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卞绍宗决然采取了行动,把栾建民书记逼上了梁山。 事情的开始和经过有些幽默,甚至有些滑稽。有次卞绍宗到镇子上买菜,看见 几个小学生手里拽着鼓鼓胀胀的气球在那里玩,气球在空中飘得自豪而飘逸,给小 街平添了一份充满生机的景致。气球基本。 都是银白色的。卞绍宗心里“咯噔”一下,那不是安全套吗? 既然又碰上了, 卞绍宗还是管不住自己.觉得有必要给小学生普及一下卫生常识,就委婉地说: “快扔掉,这东西很不卫生的。”卞绍宗没有说这是安全套,他说不出口,说了估 计更尴尬。 小学生却理直气壮地说:“不管是啥套,反正要比小卖部里的气球耐玩儿。” 卞绍宗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他反而更加好奇了,问:“你们从哪里拣来的这玩 意儿? ” 小学生争先恐后地汇报:“我的是从我妈妈的柜子里翻出来的。” “我的是从乡卫生院的垃圾坑里拣到的。” “我的是从甄裁缝家的墙后面找到的。” “我的也是从甄裁缝家的墙后面找到的。” “我的也是甄裁缝……” “甄裁缝……” 甄裁缝? 卞绍宗有些纳闷,奇怪地问:“甄裁缝? 你们为什么到那里去找? ” 学生抢着回答:“乡政府的栾书记,还有税务所、工商所的叔叔们经常去甄裁 缝的裁缝铺,一出来,墙后面肯定能拣到气球,还可以吹得很大。” 关于甄裁缝的一些花花绿绿的新闻,卞绍宗听其他教师侃过。甄裁缝的裁缝铺 位于镇子最好的地段,生意比其他裁缝铺兴隆得多。甄裁缝手艺好,服务态度好, 人缘不错,教师们经常拿着衣服去她那里缝缝补补。甄裁缝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 看起来要年轻一些,挺受看的。甄裁缝本名叫甄芹芹,是甄家滩人,男人在一家私 营煤矿打工时,一次瓦斯爆炸就把命送了。所有的担子,只好由甄裁缝一人挑起来 了,这一挑,就一直挑到现在。甄裁缝也够能耐,生活的压力够大了,如今还得全 力以赴供给女儿上大学。据说女儿上的是西北矿业大学,那个大学收费很高的,但 是甄裁缝凭着一个裁缝铺扛起来了。卞绍宗当然是同情甄裁缝的,同时又恶心甄裁 缝。一个女人,怎么就把名声弄成这样。女儿如果知道了,在大学的课堂里坐得住 ?一个大胆而新颖的决策突然像一道弧光,闪现在了卞绍宗的脑海里。这个决策集中 了他所有的智慧和感悟。反过来讲,如果没有栾建民对他的阻调,打死他也想不出 来这个具有战略和战术意义的决策。 他转身进了一家小卖部,买了三个气球。追上那几个小学生,说:“我拿三个 气球换一个,可以吗? ” “但是小卖部的气球不耐吹,不耐玩。” “但是.我是用三个换一个啊。” “好吧。”终于有一个小学生把手中的“气球”给了他。 卞绍宗随手从路边的洋槐树枝条上摘了一个小刺,扎向“气球”,只听“噗” 地一声,“气球”就迅速变小,瘪了。他用报纸卷了,然后直奔乡政府:“栾书记 .听说,县里要借调我,您卡住不放? ” 栾建民愣住了,他显然不太适应卞绍宗如此陌生的态度和口气,他先是怔了一 下,就说:“小卞,你是不是吃错药了? ” 卞绍宗说:“你才吃错药了呢。我说的,是不是事实? ” 栾建民盯着他,“嘿儿”笑了,说:“你就是冲这个来的? 你就是冲这个变脸 的? ” 卞绍宗说:“我不仅要变脸.我还要告你呢。”边说边把报纸搁到了栾建民的 桌上。 栾建民说:“那是什么? ” 卞绍宗说:“我不给你废话了。你自己打开吧。” 栾建民打开一看,见是一个松软的安全套。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以为这个 小白脸是在拿安全套侮辱自己,火就熊熊地燃烧起来了。他的脸色由煞白变得青紫。 他抓起报纸,就朝卞绍宗的脸上扔过去。 卞绍宗却颇有绅士风度地抬手挡住了。卞绍宗补充一句:“是你在甄裁缝那里 用过的。” 栾建民愣了一下,青紫的脸像一个秋霜肆虐中的茄子,半天居然说不出话来。 卞绍宗误以为栾建民的伤疤被揭开后,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了,没想到栾建民点燃 一支红中华,将一口浓烟喷出来,从牙缝里挤出这么几个字:“你他妈的滚蛋,再 也别来见我。你太下流了,拿这个吓唬我。你比安全套还要恶心。” 