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其间卞绍宗曾经回过一趟九十里铺中学。公事干到这个份儿上,他更加贴切地 体味到了今非昔比这个成语对于他的意义。于情于理,他都应该去一趟的。 他还特意邀了一个人同往。谁? 孔夫子的第七十代孙,“老笔杆”孔令谋。有 “老笔杆”这样的人相随,那是给自己脸上贴金的美事,比衣锦还乡的感觉还要舒 服,这叫绿叶衬红花,花儿会更红更艳。果然,“老笔杆”那超凡脱俗的气质和风 度在校园一亮相,马上引得唏嘘一片。这位孔夫子第七十代孙其实就像一只手电筒, 照亮了的不是自己,而是他卞绍宗。 学校专门腾出一间教室安排了一桌。而且‘还破天荒地请来了栾建民书记作陪。 栾书记平时是很少有闲情参加学校活动的,而这次听说卞秘书驾到,就屁颠颠地早 早来了。大家谈笑风生,卞绍宗当然听得出来,昔日同事的笑声已不像当初在一起 时那么纯正了。 “老笔杆”仿佛被这来自民间的热情激活了脉搏,有滋有味地吸着清谷牌香烟, 滔滔不绝地说着他曾经的辉煌和灿烂,譬如想当年某县的某桥他参与了设计,某县 某乡的某个涵洞他参与了验收,某县的某桥本该是百年的寿命,但是不到六十年准 塌,里面存在偷工减料问题……听得大伙儿一愣一愣的。当“老笔杆”谈到部门领 导的讲话啊报告啊经验材料啊啥的都出于他的手笔时,大家开心地乐了,说:“如 果您老人家当卜领导,都不用拿讲稿了。” “老笔杆”就高兴起来,在缭绕的烟雾中眯起眼来。 教师们对卞绍宗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人家周元宝经常回来看看呢,你 是县领导的大秘书,更得常回来看看啊。” 临走的时候,栾建民硬是把卞绍宗拉扯到乡政府,一甩手就塞了一个鼓鼓的信 封,说:“你如今起点不错,人事上更需要花销啊,拿去吧! 听说,牛县长的儿子 牛海涛要自费出国留学了。” 卞绍宗先是愣了一下,马一卜就有所领会,他想婉、拒。如今都是官场上的人, 推来让去,就有些生分了。 何况是栾建民送给他东西,其实也是在隐隐送给他一个理南。于是他默契地和 栾建民握了手,把信封带回来了。到了机关宿舍,偷偷打开一看,竟是一万元现金。 他先是暗自吃了一惊,长这么大,他是第一次接受别人这么大数日的馈赠,觉得有 一万个理由退回去。但是,牛县长的儿子要自费出国,又有一万个理由表示点儿什 么。卞绍宗怅然,有一股沁凉的寒意从骨子里发散出来,他能感觉到浑身的肌肤有 一种冷冰冰的感觉,鸡皮疙瘩在每一寸皮肤上密集地盘踞和收缩。他又想到了父亲, 重病缠身的父亲,始终没有从当年的牛厂长那里得到一分钱的医药费,而今,作为 儿子,又不得不送钱给这个姓牛的王八蛋,这个逻辑太现实、太生动、太有意思. 也太有点儿残酷了。 他私下打听了一下,县委、政府两办的秘书们都已经去过牛县长家,各部门的 领导和干部也去了不少,都是各自偷偷去的,回到机关却故意犹抱琵琶半遮面,既 装得很保密,又故意露出破绽,显示自己和牛县长的某种关系,这种关系既是一种 护身符,又是一种身价的体现,唯独不暴露的是送钱的数量。 怎么才能知道如今送钱的大致行情呢? 他想到了孔令谋这个“万事通”,中午 就请他去了酒店,酒过三巡,卞绍宗早早抢先结了账。孔令谋这个知识分子的酸腐 气就冒上来了,说:“又让你破费了。”说着话,脸上的青筋就被酒精泡涨了。卞 绍宗觉得火候到了,就话锋一转,说:“孔老师,咱们之间认真什么呢? 咱这是用 自己的钱,干净,我听说,基层的同志给牛县长送钱,哪个不是上万了? ” 孔令谋没说什么,打了个嗝儿,便有浓浓的酒气喷过来。他定了一下神,发红 的眼睛盯住了卞绍宗,最后只说了一句话:“看在老弟看得起我的份儿上,我给你 看样东西。”