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父亲是在卞绍宗被县人大选举为副县长的第二年换的肾脏。是在北京的一家知 名医院换的肾,但是父亲还是死在了北京,是换肾后不久去世的。 也就是说,那么大一笔金钱,并没有把父亲从死神手里夺回来。 主治大夫用标准的京腔,遗憾地责备卞绍宗:“换肾易早不易迟啊! 如果早几 年……” 卞绍宗的心在流血,他妈的简直是屁话! 早几年,老子还是个穷光蛋,在九十 里铺体验人生价值呢。 在北京火化了父亲。卞绍宗就捧着骨灰盒返回了清谷。政府办已经张罗着搭起 了灵堂。县各部门、企事业单位、街道的领导们都来了,还来了许多似曾相识或者 根本就没有见过面的基层的干部群众。大家面部的表情都很肃穆、凝重,阴云和哀 伤镶嵌在满脸的每一寸肌肉里,倒像是自家的长者仙逝前来给卞绍宗报丧似的,首 要的程序是先面朝灵位认真地、虔诚地、恭敬地三鞠躬。有些农村来的干部,还依 照农村风俗“扑通”跪地,“梆梆梆”地磕三个响头.其次就把装有“份子”( 钱 )的信封慎重地呈到卞绍宗的手里。 只有两天的工夫,就收了一百多万元的“份子”。 县委、人大、政府、政协的领导是分别以班子名义集体前来吊唁的。卞绍宗以 汇报的口吻详细讲述着父亲前后患病、治疗的经过。大家自然就问起了父亲的生平, 卞绍宗就简要介绍了父亲在机床厂工作的情况。 有领导就说:“不是说,卞师傅是针织厂的吗? ” 卞绍宗说:“您可能记错r ,针织厂,那足我母亲。” “哦哦哦,是您母亲,您母亲。” “我父亲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机床厂度过的。” 卞绍宗知道,自己详细的讲述其实没有多大的意义.但很有可能在牛星灿那里 产生反应。反应就反应吧.这是迟早的事情。事到如今,也不存在多大患得患失了。 “那不是牛县长当初的企业吗? ” “是牛县长当初的企业,当年,牛县长对工人很关心的。”卞绍宗把谎言当作 官场的客套来应对。这样的客套虚假得要命,但是逻辑上又无可挑剔,既不痛着谁, 也不痒着谁。 说这话的时候,卞绍宗赶紧伸出手去,找到牛星灿低垂的右手,郑重其事地握 了,说:“谢谢您,谢谢您了! ” 牛星灿没有说什么,只是微微地笑了笑。如若平时牛星灿会开怀大笑的,但是 在这种场合,他的笑只是在脸上轻淡地悬挂了一小会儿,就说:“卞县长,大家都 是同志,你客气了。” 第三天晚上,已撤了灵位,牛星灿又单独来了一次。既然单独来,就肯定有单 独来的理由。卞绍宗赶紧给牛星灿沏了茶,然后点了香烟,说:“牛县长,您这么 忙,家父的事情,又烦劳您了。” 牛星灿脸上的表情与班子成员一起吊唁时有了很大的不同,除了凝重,还夹杂 着些许愤然,他用责备的目光逼视着卞绍宗,说:“我说你个绍宗,你对我也留了 一手啊。” 卞绍宗对牛星灿的这一招早有防备,既然能把心里的不愉快摆在当事人的当面, 要么说明并没有大不了的成见,要么就是欲盖弥彰,将波涛变作暗流,而暗流是最 可怕的,它可以让你在不知不觉中翻个底儿朝天。卞绍宗就想让气氛宽松一下,开 了个玩笑:“牛县长,我既然给您还留一手,今天您就把这一手砍了得了,您如果 舍不得下手,我自己下手。” 牛星灿说:“你小子别贫了。要不是前天来吊唁卞师傅,我还真不知道卞师傅 就是当初我们机床厂的劳动模范呢,现在对上号了,但是,但是人却没了。 你,你小子这是不信任我啊你。记得你还告诉我,你父亲是针织厂的,你这是 把我当小孩哄了。” 卞绍宗知道牛星灿这是猫哭老鼠,但他还是装出既体谅牛星灿的难处同时又十 分感激的样子,说:“父亲生前,多次提到您,说您是改革的行家,如果不是因为 体制因素,您的改革一定会成为样板的。