卞绍宗就觉得这个科级领导干部的定力他妈的真不错,就慢条斯理地说:“好 的,既然让我滚,我就滚。不过我警告你。我这样做,不仅仅是为我自己,更是为 了九十里铺的小学生们,无辜的小学生们拿你用过的安全套当气球吹呢。你承认也 好,不承认也罢,让全县人民了解事情的真相,是我一个普通人民教师的责任和义 务。” 栾建民冷笑一声,说:“你倒会唱高调了。有什么证据足以证明安全套是我用 过的。” 卞绍宗“哈哈哈哈”地笑了,说:“告诉你一个普遍的办事规律,纪检委可以 不相信我的举报。但是纪检委不可以不信DNA 鉴定的结果。”卞绍宗加重了口气. “DNA ,DNA 知道吗? 你是乡上的土包子,不一定知道DNA 吧,用不用我给你上一 课? ” 栾建民狠狠地咳嗽了一声,看来是把肺里的痰逼出来了,他本来是要把痰啐到 卞绍宗脸上的。但最终还是啐到了地上。栾建民冷笑中夹杂了一些讽刺的意味: “你有兴趣把安全套拿到有关单位去鉴定! ” 卞绍宗说:“我没有兴趣,我嫌脏我的手,但是纪检委是有这个兴趣的。” 栾建民说:“你别在这里演戏了。告诉你,你如果有能耐,现在就去纪检部门。” 卞绍宗就说:“好好好,我这就走。”说着拿了报纸转身就走。临出门,甩下 一句话.“你可以不信我,但不可以不信DNA 。” 卞绍宗的步履似乎显得坚定而果断,只有卞绍宗自己最清楚,自己的脚步有些 慌乱和矜持。从栾建民对抗的态度看,似乎并不买安全套的账,这个效果他是不愿 意看到的,开弓没有回头箭,而这次弓刚开开,箭刚发出,对手居然像铁打铜铸的 盾牌似的强硬无比.这箭就有可能朝自己弹射过来。弄不好,他完全有可能陷入被 动,他不可能拎着安全套到纪检委去.一来作为一名受过高等教育的大学生,作为 一名人民教师,这种举报方式有失风雅;二来万一最终鉴定结果证明不是栾建民. 那可怎么办? 何况,和甄裁缝睡觉的男人太多了,譬如乡税务所、工商所的干部. 睡一次觉,就有可能免掉甄裁缝的税费。 他还是坚持让自己走得铿锵有力一些,走出胜利者的姿态。但他分明感觉到. 冷汗已经从后背上出来了…… 就在这时,栾建民突然像弹簧似的弹射起来,脸上是那种只有打败了的伤兵乞 求生命时才有的笑,说:“卞老师,别急着走啊,你这玩笑确实开大了。” 卞绍宗眼前一亮。凭直觉,卞绍宗知道栾建民的心理防线终于塌垮了。 卞绍宗故作迟疑地止了步,回头,冰着脸说:“栾瘸子,谁和你开玩笑了? ” 栾建民却没有继续关于安全套的话题,满怀深情地说:“咱哥俩最近以来,应 该说配合的蛮不错的,就我个人而言,对你,应该有感情了。县里要你的事,确实 曾经有过的,但是,放不放你,情况比较复杂,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尽管乡党 委管着九十里铺中学,但是,毕竟.你是九十里铺中学的人啊。当然,说句私心话, 主要还是我舍不得让你走,你一走,乡上的文字材料就塌下来了。” 卞绍宗从他的口气中,察觉事情已经朝有利于自己的方向发展了,于是主动出 击:“你别在这里卖关子了,我没有兴趣听你瞎嚷嚷。我意已定,你和甄裁缝的事 情,我是非管不可了,你栾瘸子要搞明白,我并不是为了要臭你,我是为了我们九 十里铺的学生,为了九十里铺的学生有一个美好的成长环境。因为我是教师.我有 这个责任。” 栾建民还是不接这个话茬儿,但是表了个态度:“卞老师啊! 咱俩的关系不至 于如此脆弱吧。你的事情,我包了不就行了吗? ” 卞绍宗感觉胜利的曙光已经从东方地平线上出现了,这使他感觉到了希望。从 乡政府出来,去九十里铺中学的路上,他感觉脚步变得轻盈了许多。山村的空气新 鲜而清爽,卞绍宗觉得周身通泰,有一股来自丹田的气息从全身弥散开来,感到从 来没有过的轻松和愉悦。 这感觉,使他想起了一个人,谁? 周元宝。周元宝把堂堂的教育局局长拿下, 和今天他把栾书记拿下,形式和目的何其相似,这使他有些感慨。都是被逼出来的, 如果,不是逼呢? 那就只能认命俯首称臣,像软柿子一样被人捏了。卞绍宗觉得这 个问题有些深刻,看来领导干部总是外强中干,属于吃硬不吃软的家伙.而一旦有 了把柄掌握在他人手里,基本上就是孙子了。 之后事情的发展就完全按照卞绍宗预想的实现了。一个月后,当县政府办公室 的小车停在九十里铺中学门口的时候,他没有感到一丝的惊讶。 临走之前,卞绍宗前往乡政府和栾建民道了别,栾建民长叹一声,颇为伤感, 说:“卞老师,说句良心话。就你的学历、才华和城里人的身份,理应有个好的归 宿。