊,等等我,等等我…… 戴天娇一睁眼看到窗外一片灿烂,淡紫色的窗帘上,斑斑驳驳的阳光碎片,随着窗 帘的抖动而抖动。戴天娇脑袋里还隐隐约约有刚才梦里的情景,可是又非常模糊, 就想反正在梦里是见到了少伟的,可是少伟为什么不理自己呢?又想,人家都说梦 是和生活反的,少伟才不会不理我的。 起了床就到了院子里,院子里的一切都太熟悉了,小时候曾经偷偷爬过的那棵 石榴树好像还是那么高,不,好像越长越矮了,想起石榴花开的时候,那一大团红 真是壮观。菜地还种着菜,看着那绿叶子,好像是胡萝卜又好像是芹菜。莱地是爸 爸执意要种的,可是他自己真正到菜地里来干活却很少,倒是开头最反对的妈妈, 现在好像成了蔬菜专家。有一次,戴天娇把这事告诉了张少伟,然后举着脸问他、 你说种菜地好还是种花好,张少伟就笑笑,说种什么都好。天娇不依,非要他说个 准确。少伟就想了想说,我选种喜欢的马樱花。他说马樱花开起来好像大火在燃烧 一样,美得很彻底。又说了一句,就像你一样。后来张少伟又说,我曾经想过,在 烈士墓的四周要是种满了马樱花,那会是什么感觉,最起码那里的死者会感到很幸 福、很幸福。 戴天娇想,等张少伟凯旋而归时,一定要把他领到家里来。让他亲手种下他喜 欢的马樱花。一想到张少伟,戴天娇的思想就好像插上了翅膀,她在想他现在在干 什么呢?她无法想象他现在所处的那个环境,因为无法想象,那个环境就更加神秘 和更加令人感到不安。 家和以前没什么两样,但是似乎又旧了一些,家里的人总是那么少,一直在过 集体生活的戴天娇觉得好像太清静了,但是,她的到来已经使家里多了许多生气。 一天晚上,戴天娇坐到爸爸沙发的扶手上,挨着爸爸,她调皮地对着爸爸的耳 朵说:“爸爸,你要下台了啊?” 老爸就哈哈大笑起来,“什么话?爸爸这是光荣离休,知道吗?离开职务休养。” 戴天娇故意说:“那是听起来好听,其实,就是下台了呗。” “你们都是这么说的?”爸爸很认真地说。 “是啊,我们实事求是。” 坐在一边的妈妈说:“天娇,你也听说了?” 戴天娇点点头。 “既然这样,”妈妈说,“我看你还是趁现在调回来吧。” 戴天娇看看妈妈,又看看爸爸,说:“爸爸,我要找你走后门了。” 爸爸又是哈哈大笑。 妈妈说:“这怎么叫走后门,照顾干部身边无子女,正正常常。” 戴天娇就把身子靠在爸爸身上,说:“爸爸,为了给你保持革命晚节,我决定 不走这个后门。” “什么话?这孩子,妈妈不是说了吗?不是走后门。”妈妈说。 戴天娇对妈妈说:“妈妈,实话告诉你吧,我不想调。” “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喜欢那个地方。”戴天娇说。 妈妈明显地面有怒色,但是没有说话。 爸爸说:“随孩子的便,都大了,有自己的想法。” 妈妈想了想说:“也好,只怕你将来想调了,你爸爸又帮不上你了。” 戴天娇说:“妈妈,你是不是特别想我?”说着就走到妈妈的面前,跪在地毯 上,把头放在妈妈的腿上。 “那还用说吗?”妈妈用手抚摸着天娇的头。 “其实,妈,我也特别想你,不过,你再等几年,到那时候,我就一直陪着你, 天天都和你在一起,我现在要干事业。”戴天娇撒娇地说。 妈妈笑了,说:“妈妈还不是怕你受苦,其实,年轻人多吃点苦也好。我看这 一点,你像我。当年,你姥爷就因为妈妈投奔革命都气病了。”叹口气又说:“那 时,我们家条件很好……” “那都是剥削老百姓的。”爸爸在一旁说。 妈妈瞪了一眼爸爸:“你就会捣乱。” 爸爸又爽朗地笑了,说:“你妈妈那时是很不容易,一个女学生跑到革命队伍 里来,是需要勇气的,不过,没多久就解放了。她现在也弄个离休。” 妈妈似乎一下子把自己的一生回忆了一遍,说:“那时,妈妈比你小多了。” 戴天娇抬起头看看妈妈,突然觉得妈妈其实是很亲切的,又把头放到了妈妈腿 上。 “都长成大姑娘了,还这样。”爸爸说,很高兴的样子。又说:“时间过得真 快啊,咱们的小女儿也都长成大人了,可想起那些事好像就发生在昨天。我是说。 和你妈妈认识那时。” “那时妈妈一定又年轻又漂亮。”戴天娇看着妈妈说,目光里充满了自豪。 “哎,那时真没想到会有今天,现在都老成这样了。”妈妈说着眼里笑着。 “不老,不老。”戴天娇撒娇地说。 57 休假的日子真是舒服,早上可以睡懒觉,吃的都是自己喜欢吃的,夏阿姨生怕 天娇吃不好,把自己这一辈子的功夫都使出来了,眼看着天娇脸白了,身上也长了 肉了。 