父亲一再叮嘱我,家中有多大的困难,都 不能给您添任何麻烦,全县的家口大着呢,不能因为他,让您分心啊。” 牛星灿说:“我到机关十几年来,原机床厂的下岗职工经常围堵我,唯独没有 见卞师傅来闹腾,唉唉唉! 人已经去了,不说了不说了。啥也不说了。”牛星灿从 上衣兜里摸出了一个信封,放到了桌上,说:“卞师傅这次去北京换肾,一定花销 不少,这点儿小意思,你填补一下吧。” 把牛星灿送下楼的时候,已是满天星斗,月亮在树梢上窥视着大地。昏暗的路 灯洒下模糊的光晕。夜风把行道树的枝条和叶子拍打得“啪啪”作响,月光和灯光 都摇晃着、交织着、纠缠着,使楼群和街道在夜幕下悄悄地蠕动,给人一种不真实 的感觉。牛星灿的车就停在楼下,见牛星灿下来,司机早就打亮了内灯.卞绍宗抢 前替牛星灿拉开了车门。右手搭在车门顶部,迎接牛星灿入内。 卞绍宗通过第六感官察觉,牛星灿的表情有些意味深长.埋藏在夜幕中的眸子 似乎有一种怪异的感觉。卞绍宗判断,在父亲身份的问题上,牛星灿表面上没有流 露出什么来,但是内心变化是可想而知的。牛星灿钻进车后,回头朝卞绍宗挥了挥 手,眼镜片把灯光折射成两道刺眼的光束,直直地反射到卞绍宗的脸上,刺激得卞 绍宗一时难以睁眼。卞绍宗连忙侧了个角度,朝牛星灿抱拳道别。 卞绍宗从牛单灿的眸子里看到了杀伤力。这种杀伤力已经不是凶为父亲身份的 问题了。卞绍宗清醒地意识到,对于九十里铺水库堤坝和爱民桥两个项目招标背后 的东西,牛早灿肯定嗅出了什么,否则,不可能用这样的目光看他。招标前卞绍宗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口头上向牛星灿做了保证,让市政公司承揽工程,而私下借 “老笔杆”之手,向市建委提供了市政公司在一已建成项目上的不良纪录,工程最 终由卞绍宗联系外地承包商来做,这显然让牛星灿重重地跌了一跤。事情尽管做得 天衣无缝,但既然卞绍宗分管工程,引起牛星灿的怀疑不是没有一点儿理由。卞绍 宗怅然,本尢崽和牛星灿成犄角之势的,却因了一个钱字,相互使出浑身的解数反 制对方。权力一旦和金钱搅和在一起,就可怕得有些不可思议。 送走牛星灿,卞绍宗回头把信封里的钱抽出来,一数,是五万元。 看看表,已经快十一点了,卞绍宗静静地坐在沙发上,点燃一支红中华,把自 己包裹在浓浓的炯雾里。在缭绕的炯雾中,卞绍宗隐隐觉得,牛早灿这个笑面虎即 将张开利爪.把他撕成碎片。当悬崖边相互牵手的求生者,一但窥视到对方内心埋 藏的隐情,就完全有可能明哲保身,断然松手,让对方坠入悬崖,死无葬身之地。 牛星灿不是傻子,谁沾上了任何一项T 程项目,几乎和沾上金钱的猫腻是并存的, 这似乎是某些建设项目中的绕不开的规律了,而父亲在北京做手术的花销义如此明 朗地摆在桌面上,这就难免成为对方的靶子。不难判断,牛星灿要葬送他,不缺智 慧和理由,缺的只是有没有兴趣,或者是时机和火候。 那么,自己如果要葬送牛星灿呢? 卞绍宗第一次思考这个有些恐怖的问题。他 想起了历史上颇具市场的两个谚语,一个是狭路相逢勇者胜,另一个是先下手为强。 恍惚中,他觉得自己仿佛是在战场上。 这样思考问题,是否俗不可耐? 就在这时,门铃却响了。 来人竟是孔令谋。这使卞绍宗颇感意外。他这才想起来,和孔令谋没打交道, 已有些日子了。父亲的灵堂刚设立起来的时候,统计局的领导和大部分干部都来过 了,唯独没有孔令谋的身影。不过统计局以集体名义送的“份子”名单上,倒是有 孑L 令谋的名字的。他当时有些纳闷,但无暇细想。 孔令谋说:“其实我早就到了楼下,看见牛县长的车在那里停着,就没敢上来。” 卞绍宗说:“您也太客气了,这么晚了,完全可以不来的,您的心意我早就领 了。” 孔令谋也抽上了烟,聊了一会儿,孔令谋才转入了正题,说:“小卞,不不不, 卞副县长,记得吗? 