说着就拉了卞绍宗,跌跌撞撞地去了统计局。 正是午休时间,统计局办公室空无一人。孔令谋的目光朝窗外逡巡了一番,掏 出钥匙,用颤抖的手打开了一个抽屉,从里面取出了一张纸。卞绍宗定睛一看,上 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再细瞧,不禁毛骨悚‘然,纸张上记载的是孔令谋从交通 局、财政局、统计局工作期间,所了解到的部门领导动用公款给上级行贿的情况, 数目大小不等,有十几万的,也有几万的,粗略合计了一下,竟有五六百万,其中 的大部分,都是奔牛星灿去的。 孔令谋继续打着酒嗝儿,情绪开始变得极端消沉,说:“我给统计局卖命这么 多年,他们和当年的财政局、工商局一样,又开始排挤我了。我现在心脏一直不太 好,担心哪天倒在工作岗位上就太冤枉了,如果让他们知道了这张纸,那就坏了, 我就连个以身殉职的名分都没有了。这个东西,就先保存在小弟你那里吧。我这个 人就是这样,小弟你最了解的,我记载这些东西,连我都不知道真正的动机是要干 什么。举报吧,没这个勇气,也没这个胆,也没有实质意义。但是看见他们这样挥 霍国家的血汗钱,就是看不过。” 说完,竟“呜呜呜”地啜泣起来。 这真是一个意外的大收获。卞绍宗一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最后还是下了决心, 深深地掖在了兜里。他想好好安慰孔令谋几句,实在想不出合适的词来,就找了一 条毛巾,想给他擦眼泪,却发现他已经趴在桌上打起了呼噜。真是可怜啊! 一个臭 文人,被酒一熏,什么隐私都敢公开,活该在仕途上成不了气候。卞绍宗轻轻地扶 他到沙发上,扯过一条毯子盖了.轻轻退了出来。离上班时间差不多了,卞绍宗专 门回了一趟家,把稿纸小心翼翼地搁到箱子最底层。 他意识到,这张稿纸就像打开了一扇尘封已久的天窗,使他的视野顿然无比开 阔起来。 卞绍宗认真选择了一个晚上去的牛县长家。那晚牛县长连夜主持召开一个常委 会,一时半刻不可能回家。卞绍宗就是利用这个时机去了他家里,把那一万元钱送 到了牛夫人手里。送礼就得送给领导夫人,这就避免了许多不必要的尴尬和难堪。 县委、政府两办的秘书由于经常在领导家中穿梭,对领导夫人、子女自然早就套上 了近乎,因此,对于牛夫人,卞绍宗还是比较熟悉的。平时,对所有领导的夫人, 秘书一般都叫姨。牛夫人叫樊秋耘,卞绍宗就管她叫樊姨。 樊姨接过信封的时候,先是嗔怪地批评了他一通:“看你个小卞,你这是干什 么呢? 都说你年轻有为,是个人才呢,怎么也来这个呢。”卞绍宗就说:“樊姨, 不为别的,牛县长待我不错,这也是我的一点儿小心意,没有别的意思。”卞绍宗 比较满意自己的这几句话,既然是表示心意,就意味着报答,报答和付出是对称的, 意思是牛县长为他付出在先了。话中只字没提牛海涛留学的事情,谁也知道醉翁之 意不在酒。说完,转身就跑下了楼。 第二天,卞绍宗骑着自行车,刚进了机关大院,“嘎吱——”一辆小车从他后 面停住了,他扭头一看,竟是牛县长的车。牛县长把头从窗口伸出来,脸拉了好长, 严厉地却是悄声地说:“你个小卞,太见外了啊你! 回头到我办公室来一趟,把你 的东西取走。”说完,就又把头缩回去,司机又把汽车发动起来了。 卞绍宗觉得好笑。领导干部往往就是这个嘴脸,收了东西,却要把一张臭狗屎 脸伪装成菩萨相,有决心反腐败,就应该自个儿把信封扔过来,或者是』二缴给组 织,实在用不着做出一副清廉的样子,明知道谁也不会去取,却要在这上面把文章 做足。 但是卞绍宗明白,一万元不多,但是不会打水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