戴天娇总想问问爸爸,埋在一五八烈士墓的那个人到底是谁?可是,她隐约感 到这不是一个能由她的爸爸告诉她的事,尤其是不能在妈妈面前提。懂事的戴天娇 很少谈起一五八,其实她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是,她怕在这个家里提到一五八 三个字。 有一天,大哥和崔茜茜回来了,一下子热闹起来,餐桌不再感到空荡荡的了。 吃饭时,天娇建议喝点红酒。妈妈一下子紧张起来,“这孩子怎么想起喝酒来了?” “妈,喝点红酒有利于身体健康。”戴天娇说。 “孩子高兴,孩子怎么说就怎么办吧。”爸爸插话道。 酒是现成的,因为平时家里没有人喝酒,存的酒不少。倒上了酒,桌上有了一 片红色,一下子觉得喜庆起来。 大家举起了杯。 “总得说点什么吧。”大哥说。 “来,为天娇的金牌干杯。”崔茜茜说道。 “什么金牌啊?”妈妈很吃惊。 “还有三等功呢。”戴天娇自豪地说。 “天娇参加全省护理知识比赛得了金牌。”崔茜茜解释道。 “好,好啊,天娇这回真成了我们家的女英雄了。”爸爸高兴地说。 妈妈本来举着酒杯的,一下子放了下来。脸沉了下来。爸爸见状,脸也沉了下 来,用更大的声音把酒杯放到了桌子上,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 “来,来,来,为爸爸妈妈的身体健康干杯。”大哥说道。 “就是,为爸爸妈妈健康干杯。”崔茜柑赶快附和着。 戴天娇一看到这种局面就紧张,她机械地跟着端起了酒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倒是崔茜茜反应快,她又扯出了一个别的话题,说起了大院人家的事。这样大家才 又吃了起来。 一天,妈妈被崔茜茜带到总医院看病去了,爸爸一个人在书房看报纸,天娇睡 了怕觉起来,看到只有爸爸。就像小的时候一样,猛地扑到爸爸坐的沙发扶手上, 用胳膊搂住了爸爸的脖子,爸爸高兴地哈哈大笑着,震得房子都在颤动。 “来,跟爸爸说说你的工作情况。” “说什么?” “一五八怎么样?不错吧。那可是一块风水宝地啊。” “什么风水宝地。大山沟。” “那可是你自己要去的。怎么又说是大山沟了?” 戴天娇就笑了,说:“爸爸,你知道一五八的烈士墓山吗?” 爸爸把戴着的老花镜取了下来,点了点头,“那里有不少好同志啊。” “我总到那去。” “去那干什么?” “去看你说的女英雄呗。” 爸爸没有说话,把天娇的手握住,轻轻地拍着。 “特别奇怪,她的墓碑上没有写字。” “那是她自己要求的,她要别人忘记她。” “为什么?” “因为有人伤害了她。” “谁?” “一个不好的人。”爸爸说着眼睛里流露出一种沧桑。 戴天娇猛地感到这事和爸爸有一种联系,一种她不明白、也猜不到的联系,她 一下子不再问了,她有些害怕,她不知道会有什么她不知道的东西在等着她。 58 戴天娇每天最大的事,就是在自己的屋里给张少伟写信,其实信写好了是没有 目标发出的,天娇不知道少伟现在的地址,战争就是这么具体地出现在她的生活里。 越是这样,天娇就越是思念少伟,越是觉得他们的爱情的伟大和纯洁。有时,天娇 觉得爱的对象不仅仅是少伟,而是一个在前方战斗的士兵,爱一个为了祖国而战的 士兵,让她自己也会生出一种伟大来。 在她的床头摆放着少伟的照片,那是他们一起到石林去玩的时候照的,她喜欢 照片上少伟的那一种帅气,那是少伟独特的,少伟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让天娇觉 得他魅力无穷,她用手指轻轻地在照片上划过,一遍又一遍。 她坐在书桌前,展开了信纸,笔下的字就像水一样流淌出来,她觉得有没完没 了的话要对少伟说,什么事都让她感到新鲜,她都要告诉少伟,过了几天又来看看 自己写的信,自己倒笑自己啰嗦可笑。 爱情的幸福使天娇有一种向别人诉说的欲望,但是,突然告诉爸爸妈妈又觉得 开不了口,最初还是把夏阿姨引到了自己的屋子里,拿出了照片给夏阿姨看。夏阿 姨“啊哟”一声,口里念念有词:“天庭饱满,地阔方圆,眉宇露英气,嘴角含文 相,将来文的武的都做得来,好好。” “看不出,夏阿姨你还有这一套。”戴天娇心里美滋滋的。 “你以为夏阿姨就会做饭啊。告诉你,我小时候也念过几天书的。那时候光会 念不会写,女子无才便是德还是晓得的。” 