今后,就是官场上的人了,这条路不好走,至于将来的进步,我可是一点儿都 帮不上你什么了。” 看着眼前的栾建民,卞绍宗怎么看怎么都觉得像个活脱脱的俘虏。不过对栾建 民刚才的话,卞绍宗倒可以判断是肺腑之言。好的归宿,当然是人之追求,至于自 己的将来,一个小小的乡党委书记能奈何得了什么呢? 想到这里,卞绍宗突然动了 恻隐之心,语气竟然也有些艰涩,说:“栾书记,实事求是地讲,在你这里,我也 得到了锻炼,否则县里也不会这么关注我借调我。” 栾建民说:“这倒也是。”栾建民的表情突然平静下来,“卞老师,说真的, 九十里铺的干部群众,背地里叫我栾瘸子的,我想大有人在,你想想,我们的工作 主要是催粮要款,刮宫引产,群众能喜欢我吗? 但是当着我的面敢叫我栾瘸子的, 到现在为止,也就一个人。” “一个人? 谁啊? ” “就是你啊卞老师。你知道我这条腿是怎么瘸的吗? ” 卞绍宗疑惑了,看着栾建民的一张胖脸,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二十年前在村里当支书那阵,有次步行去公社开会,路上有人开山炸石,山 下正好有一个挖野菜的小女娃,眼看一块石头要砸到她,我迎着石头扑过去,小女 娃得救了,我的腿却当场砸瘸了,我挣扎着去了公社。这件事情,我跟谁都没有提 起过,都以为是年轻时干活儿闪了腿呢。这几年乡上的工作越来越不好做,有人就 借题发挥,说是早些年爬人家媳妇炕时被人家男人打的。”栾建民苦笑一声,“如 果不是因为你当着我的面叫我栾瘸子,我是不会告诉你我这个秘密的,也希望你继 续为我保密。我不想把自己涂抹成英雄,何况我本身就不是,当英雄,多累啊! 我 喜欢和甄芹芹在一起,我需要她,她需要我。我不怕人家说闲话。” 卞绍宗笑着说:“照你这么一说,你的事迹都让我感动了。” 栾建民的眼眶竟然有些发潮,明显有泪液在里面打着旋儿,哽咽着说:“你要 走了.我就实话告诉你吧.这么多年,为了九十里铺乡的T 作,我一年四季很少顾 家,经常和老婆吵架,我那老婆……她……她早就跟村里的一个包工头一起混了好 几年了。我和她离婚已经八年了。” 卞绍宗怔住了,他万万没有想到栾建民会有这么隐秘的家事。他只是听说,栾 建民的老家是尖山乡流沟村的,离九十里铺一百多里,栾建民的老婆年轻时长得好 看,自从和栾建民结了婚,就一直守着几亩田侍弄日子。栾建民太忙,一年回不了 几次家,回去,就得在炕上好好把老婆弄美了。后来改革开放了,老婆终于不愿守 老家那几亩地了,就跟着一个肥得流油的包工头厮混。卞绍宗纳闷的是.栾建民为 什么要把这难言之隐告诉他呢? 无论时间、地点、火候.都不是听什么家事的时候。 卞绍宗就说:“你把心放宽些,今后的日子还长着呢。”说完就有些后悔,觉 得自己的口气有一些说教的味道,面前站着的是一位比自己城府要深得多的地方官 员,这种口吻,显然是把自己的位置摆错了。但是,他还能说什么呢? 栾建民却附 和着说:“是的,你说得很对! ”抬起头,已经是泪眼婆娑,目光注视着空洞的窗 外,窗外除了蓝天和白云,什么都没有。 “那,您的孩子呢? ” “只有一个女儿,后来还想再生一个儿子的,正好赶上第一拨计划生育,我作 为党员,就得响应号召,以给老婆检查身体为由,把老婆连骗带哄地弄到乡卫生院 结扎了,成为当时全公社第一例接受绝育手术的妇女。公社表彰了我,但是全村人 差点儿把我骂死了。为这事儿,老婆一直记恨我。她后来和包工头滚一个炕,我也 认了。” “那,您女儿还好吧。” “好啥好啊! 我顾了工作,根本顾不上她的学习,她连个中专都没有考上,前 年刚和村里的一个男娃结的婚。” 听到这里,卞绍宗感到呼吸有些困难,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紧张,只是生硬地说 :“一切,向前看……” 栾建民像是自己跟自己说:“我和甄芹芹,是好,好了好几年了,我……我… …我爱这个妹子啊! 兄弟。 她是个好女人,我知道她和乡属单位的好几个男人睡过,但是她得在这九十里 铺安身立命啊! 将来我和她结了婚,看哪个狗日的还敢来! 好了好了,不说了不说 了,你还没有结婚呢。说了你也不懂。” 卞绍宗只觉得脑袋轰地一声。像是一座活火山,在积累了一定的能量之后,突 然爆炸,喷射出来的岩浆滚烫、灼热,直冲九霄.铺天盖地。卞绍宗觉得浑身发热, 颤抖不止,疑似发高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