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卞绍宗彻底地变了。后来人们分析卞绍宗“扎根农村教育事业”的伟大理想发 生转折的原因时,卞绍宗所经历的几次心灵上的打击和精神上的挫折经常被人们提 起。譬如那年乡上对教师的工资不是拖就是欠,教师们都是土生土长,命根子都在 乡上捏着,谁也不敢吭声,只有卞绍宗像一只受伤了的公牛,犄角毕露地冲进了乡 政府。 乡党委书记栾建民明白,这个卞绍宗之所以敢在他跟前牛,无非是凭着城里人 的角色,在九十里铺没有一寸土,没有一分田,赤条条无牵挂。在这之前,栾建民 就领教过卞绍宗的脾性了。一段时间以来。乡上的文字材料总是上不去,栾建民委 托庞社教在教师里物色一位“笔杆子”,帮助乡政府搞搞文字材料,庞社教就推荐 了卞绍宗,这在其他教师看来是件备感荣耀的事情,卞绍宗却嗤之以鼻,放出了风 凉话:“让我给权贵当下人,休想。”这句话,栾建民始终牢牢地记着,觉得这个 年轻人献身农村教育事业的精神实在值得钦佩,但是思想上也确实太年轻了。就说 :“你难道没看报纸,有些省份的农村教师一年都没有领到工资呢。你要牛,到国 家财政部牛去! ” 卞绍宗感觉自己就像一颗炸弹,马上就要爆炸了,他嘴唇在发抖,气得一句话 都说不出来。对面墙上悬挂着一个精致的玻璃框,里面镶嵌着一个烫金的证书,正 中写着“全省百佳乡镇干部栾建民同志” 的字样,下部有几行三号小字,是对荣誉获得者的简介,大意是栾建民同志生 于一九五二年,一九七二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先后任过民兵连长、村支部书记、副 乡长、乡长等职,几十年如一日,在右腿残疾的情况下,始终带病坚持工作,带领 农民群众艰苦奋斗,努力生产,在农田基建、植树造林、计划生育等各项工作中取 得了突出成绩云云…… 卞绍宗终于爆炸了,目光盯着栾建民那条瘸腿,说:“栾瘸子,你说的什么狗 屁逻辑嘛! 是人说的话吗? ”说完就把手里的杯子狠狠地摔了。其实,卞绍宗最见 不得拿别人生理上的缺陷开涮的,但今天他实在忍不住了。记得教师们提起栾建民, 背地里就愤愤地骂他栾瘸子。 栾书记乐了,说:“卞老师,其实,我是不是人,那是生物学领域探讨的问题。 你有本事,调回县城里去,城里的老师吃的是县财政,发的都是全工资。可见你只 有和我理论的本事,这点儿本事,还算本事吗? 你啊,还是向人家周元宝学习吧, 那,才叫真本事。” 卞绍宗突然就像饥汉子不小心一口吞进了一根鱼刺,连半句话都吐不出来了。 像半截突遭雷电重击的朽木,兀立在自己摔碎的一片玻璃碴子当中,一时竟然处于 失语状态。谁人不知周元宝? 卞绍宗最不愿意提起的也就是周元宝。 周元宝现在已经是县二中正儿八经的语文老师。据知情者说,周元宝最后一次 跑转正,一改往日的猥琐和矜持,大义凛然地站在了县教育局局长苟长利的办公桌 前,当时局长办公室人很多,有班子成员,也有几位前来汇报工作的学校校长。苟 长利对这个不速之客的做法显然有些反感,就说:“你,好像是基层学校的吧。” 周元宝咬牙切齿地说:“谢谢局长还记得我。我叫周元宝,每年都要给您送两只鸡 的。我一个民办教师,没有更多的钱行贿,就剩家里喂养的鸡了。”都什么年头了, 周元宝送礼仍然停留在解放前的水平,逢年过节都要专程到他家送鸡的,弄得他哭 笑不得。每次都催着让他带走,但周元宝往门后面一搁就跑了。苟长利愤愤地指着 他的鼻子说:“你这个同志,怎么胡说呢? 说话怎么不看场合啊! 我们局领导班子, 谁家也不缺鸡吃。”周元宝说:“你吃鸡不办事,还想耍赖啊! 今年是民办最后一 次转正,我如果转正不了,我就去纪检委,告你个吃鸡不办事。