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大学毕业,卞绍宗终于以志愿者的角色。如愿以尝来到了九十里铺。短短三年, 卞绍宗破败不堪的宿舍墙上就挂满了各种奖状,书架上摆满了各种证书,如县、校 级的优秀班主任证书、优秀教师证书等等。 卞绍宗始终认为,自己的人生选择,离不开父母高贵灵魂的影响。有次在清谷 县教育工作会议上领奖。。面对镁光灯的闪烁和锦簇的鲜花,他眼前就浮现出了父 亲的身影。在他记事起,在县国营机床厂当了半辈子车间主任的父亲,几乎年年都 是劳动模范,年年都摹兴高采烈地抱回一大摞奖状来。父亲把那些奖状看得像心肝 似的,那里面凝聚着他这个老工人的所有心血和汗水。九十年代初,厂子快要垮了 的时候,他响心号召第一个申请待岗,没想到这一待岗,实则等于失业.变得一无 所有。他每月只能靠民政部门送来的救济金过日子,父亲始终坚信,国营企业是祖 国的半壁河山,迟早有一天,还会重振雄风。父亲四十多岁上就得了尿毒症,为了 工作,他很少请假歇班,后来就累倒在了机床旁边,他一瘫痪在床,把母亲的身体 也拖垮了。母亲是针织厂的,早父亲一年下岗。 父亲始终开导母亲:“咱是劳动模范,是老党员,咱得有骨气,咱得为国家分 忧,为企业解愁。”在床上打发了十几年日子的父亲并不知道厂子早就垮得一塌糊 涂,厂长涉嫌贪污、挪用公款被抓判刑,技术副厂长——当年轰动全县的改革明星 牛星灿早就见风使舵,转身溜进了机关,如今已当上了清谷县县长。社会上对此早 有段子,说是机床厂抓了几个混蛋的,成’ 全了一个捣蛋的。这个捣蛋的,就是 指牛星灿。 想到这里,站在领奖台上的卞绍宗,突然热泪盈眶。他第一次深刻地体会到, 奉献对于青春来说,是需要勇气的,比天还要大的勇气。他突然觉得,荣誉和证书, 就像他分娩的胎儿。孤独之夜,他逐一地轻吻它们。这吻,曾经给予过初恋情人周 筱兰。于是,周筱兰突然从天而降似的跳入他记忆的屏幕中了。他一时有些慌乱, 他赶紧用凉水冲了头,洗了一把脸,这才让自己定下神来。他强迫自己稳稳地坐在 灯下,开始分析制定下周的教学、家访计划。 有次大家喝了酒,都有些醉意,“教学能手”吴四求就说:“你……你你…… 把这么多优秀称号一人揽了,明明是把我们这些土著往火坑里推嘛! 我们凭啥评职 称? 我们民办教师凭啥来转正啊? ” 卞绍宗当场就怔住了,他第一次听到这种另类的声音,这不是声音而是标枪了, 投向自己的标枪。 标枪带着十分陌生的呼啸,直奔他的心窝而来。 吴四求是初一的数学教师,工作认真而踏实,人缘也好,脑子机灵,喜欢钻研 各种教学方法,《教育学》、《心理学》等专业书籍从不离手,并能在实践中得到 较好的运用,深得教师和学生的信赖。他其实只有高中文化,在城里打过几年工, 在工地上摔断了膀子,就回到九十里铺当上了民办教师,为了转成公办,他拜乡上 的一个脱产干部为干爹,后来就理所当然地转正了。平时,卞绍宗对吴四求的教学 水平还是欣赏的,觉得他是个优秀教师的苗子,但是对他甘愿出卖知识分子的灵魂, 俯身权贵当干儿子的事情,内心总有些不齿。而今又借着酒劲儿往他头上拉屎,看 来对他是有成见的,只是碍着他的威信和教育教学上的权威,把火窝肚子里了,今 天这是火山喷发。 卞绍宗怔了一下,笑了,说:“吴四求,你如果是这种境界,那实在太可怜了。” 民办老师赵狗子借机给他耳语。卞绍宗最初没有在乎,以为是安慰他呢,无非 是想开导他对于吴四求这样的人,大可不必到心里去。待对方带着酒精味儿的口风 吹进他的耳廓,他才发现想错了。他听到的是这样的内容:“卞老师,其实,老吴 哥说的也是有道理的。你卞老师献身农村教育事业,就献吧,不缺那些荣誉啊证书 啊啥的,对吧! 那些东西对你没用,但是对我们土著,用处就大了。” 卞绍宗感到,巨大的困惑像九十里铺的山梁一样朝他压过来。 他这才发现,他是孤独的,教师们不可能向着他。他猛然意识到,争了这么久, 却没有听到校长的声音。他几乎是带着一种乞求和渴望,在嘈杂中寻觅着庞社教的 声音。声音没有寻觅到.他发现了庞社教的身影儿。