孪生子的悲剧 艾瑟坐在一间小咖啡馆,因为是早上,客人稀落。 他望着面前私家侦探的调查报告,忍不住紧张地吞了吞口水。他深吸一口气, 翻开了资料。 “调查对象:科利德萨- 路德夫妇 调查内容:十六年前的事业及婚姻、生育 调查结果:科利德萨,百货公司副经理。1951年9 月与路德家族女继承人玛 丽结婚,婚姻美满,次年8 月于圣母医院平安分娩一对男婴……“ 艾瑟微微吸了一口气,把眼光倒回去——“一对男婴”——他的脑袋里仿佛 跳针的唱机一般不停地重复着这几个简单文字。 良久,他安慰自己般喃喃冷笑道,“这算什么?……这能代表什么呢?!” “我有一件很有趣的事情要向你们报告,”豪华的家庭晚宴上,艾瑟打破了 安静的沉闷空间,“我保证你们听了一定会大吃一惊的!” “说吧,儿子——如果你说你要改邪归正,我一定会大吃一惊的……”老路 德不无讽刺地接过了话头。 路德夫人用眼神制止了他,转脸向正要发作的艾瑟笑道,“说吧,宝贝。” “几天前,我在贫民区见到一个人……”艾瑟压抑住对父亲的不满,慢悠悠 地笑道,“有趣的是——他长得和我一模一样!” 老路德和夫人的脸上仿佛被冰冻住! “年龄相近,身高相仿,长着和妈妈一样的银色头发……”艾瑟笑嘻嘻地望 着两人脸上的表情由惊异变成惊惶,他的心也逐逐渐渐沉了下去,口气变得冷淡, “不过他是个瞎子!” 夫人猛地捂住了嘴巴,呜咽出声,老路德连忙起身抱住了她,向儿子怒斥道, “住嘴!艾瑟——回你的房间去!” “我还没吃完!”艾瑟抓起餐叉,冷笑道,“如果这个事件让你们吃不下饭, 那我很抱歉!” “我说回你的房间去!”老路德怒吼起来。 “我又没有做错!做错事的是你们——”艾瑟霍然起身,拍着桌子怒吼道, “是你们扔掉了我的双胞胎兄弟!就因为他是瞎子就抛弃他!!” “不是……”夫人悲鸣了一声,“艾瑟,那时的情况不是你能想象的……” 艾瑟呆立,全身仿佛掉落冰窟——“你、你们……你们真的干了那样的事?!” 一霎时,母亲那哀泣着的脸变得扭曲丑陋,父亲怒喝的嘴仿如妖魔……他摔 门冲出了豪宅。 “这次是你妈妈——”兰科向趴在沙发上看杂志的艾瑟举起了电话,“她好 象哭得很伤心……” “我不要听,挂掉它!”艾瑟没有抬头,闷声闷气地哼了一声。那一直慈祥 温柔如圣母的妈妈,如今在他心目中完全走了样。 从家里逃出来后,他住进了兰科的公寓。兰科是中产阶级子弟,父亲是一个 地产商,一年前兰科年满十八后便搬出了家,和女友在一条比较偏僻的街道租了 一个小公寓。 艾瑟搬进来时,他正和第七任女友分手不久,又摔断了腿,处于人生的最低 谷,虽然乐队中他和艾瑟私交最好,他也实在不想再照顾这个任性乖戾的小魔头 了! “你还是快回去吧,不然你老爹就算不拆我的窝也会把我电话打爆的!” “你闭嘴……我永远也不要回那个家了!”艾瑟还是把头埋在沙发的靠垫里, 叽叽咕咕地道,“那两个伪君子,大骗子……” “喂,他们始终是你爹妈……而且你还是在校中学生,我可不想被警察告我 窝藏儿童……”兰科苦笑。 “不要再罗里巴嗦的了!我不会连累你的,而且我会付你房租……你交到女 朋友我就滚蛋!”艾瑟终于抬起脸望着他——反正在兰科的脚康复之前,是一定 泡不到女孩的。 “那你得答应我每天去学校报个到……”兰科看着这小暴君的脸,忍不住叹 了口气。 无所事事的十余天后的黄昏,兰科接到了乐队成员打来的电话。 “奥斯卡说有了新歌,叫我们一小时后到录音室排练。”他对趴在窗台抽闷 烟的艾瑟说完,便一跳一跳地去找电话簿,“还有时间,先叫外卖吧,嘿,你要 吃披萨还是日本寿司?” “小鸟……”艾瑟喃喃道。 “什么?!”兰科抓了抓耳朵,苦笑道,“你是说烤乳鸽吗?……那就是中 国菜了……” “过来看!兰科,”艾瑟指点着窗外,莫名其妙地笑起来,“——站在电缆 间的小鸟,好象五线谱哦!” 兰科忍不住白了他一眼,苦笑道,“你转性哪?!这些天好象愚蠢诗人一样 多愁善感……” “我对世界的看法发生了改变,”艾瑟也不管他有没有在听,自顾自地说了 下去,“以前我只看到每一个油滑脸孔上让人反胃的笑容,取笑他们着衣的品位, 取笑他们的老爷车,取笑他们的马子……这几天我突然发现纽约的天空有时也很 蓝,干净的白云,不受限制唱歌飞翔的小鸟……” “嗯,嗯对!就是那种最多料的披萨……”身后传来兰科神气的声音,“要 快一点,我们赶时间……” 艾瑟忍不住嘲笑自己般叹了口气。 “《滑稽高手》——一个老头站在街口,高高仰起丑陋的头,雨点和鸟粪同 时落下,哇哈哈,这一餐又是美味的水拌蚝油……”艾瑟念着歌词,苦笑道, “这他妈的什么跟什么呀!……” “即兴创作呀,刚刚才写好的!”