到时候,你得把我 连续五年来送给你的十只鸡退回来,否则,我把你告到中央去。”周元宝的嗓门很 大,很高,显然是为了故意制造声势,办公室的所有人员面面相觑,都被这突如其 来的场面惊呆了……周元宝还真的转正了,而且迅速调进了县二中,发挥他所学的 专业特长,教语文。清谷县教育界把周元宝从转正到进城的独特现象,谓之“周元 宝调动模式”或者“周氏调动法”。但是“周元宝调动模式”也好,“周氏调动法” 也罢,专利既然是周元宝的,他人岂能学得? 栾书记意外地发现,卞绍宗的目光最 终停留在墙角的笤帚和簸箕上。卞绍宗已经挪动脚步,把笤帚和簸箕操在手里,开 始清扫遍地的碎玻璃碴。一下,两下,三下,卞绍宗扫得很认真。卞绍宗临走,又 说了句彻底妥协的话:“对不起,我参加工作时间比较短,还年轻。” 栾书记就拍了拍他的肩膀,把语气尽量调整得语重心长一些,说:“没关系, 没关系的,年轻人嘛,成长有个过程的。” 从此,卞绍宗悄然承担起了起草乡党委各种文字材料的活儿。夜幕笼罩的校园 里,他窗口的灯光又开始亮了,如果不是批改作业,那么肯定是在帮助栾书记起草 讲话稿、总结、汇报、简报啥的。 卞绍宗一放学,就往乡政府跑。中秋节的时候,卞绍宗手里拎着一盒月饼,翻 过后山梁,步行三十多里,到栾书记家去了一趟。“栾书记,我回城可是无望了, 您能不能网开一面,把我调乡政府? ”这是他为达到彻底逃离三尺讲台所付诸的具 体行动。倒退几年,倒退到大学毕业时期,如果把自己的人生追求和理想定位在当 一名小小的平庸的乡政府干部,简直不堪想象,如果为了当个干部,他毕业那年就 有可能依赖周筱兰父亲的权力进入省委大院。省委大院和九十里铺乡政府小院的可 比性在哪里呢? 如果说栾书记的能量相当于一个爆竹,那么周筱兰的能量相当于一 颗原子弹,这实在是个悔不当初的问题,此时此刻,他只能选择栾书记这个爆竹了。 不是选择,而是近似于祈求。当年,自己曾十分欣赏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中的 一句诗:“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如今想来真是汗颜之至。 栾建民亲自给卞绍宗点燃了一支红中华,卞绍宗赶紧受宠若惊地站立起来,待 栾书记落了座,他才又坐了,烟雾这才从嘴里徐徐释放出来,显然这第一口烟,并 没敢吞进肺里,而是在嗓子里拘谨地窜了一遭,又矜持地退出来了。 “小卞,其实,从乡上的工作需要看,确实需要像你这样的笔杆子,但是,你 也不是不知道,县里为了保证农村教师队伍.对农村教师跳槽卡得非常严的,你要 求来乡上,我是求之不得啊,但是我实在是爱莫能助啊。既然你提出来了,我给你 指条返城的道路吧。”栾书记给他指出的道儿,其实是县教育局局长苟长利家位于 县城所在的街道、胡同、小区、单元、楼层以及房号,还有苟长利家的私人电话。 关于苟长利,卞绍宗应该是见过的。苟长利在全县教育工作会议上还给他颁过奖, 但是,在镁光灯、鲜花和掌声之中,他的脑子早就晕了,只记得苟长利是个秃子, 面目怎样,早已没有印象。那么,苟长利记不记得他呢? 他苦笑一声,人家教育局 局长怎么能记得他呢? 卞绍宗硬着头皮敲响了苟局长家防盗门,防盗门森严而结实, 透射着高级抛光漆才有的清冷的光辉,门把手、门框等易感光的部位,放射着电弧 一样刺目的光芒。卞绍宗用手敲上去的时候,他能感觉到那种清冷的感觉,像冰一 样,使他打了个寒战。他夹紧了臂弯里用塑料袋裹着的四条清谷牌香烟。 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这是行贿。一种巨大的犯罪感压到他的头顶,这是一种 陌生而新鲜的感觉,这种感觉无法拒绝和排斥。 