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所谓仕途通达,必指一个人在官场的顺利进步。 卞绍宗后来就当上了副县长。 有人算了一下,卞绍宗从扶贫办主任提拔为副县长,总共用了两年的时间,两 年迈了一大步,从科级到副县级,这在年轻干部的成长中算够快的了。在老百姓眼 里,卞绍宗当上副县长,就是大家的福分,九十里铺水库和其他扶贫项目的实施, 使他们实实在在地感到了一位年轻领导干部的决策、思想和魄力带来的巨大实惠。 苍天有眼,副县长,就应该让卞绍宗这样的领导干部来胜任。 卞绍宗却无时无刻不感到这种升迁的恐怖。 两年前的那个飘雪的冬天,地委组织部来清谷考察县级领导班子。有几个部门 的头头被确定为进人政府班子的考察对象,其中就有卞绍宗。那晚牛星灿邀他到家 中喝酒,卞绍宗猜测.在这个非常时期请他喝酒,其中必有异乎寻常的深意。喝酒 完全可以到酒店的,但是县领导和部门领导单独在一起喝酒,很容易被外界描绘得 出许多故事,所以领导在家中设宴沟通情况,有时候是迫不得已的事情。卞绍宗思 忖再三,到商场精心选购了一套价值三千元的真皮大衣。又从办公室柜子里取了两 瓶茅台酒,这才前往。 酒过三巡,牛星灿才说:“海涛在美国办公司了。” 卞绍宗一愣,他没有想到牛星灿的话题猛然就引入到儿子那里去了.既然给他 提供这个信号,肯定就有与之相关的事由,就说:“现在的年轻人,真是比我们这 一茬有出息。” “公司是几个和大陆一起过去的同学开办的,前期论证过了,前景应该是不错 的。” 卞绍宗就开了个玩笑:“将来干大了,再杀回大陆来创业,那就是正儿八经的 海归派了。” 牛星灿说:“万事俱备,但是前期资金缺口仍然比较大,我这里想给他支持一 百万,但是无能为力啊。” 卞绍宗马上就反应过来了,牛星灿绕了这么大的弯子,终于犹抱琵琶半遮面地 切入主题了,这是卞绍宗始料未及的。卞绍宗几乎没有做任何的犹豫,就不假思索 地说:“您放心好了,我这里考虑一下。” 牛星灿再次端起了酒杯,和卞绍宗碰了一下,说:“扶贫办那一摊子,也不容 易啊,我不忍心给你添乱啊! 各乡的扶贫工作,还依靠你那点儿钱呢。” 卞绍宗说:“这事情,您就不用操心了,好了。我敬您! ” 就又喝了一轮酒,一百万的事情自然而然地打住了。打住就意味着默契和认可。 这事情,既然摆了出来,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就无须再用任何语言来客套, 遵照贯彻执行就是了。从扶贫资金中一下子抽出一百万,当然算是个窟窿了,至于 如何填上这个窟窿,既然是拿副县长的职位作为交易的,那就不是人家县长考虑的 事情,有一万个理由该你卞绍宗自己动脑筋。卞绍宗很清楚,部门的资金,捅多大 的窟窿,都有填补窟窿的渠道和手段,随便东挪西凑一番,就会填补得天衣无缝。 更何况,他手头还有九十里铺水库这么大的一个工程,水库投资最大的就是下游的 堤坝和上游的爱民桥,从这两个项目里到底能挤出多少,完全在于和承包商达成的 默契程度……这有点儿像贾宝玉烧坏的孔雀裘,偏偏得晴雯带病来修补,而且心悦 诚服地领受这个谁也代替不了的任务,全身心地投入,最后竟修补得谁也看不出来, 像根本就没有损坏过一样。一百万元啊! 卞绍宗突然就想到了父亲,父亲病情经常 反复,死神时不时擦肩而过。如果说换肾是父亲唯一有可能留在这个世界上的选择, 那么,即将要被牛星灿手中的权力无端攫取的这一百万元的扶贫款,如果用来挽救 一条濒临消失的生命,该意味着什么呢? 换肾需要四十万。 而一百万,意味着最少换两个半肾脏。可怜的父亲,在牛星灿视野里根本就不 存在的劳动模范,他只需要一个健康的。肾,他只需要四十万啊! 钱! 既是解决一 切问题的救命草,同时又是个张牙舞爪的怪物。为牛星灿筹集一百万并不发愁,愁 的是堤坝和爱民桥丁程的招标问题。作为一把手,牛星灿难免会插手的,如果让牛 星灿的关系户市政公司中标,那么对他卞绍宗来说,等于至少断了两条财路。牛星 灿的关系户都是黑吃黑,不仅“老笔杆”了如指掌,建筑界早就心知肚明。卞绍宗 心里十分清楚,招标的事情万万给牛星灿妥协不得,松口必然失财,什么事情都会 落空。