吉他手奥斯卡笑道,“后面那一段是莱斯 特的大作哟……” 莱斯特是乐队的鼓手。 “一个女人睡在街头,大大张着血红的口,男人和孩子同时停步,哎呀呀, 汉森太太又醉得摔了个大筋斗……” 艾瑟已经说不出话了。奥斯卡拨动吉他,弹了一遍主旋律。 奥斯卡是“堕天使”的灵魂,有着天生的调侃才能,一手吉他更是出神入化。 他原本也是贵族子弟,但幼年时便家道中落,由富到贫的落差,目睹亲人们的离 散,他逃避着烦恼的俗世,一头栽进了音乐之中,凭着他天生的聪明才智,他的 音乐风格已自成一派。 两年前艾瑟结识他时,他已经在筹组乐队,他曾赞赏艾瑟有着“天使般的嗓 音”而力邀他加入。 艾瑟幼年时受过正统的音乐教育,老路德斥巨资请名师教授他钢琴和小提琴, 虽然他最后都因无法坚持半途而废,但无疑是正统音乐将他领进了那片绚烂的天 地。 当第一只电吉他接通,他惊艳于那自由狂放、不拘一格的音乐风格,他疯狂 迷上了摇滚乐,而他狂燥不安的青春亦终于找到了最佳的舞台。 但是现在,当大家合着鼓点演奏起《滑稽者》,他突然感到一股发自心底的 滑稽,“哇哈哈哈——” 他的大笑令音乐停了下来。 “艾瑟,你就算不想唱,也别捣乱好不好!”奥斯卡白了他一眼。奥斯卡是 乐团里唯一对他的家庭背景不感兴趣的人,所以也从不容忍他的任性。 ——他是艾瑟少有的打从心底尊敬的人之一。 “抱歉!”艾瑟举起了双手,笑道,“我也来作一段歌词吧!” 他咳了一声,慢悠悠地道,“有一个我坐在街头,不停向人们挥动着手,大 人小孩都对我微笑,哦呵呵……原来我是逗人爱的小丑!” “哈!刚开始听兰科说我还不信,原来你还真的变成蹩脚诗人了嘛!”奥斯 卡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头,“不过还不错,可以加进歌词……” “好了!”艾瑟拍拍手笑道,“来唱歌吧!” 奥斯卡斜了他一眼,苦笑道,“你的口气好象街边的卖艺者啊,你是不是受 啥刺激脑袋不正常了啊?……” “哦……啊!”艾瑟发现自己失态,扯了扯自己的红色乱发,苦笑道,“可 能是暖气太强了吧……” “胡扯什么呢……根本就没开暖气!现在才刚9 月啊!” 艾瑟环顾着这间设备完善、暖气充足,洗手间、卧室一应俱全的排练室,不 知为什么一种难言的悲哀突然缠住了他的身体,他喃喃道,“真他妈豪华啊……” “喂——不用提醒我们你有一个好老爸了吧!”兰科笑道。 “我们,开始排练吧……”艾瑟没有理会他的调侃,有点垂头丧气地道。 已经十多天没有去找阿贝了,他没有勇气面对那张脸。 也许事实还有许多真相与无奈,但他也失去再深究的心情。 十六年前,他在大人们的选择中获胜,这十六年他骄奢横蛮,毫无感激地独 占着父母的爱,肆无忌惮地挥霍着父母的财富。他惹是生非、打架捣乱,不到十 岁就学会了抽烟喝酒,不到十四岁就学人泡妞,若非迷上音乐,连他自己也相信 自己绝对会变成纽约城首屈一指的大坏蛋! 这本应令他感激的命运让他遇上了宽容的父母,青春的摇滚乐,才华横溢的 奥斯卡……也让他迎面相遇了自己的罪! 他无法也无力想象这十六年来被抛弃的孪生子的命运,而那命中注定的戏剧 般的相逢,将他这十六年安享的天堂撞击成了粉末! 他已不是一个只会哭闹的孩子,虽然他很想以哭闹来解决这一切! 想见他——怕见他! 想爱他——不配爱他!! 崇拜他——想毁灭他!!! “为什么不把他扔到最远最冷的西伯利亚去呢?!”当他走在漆黑的街道上, 他终于忍不住对着天空怒吼起来。 “为什么不把他扔到月球上去呢?!” 他愤怒悲怆的声音划过迷惑的夜色,仿佛飞抵了那又高又亮的闪闪秋月。 世界却静默着不肯回答。 阿贝突然抬起了头,他的眼睛准确地捕捉了月亮的方位。 他手里捧着破旧的小收音机,里面正传出沙哑晦涩的时事新闻报道。 “嗯,月亮很亮,很温暖,很美!”他对自己微微点着头,肯定般呢喃着。 身畔正和几个人玩着纸牌的艾力转头望了他一眼,笑道,“阿贝也很亮,很 温暖,很美!” “哈哈!”阿贝的眼睛微微弯起来,如新月般温柔。 身后是简陋破败的木屋。自从养父三年前去世,这个位于垃圾场中央空地, 和一堆残亘断墙相邻的小木屋就只剩下了他和老狗两位居民。 如兄长般的艾力几乎天天都会来陪他,帮他打点一些家务。 在这个垃圾王国,大家都如同爱护至宝般守护着他。 他成为了垃圾国的信仰——是这片漆黑天幕下唯一发着光的明月! 《孪生子的悲剧》. 完 2001.07.16/11:34 POOL于苏州 ---------- 初雪文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