这是苟长利局长家的门。卞绍宗为即将到来的见面感到十分紧张。汗珠像蚯蚓 一样从耳朵后面滚下来,他来不及去擦,只是下意识地转转肩关节。让汗珠吸附在 衣服纤维里。开门的是个大嫂,大嫂衣着干净利落,脸上是那种只有贫困地区的妇 女才有的青黄、土黄相间的颜色,眼神里表现出来的是那种只有旧时大户人家的下 人才有的不土不洋的神情,卞绍宗估计是保姆。保姆用外交辞令式的语气说:“您 好! 您找……” 卞绍宗赶紧说:“我是基层学校的,我找苟局长。” “老苟出差了。对了,我是他家的亲戚。”保姆的身体堵在门中央,一只胳膊 看似随意地斜倚在门框上,与身体构成了一个谢绝入内的意思。 卞绍宗故意说:“真糟糕,都提前联系过了,他怎么就不在家呢? 好啦,谢谢 您! 阿姨,我走啦,局长如果回来,就说我已经等不及了,让他下次再和我联系吧。” 说着话,就要转身下楼。 保姆突然就慌了,一把拉住了他的衣袖,说:“哎呀! 既然是局长约来的客人, 您就大大方方来呗,局长在,局长在,请进,赶快进! ” 卞绍宗紧随保姆进了屋。一脚踩进这个陌生的门槛,卞绍宗的心弦绷得很紧, 脑门的汗就像蚯蚓似的出土了。屋子是个多居室,装修得高雅而富有品位。他什么 也顾不上了,飞快地用袖口擦了一下额头,他想好的第一句话就是“对不起,我以 这种不礼貌的方式来拜访您,实在是太想见您”。 “别客气,都从事的教育事业,不要见外,你是哪个学校的? 是城区学校的吧 ?” “不是,我是农村学校的。” “农村? 怎么看着不像啊? 气质很不错嘛! ” “我是九十里铺中学的。” 苟长利“哦”了一声,就不再说话,嘴角挂着说不清楚的笑意。 卞绍宗发现,提起九十里铺中学.苟长利的眉头微微地跳了一下。他想,苟长 利是不是由九十里铺中学联想到了周元宝呢? 那该是他心口上多大的隐痛啊! 据周 元宝给九十里铺的老师讲,自从调进了县二中,他再也没有去苟长利家送过鸡,苟 长利也再没有到县二中去检查过工作。都知道是怎么回事情,弄得县二中的领导很 尴尬。 切好的西瓜端卜来了。卞绍宗完全乱了方寸,那西瓜岂是他卞绍宗吃的? 卞绍 宗头皮一硬,不假思索地就脱口而出:“苟局长,我想,我想调进城区学校。” 说着话,赶紧从兜里掏出调动申请和自己的情况介绍。 苟局长说:“吃西瓜,吃西瓜吧! ”看了他的调动申请和简历,苟长利抬起头, 目光里突然充满了忧郁和庄严,视野里仿佛是全县农村的广大教职员_T似的,“对 于你,我们是知道的,当年主动申请支援农村教育第一线,是我们学习的榜样啊。 现在农村教师的日子都不好过,我们当领导的.心里也难受啊。你的身份不同于一 般大学生,如果要返城,对当前大学生毕业分配的副作用就太大了。”听口气,苟 长利终于把自己对上号了。 卞绍宗这才注意到.他的休闲服其实是睡衣睡裤,也就是说,如果不是因为他 的打扰.苟局长早就进入惬意的午休状态了。他赶紧起身告辞。 苟局长却迅速从沙发上起了身,从门后把塑料袋拎起来,说:“扎根农村教育 事业很不容易的,你来就来了,我欢迎,都是一个战壕里的同志,你拿这个干什么 .你这是瞧不起我啊。” 卞绍宗推挡了一下,赶紧一溜烟地从门里跑了出来。 、 栾建民听了卞绍宗的汇报,苦笑一声,说:“指给了你道儿,怎么跑,拿 什么礼品.是要动脑筋的.你这一折腾.未必能调成,但是你却活活地害了一个人, 而且害得够惨啊。” “害人? ”卞绍宗大吃一惊,“我害人? 我害谁了? ” “你呀,把那个保姆害了。” “为什么? 为什么呢? ” 栾建民却笑而不答。不久,传来一个消息,苟长利局长把他家的保姆辞退了, 谁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辞退,甚至谁也没有认为辞掉一个保姆有什么不妥,但是当这 个消息传到卞绍宗耳朵里的时候,卞绍宗立马就惊呆了。 