本无意和牛星灿对着干的,却又不得不为之,如果说自己想背地里踹牛星灿 一脚,那纯粹是逼上梁山啊! 牛星灿突然说:“听说你父亲一直有病,是什么病啊 ?” 卞绍宗微微一怔,略一思索,就说:“老年综合症。” “老人家退休前是哪个厂子的? ” “是针织厂的,针织厂早就黄了。”从踏人机关的第一天起,卞绍宗就像工业 局长似的把父亲“调动” 了工作。事实上,母亲才是在针织厂下的岗。针织厂也是县里的老国营了,比 机床厂黄得还要早。 “哦,针织厂啊! 那个厂子比我工作过的机床厂倒得还要早。唉! 都是一帮不 适应市场经济的头头弄糟了。” 卞绍宗从牙缝里附和着:“是啊! ” 关于父亲的话题,牛星灿到这里就打住了,自然而然地换了话题:“你熟悉农 村工作,上来后,分管农业。”牛星灿的目光显得十分温和,口气中充满关切和爱 护,“企业嘛,是块烫手的山芋,后遗症多着呢,躲得越远越好。那是体制的事情, 从美国请一个分管县长来,也会束手无策。” 卞绍宗笑了。牛星灿也被自己逗乐了。 卞绍宗这才觉得有一种真正进了牛星灿圈子的感觉。当初给县长们当文字秘书 时没有进入这个圈子,如今竟然身不由己地进来了。这个圈子看不见,摸不着,甚 至你完全可以堂而皇之地否定它的存在,但是如果真的否定了,又的确不符合辩证 法和方法论。因为这个圈子的存在是客观的、物质的、现实的,就像孙悟空用金箍 棒在地上面出的一个个圈子,你休想用肉眼看见,却像铜墙铁壁似的,彼此休想深 入进去。那天他陪牛星灿下乡检查完农田基建返回县城,天色尚早,每个人身上都 带了乡间的炊烟味道和土腥味儿。车队进了机关大院,卞绍宗就接到牛星灿的秘书 打来的电话:“卞主任,不,该叫您卞县长了。 牛县长的意思.等各部门的同志散了,想请您陪他去渭西县冲个身子。” “好好好,一定一定。卞绍宗连忙一口答应下来。所谓冲个身子,其实就是桑 拿浴。 “您就不用带车去了,直接坐牛县长的车。”秘书说。 “好的。”卞绍宗就觉得此行更多了一份亲近和私密..渭西县是个大县,离 地区比较近,改革开放搞得活,是全地区唯一的脱贫县,颇具时代气息,开了许多 的洗浴中心,听说服务的女子长得不错,而且处女也多。清谷有不少人周末去那里 洗浴,据说就是奔那些女子去的。县机关也常有人去的,照牛星灿的德行,肯定也 不例外了。在车上,牛星灿说:“小卞,你虚岁好像是三十一了吧? ” 卞绍宗说:“是的,我是十月一日的生日,正好是国庆节。” “三十而立,都过而立之年了,这是个相对成熟的年龄哪。这个年龄的青年人, 该经历的都经历了,该见的都见了,该看的都看了,这我就放心了。去这种场合, 你没有什么顾虑吧? ” “嗨! 看您说的,牛县长您真是见外了。前阶段到省城争取扶贫资金时候,为 了拉关系,经常邀请厅、局的哥儿们去洗一洗的。”卞绍宗故作轻松地应对着。他 感觉到了一种恐惧。玩儿小姐的事情.他哪里干过啊! 长这么大,和他有过肉体接 触的女性,只有周筱兰一人,那能叫玩儿小姐吗? 他只能“不打白招”,目的,就 是为了反过来排除牛星灿心中的顾虑,便于和牛星灿在洗浴中心渐入佳境。他恐惧 的是,他这么一“坦白”,作为一个未婚男性,在生活作风上实在显得过于轻浮了, 反而会使牛星灿感到好笑的。 牛星灿果然微微地笑了。 俩人要的都是高档包间。 卞绍宗的包间装饰得颇具西班牙风格,色情而暧昧。小姐长得真是不错,很嫩, 皮肤白而富有弹性,显然年龄不大。尽管是化过妆的,但是透过脂粉和简单的饰物, 能判断出这是个有着天然丽质的少女。小巧的手指和脚趾上都涂了蔻红。穿得不多, 圆而小的肩膀上挂着一件浅黄、碎花的丝质吊带裙,半遮半掩着青春的身体。裙子 的透明度很好,像是罩在少女身上的一块轻薄的蝉衣,掩映着里面橙红色的文胸和 窄小圆润的内裤。小姐浑身洋溢着妙龄少女的气息,与墙面上西班牙女郎俏野的画 像相辉映,顿然使卞绍宗浑身燥热起来。 卞绍宗这是第二次只穿着内裤面对除了周筱兰以外的女性。卞绍宗注意到小姐 眼睛大而亮,却隐隐地藏着一丝不容察觉的忧郁和轻愁。卞绍宗就想,这样的小姐, 如果不是因为初入青楼蒙昧无知,那准是小姐中善于表演的老到超俗之辈了,就说 :“小姐你多大了? ” 小姐的嘴角挂了微笑,说:“先生看起来这么儒雅,怎么能随便问女性的年龄 呢? 