戴天娇早就听惯了夏阿姨的老一套,就不接她的话,而是问:“夏阿姨他真的 长的好吗?” “不好你会看得上,你这个刁女子。” “冤枉我,我才不刁呢。” 一天晚上,一家人坐在爸爸的书房里,说是,家人,也就只有爸爸妈妈和天娇, 夏阿姨一个人在会客室看电视。 因为天娇回来。好几天家里都处在一种宁静之中。这时。天娇坐在妈妈身边, 把半个身子靠在了妈妈身上,爸爸在另一个沙发上靠着,整个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温 馨。 起先他们在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在这样的环境里,说什么话倒是不重要了。 重要是这样的氛围,后来说到了一○二院里的三三,一○二院里住着刘副司令家, 三三是他们家的三女儿。听说最近跟上了一个日本人,马上就要到日本去了。 “嫁日本人,真荒唐。”爸爸说。 “说日本人很有钱。”妈妈说。 “要这么多钱干什么?” “现在不是兴这个吗?” “我就看不惯。” “你看不惯的还多呢。” “爸爸,管他呢,反正你的女儿不会叫你看不惯。”天娇说道。 爸爸满意地笑了。 忽然,妈妈说:“天娇,你也不小了,找对象一定要慎重。” 戴天娇看着妈妈。说:“什么是慎重?” 妈妈说:“慎重就是慎重,这是一个女孩子的大事。不过,我和你爸爸一般不 会干涉你的自由。但是,我的意思是,你也不能搞一个一点也不门当户对的。” 戴天娇就笑了,“你还门当户对呢,在军区范围内,谁敢和你们家门当户对啊。” 妈妈笑了:“我是说,不要差得太远。这样不至于没有共同语言。” 戴天娇就说。“一个正师级干部的家庭总可以了吧。” 妈妈惊了一下,“你已经有了?” 戴天娇就不好意思的点了点头。 “这孩子,那你快说说是谁家,只要是军区的,你爸爸都能知道。”妈妈忙说。 “正师级?”爸爸嘟囔道,“这几个师的师长、政委我都熟,到底是谁家的小 子?” “爸,你定不认识,这个正师级不是你说的师长、政委。” “那是什么?”妈妈又紧张了。 “我还是说了吧。”戴天娇说,“他爸爸是我们医院的,也就是我们科的主任。 这难道不是正师级?” “哦,是医生。”妈妈说。 “知识分子。”爸爸说。 戴天娇看看爸爸妈妈,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 “那他是干什么的?”妈妈问。 戴天娇就把张少伟的情况,以及他现在所处的位置,都向爸爸妈妈说了一下。 爸爸妈妈都没有说话。戴天娇又说:“他过一个月就能回来了,到时候你们就可以 当面考察了。” 妈妈说:“你都和人家好上了,我们还考什么家。唉,孩子大了都特有主见。” “这也是遗传嘛。”戴天娇故意说。 爸爸忽然想起了什么:“天娇你说他现在在依温河五团?” “是啊,前两天他才给我写了信。”戴天娇说,奇怪地看着爸爸。 爸爸的脸色忽然冷峻起来,他抓起旁边的电话,说:“叫唐秘书过来一下。” 妈妈也奇怪地看着爸爸,说:“有什么事吗?老戴。” 爸爸摇了摇头,说:“没什么?”又对戴天娇说:“你说吧,听口气你很喜欢 他?” “这还用说吗?”戴天娇撒娇地说,“找对象就是要找自己喜欢的嘛。” 这时唐秘书进来了,爸爸说:“你把今天早上送来的那份情况汇报给我拿来。” 唐秘书没有立刻走,轻轻地问:“是关于五团的吗?” “对。快去。”爸爸挥了挥手。 戴天娇和妈妈都忽然意识到什么,两人对视了一下,戴天娇问:“爸爸,五团 怎么了?是少伟他们吗?” 爸爸摇了摇手,“没什么,爸爸是说别的事。” 戴天娇坐到了妈妈的旁边,觉得有一种看不见的东西正向她走来,她在心里说 道,不管你是谁,我求你了,千万不要给我带来坏消息。我爱他,我太爱他了。 爸爸从唐秘书的手里接过文件夹,老花镜早已戴上了,他看了看,轻轻地问了 一句:“他叫……” 戴天娇猛地扭过头,说:“张少伟。”接着就奔到爸爸的身边。文件夹在爸爸 的手里搭拉了下来,爸爸疲惫地靠在了沙发上。妈妈最先看见爸爸的异常,也起身 到爸爸的身边。 这时,文件夹在戴天娇的手里,她大叫了一声“不可能。”就瘫软在地上。妈 妈焦急的声音在空空的房子里响起。 唐秘书急忙拨通了保健医生的电话,他迅速看了一眼文件夹,只见上面写着 《关于舟桥5团一机动车在执行w2号任务时10人伤亡情况汇报》,在死亡名单里,他 看到了戴天娇说的那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