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在九十里铺修建水库,这埘于小小的清谷县来说是天上掉馅饼的事情,当然得 到了县委、县政府的鼎立支持,特许卞绍宗从扶贫资金中提取十二万元的活动经费。 十二万,这是个让卞绍宗再熟悉不过的数字,这个数字曾经一度让他感到气喘吁吁, 使他近乎绝望。父亲的病,前后欠债十二万元。企业没有为父亲掏这笔钱,但是, 手头的这笔钱却是实实在在的,父亲难道就注定要病死在床吗? 卞绍宗的眉毛慢慢 凝结起来,他想起了栾建民送给他的那一万元钱,白白地给牛县长的儿子贡献了, 说不定,那一万元钱,早就被牛公子在纽约的一家豪华酒店里,一顿饭就挥霍光了。 而自己的父亲呢,没人给他一分钱,那可是一条为共和周建设奉献了一生的即将消 失的生命。 十二万,尽管此十二万非彼十二万,但是卞绍宗仍然感到了一种莫名的亢奋和 激动。卞绍宗去医院看望父亲的时候,天气不是太好.要下雨的样子。他的心情也 像天空的云一样,有些沉重。云再沉重,毕竟在空中飘着,并没有倾落到地表上来。 心情也如此,沉重感并没有使他窒息,呼吸还是顺畅的。卞绍宗回味出来了,这难 得的顺畅,源于县里给他安排的这高达十二万元之巨的活动经费,于是脚步反而有 些轻盈。 病房里,除了扶贫办的同志,九十里铺的栾建民也守护在那里。床下、桌子上、 墙角堆满了大包小包、花花绿绿的精美的慰问品和鲜花。父亲静静地躺在床上,呼 吸艰难,除了脸部以外,身子被白色的被单覆盖。像鲜花群中的一大片安静的落雪, 显得苍白而空洞。花香和营养品的醇香融合在一起,弥漫了整个的病房,把房间里 的来苏水味儿全从门缝里挤了出去。 “卞主任回来了。”大家都起立。卞绍宗和大家一一握手,说:“谢谢同志们, 谢谢同志们! 大家辛苦了。” 赶紧招呼大家坐了,病房里能够坐的,除了一张陪床,就两把椅子,于是有的 坐了,有的就站在卞绍宗的视线里。卞绍宗客气地听着大家争先恐后叙说父亲的病 情,不时地点着头。有的说父亲发病时很严重,现在强多了;有的说脸色今天比昨 天好,昨天比前天好,前天比大前天好;有的说从昨天上午十一点零二十四分,父 亲开始能进食了,现在可以吃香蕉了;有的说父亲的尿液里,颜色已经有了好的变 化,清亮了一些;有的说…… 卞绍宗表现出了极大的耐心,认真地听着,大家七嘴八舌说个没完,大多数都 是重复和客套。卞绍宗有意把目光移到了父亲的脸上,大家仍然在喋喋不休。卞绍 宗突然想起一首久违的老歌:花篮的花儿香,听我来唱一唱,唱一呀唱……如今的 南泥湾,与往年不一般,不呀一般,如呀今的南泥湾,与呀往年不一般,再不是旧 模样,是陕北的好江南……卞绍宗想笑,但怎么也笑不出声来,就说:“这次实在 是给大家添麻烦了。” 大家就说:“没什么,我们实在也没有做什么。” 卞绍宗当着大家的面,对副主任说:“上次垫付的钱,这次我要全部补到财务 上去,回头,我就把钱拿到单位,你们给入上账。” 副主任说:“这事不忙不忙,治病要紧。”说着递给卞绍宗一张纸,上面整整 齐齐地记录着前来病房探望的人员的名单及慰问品名目。卞绍宗扫了一眼,基本都 是各乡政府的领导,也有涉农部门的头头。根据记载情况看,有花篮,有慰问品. 也有现金。卞绍宗知道都是借故奔扶贫项目和资金来的,父亲病情的不幸加重,对 他们来说却成为有幸,成为向他明日张胆行贿的由头。 卞绍宗转向栾建民,说:“栾书记,乡上那么忙,还跑到医院里来.太难为你 了。” 栾建民说:“咱哥俩儿之间,都是自己人,还有什么客气的,我来看大伯,完 全是应该的。” 论年龄,其实卞师傅比栾建民也就大十几岁,称作老哥就差不多了,栾建民却 称之大伯,以长辈相称,把自己屈就为晚辈,这样,就和卞绍宗平辈了。扶贫办的 干部赶紧替栾建民邀功,说:“卞师傅这次刚住院,栾书记就从九十里铺风尘仆仆 地赶来了,每天都陪伴着。”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栾建民这么执著地守候在卞师 傅身边,一定还有什么事情的。于是大家相互递了个眼色,准备告辞。 在门口,副主任拉住了卞绍宗的衣袖,一脸的肃穆和忧患,说:“听大夫说了, 目前的治疗是治标不治本,像您父亲的病,如果有条件,还是换。肾比较理想。” “条件? 我还有什么条件啊! ”卞绍宗紧紧地握了副主任的手,一脸的无奈, 说,“我早就了解过了,像我父亲这种病,换肾,得四十万啊! ” “是啊是啊! ”副主任继续着一脸的肃穆和忧患,长吁短叹地离开了。 