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卞绍宗陪同其他农口部门的领导、专家和技术人员到九十里铺实地考察了整整 三天。白天在沟沟壑壑里跑一跑、钻一钻,晚上住在乡政府。 卞绍宗的眼眶里常常溢满了泪水,对于这片土地,他应该一点儿都不陌生。在 九十里铺中学任教的时候,当初的脚印里,注满了多少的无奈、心痛、彷徨和失落。 如今,他又以部门领导的身份重返故地,想到因为自己的缘故,这里不久的将来将 会发生历史上最大的变化,一个具有标志意义的水库将从这里诞生,高峡出平湖, 从根本上解决九十里铺和临近几个乡的农田灌溉、人畜饮水问题,周边的大部分农 民朋友将改变靠天吃饭的历史,这件事情于自己的意义真是太大了,想到这里,卞 绍宗分明又从思想深处找到了一点儿什么东西,具体是什么东西,他一时又说不清, 似乎与他大学时期第一次来九十里铺中学参加社会锻炼时的心情有关,又似乎与他 刚刚成为九十里铺中学众教师中特殊一员时的感受有关,这种感受尽管只有一点点, 却使卞绍宗感到了震撼,他再一次想到了人生的价值和意义。只是,他能踩到当初 的脚印吗? 不,不会的,卞绍宗想,如果再踩上当初的脚印,那将意味着什么呢? 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晚霞给大地轻轻地罩上一层活泼而生动的光辉,仿佛是一种 对美好未来的预示。卞绍宗鬼使神差地独自步出了乡政府。他这才发现,他的脚步 是朝九十里铺中学的方向去的。窄小的街道仍然破烂不堪,两边的店铺半死不活地 开着,有个女人在店铺门前朝乡政府这边张望。卞绍宗一眼就认出来了,是甄裁缝。 卞绍宗这才发现.栾建民从门口一闪就出来了,背影匆匆,一瘸一瘸地朝甄裁 缝拐去。臂弯里夹着一个用报纸包裹着的什么东西。卞绍宗有些搞笑地想,该不是 一盒安全套吧。 不到两分钟,卞绍宗就发现栾建民又跟上了他。 卞绍宗有些好笑,看来栾建民把报纸卷给甄裁缝一撂就跑出来了。栾建民果然 给他解释:“真不好意思,我知道让你看见了。实不相瞒,我每次陪大家吃好吃的, 让芹芹一个人在那里,我心里实在是不好受哇,刚才从食堂搞了一只清炖母鸡送去 了,小小地腐败了一下。” 卞绍宗笑了,说:“栾书记你可真够钟情的。” 栾建民诙谐了一把:“爱情嘛,可不就得这样。” 卞绍宗笑得透不过气来,差点儿笑岔_ 『腰。 “卞主任.整整一天了。如果累了,就到接待室休息一会儿,马上就要开饭了, 我看中学还是别去了。 还有两天时间呢,别把身体透支了。这样吧,吃完了饭,我陪你去中学走走。” 卞绍宗就说:“那这样吧,你打发一个干部去中学一趟,把庞社教校长也请过 来,一起吃饭吧。” “好的。我马上去安排干部。你溜达一会儿,也赶快进来,我们好好喝几杯。” 说着就转身朝乡政府走去。 卞绍宗溜达了一会儿,也准备返回。忽又望见甄裁缝的裁缝铺半开半掩,夕阳 的余晖里可以隐隐望见甄裁缝的身子。甄裁缝的目光大概是追随着栾建民川到乡政 府的。卞绍宗心里一动,想起了小时候看过的一部电影《人生》中的一段插曲: “双扇扇的门来幺单扇扇地开,叫一声哥哥幺你快回来。”卞绍宗感觉到有一种闪 电一样的东西迅速从心头掠过,他能听到来自心灵深处的颤音。 安全套。卞绍宗突然又想起了关于安全套的往事.不该不该实在不该啊! 真是 该死! 怎么又想起安全套了呢? 卞绍宗觉得自己简直有些龌龊了。眼前的空中,仿 佛又飘荡着五颜六色的气球.其中银门色的,在空中飘得高傲而悠然。 卞绍宗知道这是幻觉,这是他永远无法摆脱的幻觉,这种幻觉不仅是甄裁缝给 他的,是整个的九十里铺给他的,这是一种痛,是九十里铺给他的深深的心痛。 卞绍宗突然觉得脑袋有些发胀,这来自幻觉的斑斓的色彩使他有此头晕目眩。 他匆匆的脚步开始零乱了起来。 临走那天,卞绍宗专门去中学看了看。卞绍宗的中学之行,有这么多县直有关 部门的领导陪同,首开几十咀铺中学历史卜的先河.成为学校大事记中最值得浓墨 重彩涫染的一笔。