庞社教瘦弱的影子,正在悄悄 地却是摇晃着往门口转移。他是要离开。 卞绍宗愤怒地大声呼喊:“庞社教同志。” 卞绍宗呼喊出来的是同志而不是校长,这就不仅是庄重,而是有些庄严了。庞 社教摇晃的背影停顿了一下,慢慢转过身。 庞社教的脸色有些尴尬,却并没有反驳大家的意思,说:“卞老师,您是城里 人,见多识广,又受过高等教育,就谅解大家吧! 大家说的其实都是酒话。酒话嘛 !也可以不当话。我们农村教师。面临着转正、务农、教学等多种压力,不易啊!” 卞绍宗觉得脸上像炭火似的滚烫,他一句话都没有说。不是自己失语,而是他 发现,此时此刻,此时此地,他根本没有话语权。回头,卞绍宗把那些奖状、证书 全部塞进抽屉。夜已经很晚,一直有人在敲门,庞社教在外面说:“卞老师,你如 果不开门,我就一直在外面冻着,冻死算了。”拉开门,校长竟然早已是满脸的泪 水。两脚立正,深深地朝卞绍宗鞠了一躬。 卞绍宗呆住了。叼在唇边的烟头,抖了几抖,掉在了地上。他脑子顿时一片空 白.想阻拦,已经来不及了。校长鞠完躬,干瘪的眼袋上竟有泪滴,临走时说: “卞老师,我只是要告诉你两个意思,第一,我是第一次给我心目中最欣赏的人鞠 躬;第二,今天酒场上,真理是在你这边。但是,我酒场上为啥没有向着你,实在 是没有办法,九十里铺中学,还得靠这帮土八路啊! ” 又一盒香烟打开了。烟雾已不是缭绕,而是堵塞了所有的空间。卞绍宗打开了 窗子,风像泻洪似的倾进来,卞绍宗打了个寒战。抽屉仍然大开着,卞绍宗的目光 再次停留在抽屉里。抽屉里还有十几份求爱信,有九十里铺乡政府的女计生干部写 的,有周围村小学的女教师写的,有村姑写的,也有班上的女学生写的。有一天校 长庞社教终于憋不住了,说:“卞老师,你都二十五了,是不是该考虑了? 再不考 虑,恐怕就剩下村姑了,到咱偏远山村来,不仅是奉献青春的问题,弄不好,爱情 什么的也搭进去了。” 卞绍宗说:“工作要紧,再说吧。”说完,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故作高尚的感 觉,于是又补充解释了一下,“个人问题。完全可以往后放放的。” 卞绍宗的初恋情人周筱兰,曾经是系里的一枝花儿。就在一个月色皎洁的周末, 卞绍宗宿舍的同学们都去看电影,对卞绍宗来说,比欣赏电影更浪漫的就是和周筱 兰在一起。那天晚上,从窗口飘洒进来的月光里,他们看到了彼此的青春身体。周 筱兰的小背心和纯棉内裤是卞绍宗轻轻褪下去的。那一刻,卞绍宗见到了真正的女 神。周筱兰紧紧地拥抱着他的裸体,只说了一句话:“谢谢你! 今晚,我拥有了世 界。”两个青年男女的动作都很笨拙,但都很执著、很投入。 那一瞬间,他们真正感到,整个的世界就属于他们了,周筱兰最后哭了。床单 上悄悄地、怯怯地绽放着几朵鲜血之花,见证着他们美丽的爱情。都是第一次,他 们都想用这人生中无比珍贵的第一次,为他们的爱情奠基。 当时,周筱兰的父亲已经是省政府某部门的一位局长。 这是卞绍宗最悲壮的一次恋情。在九十里铺的所有日子里,在九十里铺所有的 暗夜里,香烟成了卞绍宗最忠实的伴侣。最难以忘记的是第一次吸烟时的情景,那 是批改完最后一沓作业后,夜很深,不时有狗叫声划破寂寞的夜空。他的目光像钻 头似的穿过桌面,停留在抽屉里周筱兰寄来的信上。信中,周筱兰邀请他赴兰州参 加她的婚礼,对方是一个私企老板,名字叫冯必达,是兰州的十大私企明星。读到 这些文字的第二天,他就去镇子上买了一包香烟,是清谷牌,其实,这世间最不缺 的恐怕就是香烟,而且香烟的牌子让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连傻子兴许也会闭了 眼睛说出几十个品牌来。清谷牌香烟的烟质当然不怎么好,苦中带有一种涩味。清 贫的日子,除了咀嚼苦涩,还能奢望什么呢? 他点着香烟的时候。 重重地呛了一口,眼泪像注了水的气球突然爆裂了,四下飞溅,同时飞溅出来 的,还有清冷的涕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