是不是还要问我家住哪里,姓甚名谁呀? 您就叫我小乖乖吧。” 平时和周筱兰做爱,他喜欢看着周筱兰那张动人的脸。这次,还未和小姐的身 子叠在一起,小姐却撩起裙子死死地蒙着脸,毫不松手。卞绍宗就感到了一种别开 生面的刺激.他略一使劲就掰开了小姐的手.这才发现,小姐竟然早已泪流满面。 卞绍宗有点儿扫兴,佯装生气地说:“这样吧,我也不会强人所难,非得让你服务, 我这就找你们老板,让老板再换一个小姐来。” 小姐当场吓得花容失色,从床上滚将下去,“扑通”给他跪下了,泪如雨下: “先生我错了,我向您道歉好吗? ” 小姐迟疑了半晌,才说:“我是来自贫困乡的高中生,十七岁了.就要参加明 年的高考了。我家里连一分钱都没有,去年我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大学,因为没有 钱,就主动放弃了,现在县一中补习,准备明年再考,我如果再不出来挣钱,明年 如果考上,又得放弃了。” 卞绍宗落荒而逃,逃出包问之前,把随身带的四千元钱全部塞到小乖乖的手里。 卞绍宗跌跌撞撞地来到大厅,看看表,已经十一点了,牛星灿还没有从他的包 间里出来。卞绍宗点燃香烟,一支接着一支猛吸。眼前不时有形形色色的、道貌岸 然的、一本正经的客人被小姐扶着,从各个包间里出来,穿过大厅,从容地步出大 门,有的和小姐道别,有的和小姐调情,有的则领着小姐打的而去。 卞绍宗只好挪了个地方,找了个背光的角落坐r 。燃烧的烟头在角落里忽明忽 暗,准也看不清卞绍宗那张眉头紧锁的脸。 大约吸到第六支香烟,牛星灿才被一个小姐搀扶着从包间里出来了。牛星灿并 没有看见卞绍宗.径自在沙发上坐了,挥手和小姐道了别。卞绍宗的目光首先落到 了小姐身上。小姐和自己包间里的小姐一样,也很年轻,估计也就十八九岁,是不 是小乖乖说的另一个中学生呢? 再看牛星灿,本来就臃肿的脸更显得有臃肿,而且 赤红一片,都红到了耳根那边,连半截脖子都红了,像喝过人头马似的。两眼有些 倦怠,却像兔子眼似的,也透出…抹赤红来。卞绍宗就估摸着牛星灿肯定在小姐或 者说女中学生身上下大力气了。大厅里人来人往,人多了必然眼杂,牛星灿竟然也 不避讳,开始闭日养神。 卞绍宗上前给牛星灿递香烟。牛星灿说:“我在等你呢,原来你早就出来了? ” 卞绍宗不想让牛星灿觉得他出来得太早.就说:“和您前后脚,也是刚出来。” 牛星灿吸着香烟,看了一眼燃烧的火苗,又看了卞绍宗一眼,笑了。 卞绍宗吸足一口烟,把烟喷出来,也跟着笑了。 回到家里,已是凌晨两点,才知道父亲又昏迷了。母亲一商在旁边擦眼泪。母 亲现在被父亲拖得神志时而清醒,时而模糊,有时候说话前言不搭后语.估计是老 年痴呆症过早地找上来了,这会儿尚在清醒状态,说:“昨天下午大夫来过了,说 厅全之策就是换肾.否则就没有多长时间了,再晚点儿换肾,就不止是四十万了” 卞绍宗一字一句地说:“换,换,换吧。” 一句话,卟得母亲神志突然又迷乱了,两手像猫爪子似的.死死地抓揪着稀疏 的已经有些花白的头发,像足要把头发伞部撕扯个精光,说:“宗儿,是你糊涂了 呢,还足我听糊涂了? 你成心要把我吓死啊你,你是要让你父亲到阴曹地府找那四 上万去啊。” 卞绍宗的泪水“哗哗哗”地就下来了,他紧紧地拥抱了母亲,泪水打湿了母亲 的自发。卞绍宗尽量让自己的情绪稳定下来,他把母亲扶到沙发上坐了,故作轻松 地说:“钱嘛! 这几年炒股,手气一直不错,估计能让父亲换个好肾。” 卞绍宗硬着头皮等待着母亲的反应,他感觉心虚得要命。母亲半辈子节衣缩食 .最懂得金钱的来之不易。母亲固然相信炒股的奇迹,但她不可能不对儿子炒股的 屡次奇迹产生疑问。这个拙劣的借口在母亲这里能否再次过关.折磨得卞绍宗头皮 瞬问发硬,逐渐变得发麻。 但是,卞绍宗吃惊地发现,母亲不仅没有像平时那样感到惊讶,也没有咨询炒 股和金钱之间的奥秘,居然破涕为笑,高兴得像个小姑娘,脸上布满的皱纹全部舒 展开了,像一朵正在霜期的菊花,在可怕的寒冷中笑得莫名其妙。 卞绍宗就揪心地意识到,可怜的母亲,恐怕也已病得不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