那年你还是政府办秘书的时候,有次你请我喝酒的情景。” 官场上的称呼其实很有意思的,很少有人称呼副职时带个“副”字,卞绍宗第 一次从孔令谋这里听到这样的称呼,尽管体现了实事求是的精神,却也有一种怪怪 的感觉,有一种揭开了面纱的羞涩感。只有孔令谋这样的人,才会这么吹毛求疵, 不人流。 卞绍宗顿了一下,终于想起来了,说:“知道知道,那次,您有些醉了。” “记得就好啊,那天咱俩喝了酒,后来就到了统计局办公室。”孔令谋像在循 循善诱。 “记得记得。” 孔令谋就说:“我想,我想把当时给你的那张稿纸带走。” 卞绍宗猛一怔,同时感到心脏部位有一根神经被拨动了一下。 那张稿纸,在最初的日子里.他几乎每天都要看一遍两遍的,他觉得那简直就 是一个别有洞天的世界,一方奇异而又现实的天地,后来,具体说就是当上扶贫办 主任以后,他几乎不怎么看它了,再后来,自己收受不明财务的数量水涨船高,那 张稿纸的分量似乎不那么重了,甚至一度忽略了它的存在,就让它在箱子底层长眠 了。而孔令谋今番重新提起并为此亲来索要,稿纸的另一层意味又显现出来,足以 让卞绍宗感到心惊肉跳。如果真的让孔令谋带走,将会意味着什么呢? 单纯就稿纸 的保存方式而言,卞绍宗倒是理解孔令谋的用意,自己早已不是当年的小秘书,而 是县级领导干部,层次上的距离和孔令谋拉得太大了,稿纸保存在他这里孔令谋肯 定会心神不安的。 卞绍宗说:“您为什么要把它带走呢? ” “也没有什么,我只是觉得,你现在已经是大领导了,我那个东西,存在你这 里,有些不伦不类。对你,也没有什么好处。” “其实也没有什么,真的,尽管我在职位上进步了,但是对您,我的心中始终 如一,您是我的老师、长辈。” 孔令谋轻轻地笑了,笑得勉强而淡然,说:“不要这样说了好不好,我太知道 我的斤两了。那个东西,还在吗? ” “在在,在的,我一直保存着。” “那就好,你给我吧! ” 卞绍宗当然答应了。但是几乎在一刹那,卞绍宗重新感觉到那个东西不同寻常 的分量,甚至,他感觉到,其实,那个东西本身与自己有着某种意义的,这种意义 说大可大,说小可小,最关键的因素在于,那五六百万元,大多数与牛星灿有关。 就说:“那个东西在我母亲那屋的一个小箱子里锁着,今晚拿走可能不方便,这样 吧,我明天取出来,给您送过去。” 孔令谋说:“送我那里不方便,这样吧,我明天晚上再来取。”又看着卞绍宗 的眼睛,说,“卞副县长,这件事情,你也别笑话我,全当我是个愚蠢之人就是了, 我想,全机关,大概只有我干这种自讨苦吃、自寻烦恼的蠢事。” 卞绍宗说:“我不这么认为,我十分理解您的心情。” 孔令谋长叹一声,说:“一个理解,让我又回到了我俩当初的日子,那时的关 系,何止一个理解能概括啊。” “是啊。” 孔令谋说:“冲着这个理解,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真的,我是为你好。” “您说吧,我永远都是您的学生辈。” 孔令谋不咸不淡地笑了,说:“外面对你的议论可是越来越多了,说你收了多 少多少贿赂什么的。其实,怎么说呢,我是姑妄听之啊。”顿了一下,仿佛在下决 心,终于又开了腔,“外面有人估算过,这次你父亲去世,你收到的‘份子’,少 说也得过百万_ 『。” 卞绍宗感觉到浑身的皮肤紧紧地抽缩了,像不小心搁在火炉上的皮件,再收缩 下去就有可能打卷儿。他紧紧地握了孔令谋的手,握手是因为感动和感激,他太需 要这个信息或者是信号了。但是他却说:“放心吧,老孔,对于社会上的谣传,您 大可不必去信,别人不相信我,您还不相信吗? 实际收了也就三十万吧,我会稳妥 处理的。” 孔令谋笑了。笑完,孔令谋从兜里掏出了一份报纸,说:“你看看吧,又发生 了一起。挺有意思的。” 