在这里,卞绍宗又看到了这些当初的同事们吸的清谷牌香炯。当 他把红中华大大方方地地递给校长和穷哥们儿时,大家的手分明有些颤抖,一来大 家没享受过这么高档的香烟,二来这是卞领导亲自递上来的香娴,这意义就非同寻 常了。都窝在穷山沟里,谁得到过这么高的礼遇? 吸烟是阱究回敬的,教师们回敬 的只能是清谷牌。双手把清谷牌香烟送到他眼前的时候,卞绍宗能感觉到那香娴在 微微发颤。香烟发颤,那是因为敬香烟者的心在跳。 卞绍宗当然也得吸,清谷牌香烟太苦太辣太硬,他是不可能吸到肺里去的,从 舌头底下卷一圈就旋出来。吸烟有了表演的成分,就显得十分悠然。 “卞主任,我们想你啊! ” “卞主任,你教给我们的创新教学模式,我们还在沿用呢。” “卞主任,您走后,我们感觉心里空落落的,就像我们九十里铺中学的一个时 代结束了。” “卞主任,你现在当大官了,九十里铺的学生再也听不到你讲台上铿锵有力的 标准普通话了。” “卞主任……” 这些溢美之词中,有多少是真的,有多少是奉承,又有多少是违心的呢? 卞绍 宗始终温和地笑着、客气着,但是他的嘴角明显地挂卜了一丝冷酷的笑,那是不易 察觉的嘲笑。眼前迅速地掠过一丝阴影,他想起了被自己差点儿付之一炬的各种荣 誉证书和奖状,想起了自己当初的存在带给大家的无奈、愤懑和嫉恨。 他感觉出了一种可怜,也产生了自信。 卞绍宗觉得,是权力使他有资本捍卫了自己的尊严,维护了自己的人格。 回到县里,司机问:“卞主任,去医院呢.还是回您家? ” 卞绍宗说:“先去医院,我给父亲道个别,然后回机关,我得连夜把调研的情 况赶写出来。” 司机就说:“后备箱里有两箱东西呢,他们当着我的面塞进去的。都是香烟, 一箱是红中华,一箱是清谷。红中华是栾书记让秘书塞到车里的。清谷是九十里铺 中学的庞校长亲自塞进去的。喏,这里还有庞校长给您的一封信。” 卞绍宗怔了一下,他打开信一看,果然是庞社教那熟悉的笔迹,信不是太长, 却表达了多重意思。 卞主任绍宗吾兄勋鉴:今番见兄,可谓仕途通达,吉星高照! 吾等山野愚夫, 既为兄今之华彩灼然而欣然.又为兄昔之僻壤失色而痛然。尊兄昔日落难九十里铺 .堪为虎落平川被犬欺,凤凰落架不如鸡。犬者.吾辈也! 肇祸兄而成鸡者,亦吾 辈也。想必给兄之重创,损腠理,断筋骨,伤五腑,纵万载难愈矣! 吾等时念,夙 夜犹叹,苦不堪言,相觑汗颜。 目下九十里铺中学之条件,艰苦犹甚,难以维系,危如累卵,我等所谓为人师 表者,与丧家之犬何异? 兄执掌县衙扶贫朱印,虚怀若谷,肚量如海,恳望兄念及 山区百姓民生、民情现状,念及布衣子弟之未来,慈悲为怀,动以恻隐。扶九十里 铺中学于将倾,解九十里铺同胞于水火.吾等将感激涕零,后世儿孙,俱念恩惠! 丧家之犬,人微言轻,祈兄怜念! 乞赐教言,以匡不逮。如蒙不弃,乞赐兰言。 顺颂时祺! 九十里铺中学不称职的教书匠社教谨呈卞绍宗觉得有一片潮湿的雾 气在眼前笼罩,这几天见到庞社教的时候,他基本上没有什么言语,至于隐情,彼 此应是心照不宣的,但卞绍宗没有料到庞社教的隐情会是如此的悲怆和灰暗,以丧 家之犬来形容和评价自己和教师们,到了近乎残酷的地步。他们又分明把他看成了 救世主。 既然基层送香烟的事情让司机知道了,卞绍宗不得不多了一层敏感,就对司机 说:“红中华留着,咱们扶贫办搞接待用;清谷嘛,你去处理了吧。” 司机说:“什么年头了,中学领导办事还送清谷,简直不懂什么叫市场经济时 代。” 卞绍宗就知道司机的胃口不小,开了个玩笑:“那,总不能扔了吧。” 司机接过了话茬,说:“这种香炯,送人等于丢人,委托商店代卖人家都嫌寒 碜。好了,您别管了,我帮您扔吧。” 卞绍宗没有接这个话,他是不可能表态的,当然也没有反对,这种香烟不扔掉, 还有什么用呢? 倒是司机关于“送人等于丢人”这句话,刺得他浑身一颤,当初自 己就是拿着这种香烟稀里糊涂进的苟长利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