卞绍宗的心情再次被副主任夸张的表情和自作聪明的所谓提议搞得有些烦躁。 送大家回来,见栾建民正在给父亲削苹果。栾建民目不转睛地盯着苹果,两手全神 贯注地操作着,银亮的刀锋在苹果皮和果肉之间发出“嘶啦嘶啦”的声音,刀刃在 苹果卜游弋成一道闪亮的弧线。栾建民不像是在削苹果,倒像一位职业的雕塑家, 在动用他所有的审美感觉和艺术细胞,创造惊人的艺术作品。 父亲只是定定地注视着栾建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卞绍宗心头有些发热,父亲一定是被感动了,感动得不知道如何才能表达此时 此刻的心情。自己不在县里的日子,扶贫办、九十里铺乡的领导、干部轮番看护父 亲,父亲那属于底层平民的心境和心态.一定被这突如其来的人间温暖和情意包围 得喘不过气来,父亲从病倒在床上的第一天起,他感受过如此厚重的如集束炸弹般 猛烈的安慰和温情吗? 对一个身患绝症的老人来说,最需要的,其实就是这世间的 温情与爱心,这一切,他是不是就全部得到了呢? 是不是就全部品尝到了呢? 父亲 是个最容易满足的人,他一定觉得,作为一个被企业像垃圾一样毫不留情地遗弃的 人,能享受如此高规格的待遇,死也瞑目了吧。 卞绍宗再一次彻骨地体会到了权力的可怕.同时也体会到了权力那妙不可言的 魅力。 晚上,栾建民执意要在酒店宴请卞绍宗,说:“你从省委党校来了几次,我们 都没有逮着,这次终于逮着了,无论如何得一起坐坐啊! ” 卞绍宗笑了,说:“咱俩一起坐什么啊坐.你无非是为了九十里铺扶贫项目的 事情,告诉你,给九十里铺上项目就上大的,上就上水库项目。” “啊! ”栾建民差点儿就晕过去了。 栾建民对九十里铺乡扶贫工作的重视、执著和采取的一切非正常手段,既让卞 绍宗感到不可思议,同时也不排除发自内心的感动。像栾建民这样在乡上摔打了半 辈子的领导干部,如果不是为了给乡上争资金、争项目,完全可以不给他卞绍宗拜 码头的。 如果是为了个人的升迁、发财,早就巴结组织部长去了。冲这点,卞绍宗对栾 建民或多或少有些敬佩。联想到这个全省“百佳乡镇干部”为了工作,让人钻了空 子,拐走了老婆,如今又不得不和甄裁缝钻一个被窝。想到这里,卞绍宗的心情有 些复杂起来,对栾建民说不上是可怜还是可敬。 栾建民叹口气,嘴角叼着的烟屁股燃烧得很旺,陷入久远的回忆:“这个项目, 其实早在解放初期就由地区、县里组织人员考察、论证完了,当时想采用大会战的 形式拿下来,后来全民大炼钢铁,就撂一边了。农业学大寨那阵,当时的九十里铺 公社又折腾着要把这个项目尽快上马,但是上面把重点放在修梯田上了。刚刚改革 开放那阵,乡上又风风火火想拿下这个项目,上面却说资金不够。市场经济兴起以 后,再报这个项目,就干脆没人理睬了。地区、县里领导换了一茬又一茬,一茬一 个新面孔,一茬一个新说法,现在各种工程太多了,什么星级农户评比工程啊,社 会治安综合治理工程啊,这个工程那个工程,多了去了,都是形象工程,唯独没有 实实在在的建设工程。如今,水库建设的项目我们都不敢喊出来,只有傻子才敢喊。” 栾建民再次紧紧地握了卞绍宗的手,酒精把眼球浸泡得像是个烧红的木炭,说, “卞主任,下午在医院时,你的那个副主任提到大伯换肾的事情,我都听到了,如 果真的要换,你不要担心钱的事情,将来水库的事情立项了,不愁没有渠道,到时 候咱一起想办法。” 卞绍宗赶紧甩开了他的手,说:“老栾你想哪里了,违背原则的事情,咱可不 能干啊! ”说完,就觉得脸上烫得厉害,不知道是酒精的缘故呢,还是突然想起了 栾建民曾经送他的一万元。和栾建民讲原则,就有些滑稽了。他以夜幕为掩护,偷 觑了栾建民一眼,见他面部表情早已一塌糊涂,这才有所释然。 栾建民说:“卞主任,现在的公事我可是越干越明白了,您如果能把水库项目 争下来,我就敢把大伯换’肾的资金包下来。水库建设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大 业,造福的是九十里铺的万代子孙,我们为啥不能搞点儿钱,挽救老伯的一条命呢 ?如果大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也没有脸面面对你这个千古功臣呀!” 这次是卞绍宗紧紧地握住了栾建民的手,使劲儿晃了一晃,晃动里到底在传递 些什么,连卞绍宗自己也说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