回到宿舍,他觉得血管里的鲜血仿佛不再奔涌,每一寸肌肤都有些僵硬。他一 支接一支地吸着香烟,烟屁股扔了一地,嘴皮都吸出火泡来了。自己仿佛就是一名 并不高级的隐居者,在经历了身心憔悴之后,用冷静的心态对待围裹在周围的田园。 是啊! 他突然有些释然,古来著名的雅士贤达,尚有结庐之心境,何况自己一个小 人物呢。这么想着,竟打开抽屉。取出早已“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的笔墨纸砚,铺 开宣纸,悬腕走笔,书就一幅行草来,内容是宋人林逋的《孤山隐居书壁》:“山 水未深猿鸟少,此生犹拟别移居。 直过天竺溪流上,独树为桥小结庐。”写完,他惊讶地发现这幅字与往日的风 格大为不同。过去,他的书法被认为雄健厚重,刚正堂皇,狂放无羁,有阳刚壮美 之风。而这幅字,却是藏锋内敛,笔势矜持,内气中和,蓄而不发,显出一种少见 的阴柔气息。本是自己一人所书,前后却似俩人所为,令卞绍宗感到莫名惊诧! 卞 绍宗悲从中来,喟然长叹一声,把宣纸揉作一团,扔进了垃圾篓。满手都是揉出来 的墨汁,他把手伸进盆子里,竟忘记了洗,望着对面镜子里这张无比熟悉的男人的 脸,有些发呆。冥冥中,他仿佛看见一个村姑,正在以未来妻子的名义,款款地向 他走来.这使他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气恼地踹了垃圾篓一脚。这一脚太猛,垃圾篓像炮弹似的飞起来,“哗啦”, 砸在门上,垃圾撒了一地。校长闻声进来,蹲了身子,把纸团捧起来,小心翼翼地 搁在桌子上,一点一点地进行梳理、剥离、整理,双手枯瘦的拇指和中指撮成兰花 状,像是秦腔戏中旦角和青衣的兰花指,显得小巧而精致,活像干硬的根雕。宣纸 上的不少墨迹相互粘连得厉害,庞社教就用指尖轻轻往两边拨开。嘬了嘴,像鸡屁 眼儿,贴上去,轻轻地吹,像是吹着一片薄薄的羽毛,边吹边剥离。纸团伞部绽开 来了,尽管免不了也是皱皱巴巴,局部甚至留下了一些破损和疤痕,但是经庞社教 一番侍弄,已经算是最佳的效果了。庞社教意味深长地说:“这幅墨宝,就送给我 了。” 卞绍宗窘得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既然校长看穿了他的情绪,说什么都有些多 余,就红着脸说:“庞校长,我的字比较嫩,您是大家,一定看得出来,我万万不 敢送您的,何况,这幅字已经成这样了。” 庞社教却说:“正因如此,这幅字对我来说有着更特殊的价值和意义。”庞社 教的老眼里储满了泪水,“你能离开九十里铺,就赶紧离开吧,越早,对你越好。” 卞绍宗强装笑颜:“庞校长您是要赶我啊。” 庞社教说:“赶不赶,你应该比我更明白。正由于爱你的人才和人品,就不希 望看着你在我的手下落难啊。对你,我除了爱,就是疼,再没有别的。”他沉了足 有一刻钟,又说,“听乡上的同志说,你的材料都写出名堂来了。县里专门打电话 要破格借调你去县政府办帮忙,但是栾建民坚决不放,用栾建民的话说,就是卞绍 宗是九十里铺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一名笔杆子.咋能轻易拱手送人呢。我听了这个, 差点儿肺都气炸了。栾瘸子如果是真正为你好,就应该马上顺水推舟,把你推出去。 姓栾的他卡你,不地道啊! ” 卞绍宗一时愕然,复又愤然。栾建民的形象就像是在哈哈镜里,一会儿怪异, 一会儿荒诞,一会儿清晰,一会儿蒙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