卞绍宗接过报纸一看,就明白了孔令谋的用意。 报纸上登了一条消息,意思是某省某县一座桥梁因偷工减料,突然断裂坍塌, 死亡多人,经查,分管县长在工程招标问题上涉嫌受贿,检察机关顺藤摸瓜,查出 分管县长竟是一个贪污、挪用公款的巨贪,最后被判处死刑。 卞绍宗觉得可笑,同时又有些恶心。孔令谋分明是在旁敲侧击,直指他卞绍宗 分管的九十里铺水库的堤坝和爱民桥两个工程。卞绍宗笑着说:“老孔,您就放心 吧。九十里铺的堤坝和爱民桥,我敢说是固若金汤,钢铁堡垒,既不会断裂,也不 可能倒塌……” 孔令谋却打断他的话:“卞县长,我以一个曾经的水利专家的良知,私下到工 地上去过多次了。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我觉得。堤坝和爱民桥在施工中都存 在问题……” 卞绍宗拍拍他的肩膀,说:“老孔,您的精神值得我们学习,只是,您想远了, 想远了啊。”他的手又继续拍打了两下,像是在扑打一只苍蝇。 关于堤坝和爱民桥的质量,承包商是给卞绍宗做了保证的。这两个工程,承包 商总共给了卞绍宗一百万元,应该说对工程的成本影响不是很大,他最担心的就是 承包商在配套小项目的转包中层层剥皮,或者在原材料中做手脚。担心毕竟是担心, 如今经孔令谋这么一敲打,卞绍宗真是没有了底儿。孔令谋前脚刚走,卞绍宗就给 承包商打了电话。那边的表态或多或少令人欣慰:“卞县长您就放心吧,全国每年 的新建桥梁成千上万,断裂倒塌了的有几座啊?!” 卞绍宗原以为今夜是个不眠之夜,到后半夜竟也睡着了。 第二天,卞绍宗以最快的效率做了三件事情,一是把那张稿纸从县城一家不起 眼的复印店里复印了几份,然后把原件还给了孔令谋;二是从百万“份子” 中抽取了三十万,以办理父亲丧事全部所得的名义,主动上缴给r 纪检委;三 是把牛星灿这些年凭借手中权力贪污扶贫资金的情况列了细目。 三件事情其实归根到底办成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向地区纪检委举报牛星灿。 果然,不到两个月,牛星灿被“双规”了。 又不到两个月,卞绍宗走马上任,成为清谷县的行政一把手。卞绍宗从副职到 了正职。 这中间,还应该有一个插曲的,那就是卞绍宗上缴“份子”的事情,这个插曲 完全应该响亮、悠扬、高亢一的,有理由成为领导干部在婚丧嫁娶中保持廉洁自律 的表率。大儿各级领导干部,亲人仙逝,举众哀思,收受不同数日的“份子”,既 符合民间规则,也顺应人之常情,至于具体的数目.可妄猜得,却是不可妄究,很 少有人把“份子”送给组织。卞绍宗不但上缴了,而且号称一分不少地上缴,这就 有了非凡的意义。当地区纪检委的领导紧紧地握住卞绍宗双手的时候,卞绍宗简明 扼要地阐明了自己的观点:“希望组织不要声张,免得对其他同志在婚丧嫁娶的事 情上造成被动,作为一名党员领导干部,我只不过是履行了有关规定。” 纪榆委的领导始终没有把手放松,感慨地说:“我们也不准备声张,特别是这 事情和牛星灿‘双规’的事情前后脚,容易在干部群众中引起误会,以为你在夺权 呢,我们得保护我们的同志啊! 只是,现在,领导干部借婚丧嫁娶收敛钱财的不良 行为太猖獗了,多么希望有更多的像你一样的典型啊。像你这样的行为,足可以在 全县、全地区树立起榜样来,供各级领导干部好好学一学。可惜,真是可惜啊! 这 么生动的典型,我们却无法宣传表扬,这是不是我们纪检部门的无能呢? 好了好了, 不说了,哪天,我们纪检委单独请你喝几盅。” 卞绍宗笑了,是一种以苦笑为主要形式的笑:“喝什么啊喝,牛星灿同志出了 事,我可没有心思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