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薄荷站在西单地下通道口上,望着前边半圆形的黄色电话亭出神,她几乎形成 了一种惯性,一看到电话就想拨肖汉的手机号码。 连着一个星期,她真是什么办法都想了,而且绝不重复,在这件事上的想象力 和应变能力连她自己都佩服,可是你有你的千条妙计,我有我的一定之规,肖汉那 边就是不松口。 空气中弥漫着灰蒙蒙的雾气,地下道的台阶和厅里坐着几个卖艺的残疾人,乔 丹和蒙田他们打算在高峰期采访过往的行人,现在的北京人是冷漠还是热情?这些 残疾人一天能挣多少?蒙田策划了这次采访,他说能上这期的头条。 薄荷找了张报纸坐在台阶上,丝毫不在乎过路人的眼色。 “我要走了。”那天她用一种近乎绝望的语气告诉肖汉。 “去哪儿啊?”他冲口而出。 “我不能说。” “什么时候走?” “一个月以后吧。” “换换环境对你有好处,你会找到新的爱人。” 那天晚上,薄荷拿着无绳电话站在窗前,眼泪在灯光下映出五彩的折光,肖汉 耳语般的声音悄然掉在地板上,顿时湿了一片,她脑子里只有两句话:“风萧萧兮 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我还能和你联系吗?”她问。 “那得时间长点,一年……不行,两年以后吧。” 薄荷听到了她的心在一点一点碎裂的声音,爱叫人心疼,如同一个散落在民间 的孩子,你能不打听他的下落吗? 不,我宁可庸俗、无聊、自私、冷酷,也不愿意痛苦,因为痛苦就意味着向命 运低头,明知道会是什么样的结局你却束手无策,这是什么滋味?执着是她最大的 优点,她绝不轻易放弃,把这当成挑战的机会。 “你别愣神啊,抓紧时间抢镜头!”蒙田跑过来,把套在头上的照相机摘下来 递给薄荷,他在毛衣外面套了一件土黄色的帆布马甲,还真挺像那么回事的,乔丹 那边已经开始采访了。 来往的行人像被蒸烂的气锅鸡,一大早就露出一脸倦色,薄荷忽然觉得大家都 变成了钞票扎起的电动人,只不过有的人钱多点,有的人少点。夹在忙碌的人流中, 她才觉得自己够稀的,现在谁还有时间恋爱呢? 搞艺术的风险比炒股还大,一旦功成名就,风光无限;不过大多数人一辈子灰 头土脸,不务正业。 薄荷越来越清楚地认识到:她的命运、她对名利的态度以及她心里的躁动都和 肖汉有关,和他在一起她就踏实了,倒不是因为依赖,她能养活自己。她只要每天 晚上躺在他身旁,就再也不会躁动不安。可现在,耳朵里总是灌进别人挣多少钱的 消息,尽管她不想听,可有时候又违背意愿去打听。了解证券市场的最新消息,觉 得自己会在冷门股变成热门股之前就大量吃进,跟意淫似的。 上学那会儿没什么压力,不实指着什么,交朋友、打工都属于加餐,现在可不 灵了,看书都觉得耽误时间。 和肖汉在一起的那几天,她仿佛又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学生时代,头一次觉得自 己可能会成为画家,眼睛和心通着,一下子能看到他的里面。 “早知道这样,真不该放他走。”最后一次太面了,薄荷后悔死了,哪怕是隆 重地搂一下亲一下也好啊!为什么那么面呢?有时候感情最耽误事了!他不是说你 只要说出来我就给你办吗?干吗不说咱们到后边去吧! 她不由得舔了舔嘴唇,地下道的穿堂风灌进领口,从脚底下蹿上来的热气让人 坐立不安,简直想死他了!有时候真不敢想他,那样会精神崩溃的!如果仅仅是精 神恋爱或者是身体需要就好了,要是那样,她可以平静地想念他,或者干脆嫁人。 可问题是这两个面团揉在一起,只有他才能燃起她的欲望,她有时就像喝了耗子油 似的,看见谁都烦,只好给他打电话,他的声音就是灭火器。 “我跟你说点正经事,你别挂电话,”她显得可怜兮兮的,“我告诉你,香港 都回归了,二十一世纪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事。” “二十一世纪也不行,你就别抱一丝幻想了,我说的已经很委婉了。” “我跟别人在一起没意思,就跟你有意思。” “是吗?” “人和人不一样,我只要天天看见你就高兴。” 肖汉不知道她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能量,是啊,没在别人身上使过,一下子全烧 到你头上了,她也不明白自己的斗志怎么会越来越旺,眼前总是晃动着一幅画面: 肖汉还在被窝里睡懒觉,她坐在床边吓他一跳。如果有人支持,她绝对敢。 有个盲人扯着脖子唱《我想有个家》,嗓子一般,但唱得很投入,过路人受了 震动,往他面前的小铁桶里扔钱,大多是一毛两毛的,最多的给一块,薄荷赶快举 起相机,咋嚓按了几下。 有本心理学读物上谈到钱和性的关系,当然是说男人,还举了好些例子,说股 票暴跌的时候,男人根本打不起精神来。薄荷马上和肖琪联系,问她弟弟的生意是 不是顺手,说自己不会在乎这些的,就是吃糠咽菜也愿意跟着他。肖琪又当了他们 的传话筒,还加上自己的评论,“她是真的爱你。” 肖汉从来没被人这样缠过,一听到电话铃响就头疼。 “也许你有点怕我,这是一种心理障碍,只要调整一下就好了。”她执拗的语 气仿佛要逼你就范。 你真逗,我怕你什么呀。 “我谁也不爱了,” “你不值得为我牺牲。” “我知道了,咱们并不完全是因为感情,主要是相互吸引。” “哼,真有想象力。” 她又给肖汉寄去一本自制的画册,里边全是水粉的人体画。她不知道为什么要 这么干,只是急切地盼望他能看到那些画。 “那本画册你看到了吗?我只是想给你留个纪念。”她知道哪种语调能让他生 气,尽可能显得轻飘飘的。 “哼,留个纪念!我就这样了,你只要别给我打电话就行了!” 肖汉果然很生气,薄荷达到了目的,可心里却更加难受了。你干吗那么固执呢! 你只要一点头什么都解决了。薄荷听得出来他当时在保龄球馆里,她知道今天肖汉 肯定发挥不出水平,十个球得有八个滚到边上。 晚上是最难熬的,胸口憋得出不来气,她一刻也不能停止地想要他,望着揉皱 的床单却全无睡意。喝水是最原始的,但这的确是个好办法。她常常会莫名其妙地 发火,想要破坏一切的欲望随时都会冲破堤坝。 她一会儿想一个办法,如果什么都不灵,那她也就没有什么遗憾了,肖琪和她 一样,都是轻易不服输的人,不相信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 “你应该想办法给我们创造个见面机会。”她磨不了肖汉就磨肖琪,“我想到 你们家去找他,他早晨几点起?” “最好还是让他去找你,你不知道肖汉他能坐那儿不理你。” “那我就说单口相声,我有思想准备。” 肖琪心里没底,“既然好不成你就别再让人家抱希望了,赶快断了吧。”连她 妈也说她。是啊,每抱一次希望就会摔得更重,可她实在说不出口。到最后,这话 还是被肖汉的妈妈说了,“你每次来信我们都掉眼泪,他现在不考虑这些了,你别 管他了,走你自己的路吧。” 走你自己的路吧!走你自己的路吧! 她再也没什么可说的了,要想不哭出声来就不能说话,只好像老头一样呜呜应 了一声。 “如果我什么办法都想了还不管用,那就没什么可遗憾的了。” 说是这么说,可一旦束手无策你就会难受得要命,尤其是当你知道你真正爱的 那个人是准时。 薄荷正在发愣,有个盲人用二胡拉《二泉映月》,这哀伤的曲调夹在火热的都 市里,显得那样孤独。他是个很瘦的中年人,面无表情,头发有点乱,蓝制服上沾 着碎毛线头,二胡拉得相当不错,全部用长弓,每一弓都很到位,两根弦发出低沉 圆润的声音,如小桥流水静静流淌。 是天生的残疾还是后天的灾祸?他心里有没有爱情故事? 薄荷走过去,决定抓拍一张照片,有四五个人停下来听他的琴声,《二泉映月》 是最让人感动的曲子,好像吃厂鸡鸭鱼肉后喝一杯清茶。幸亏还有这样的街头艺人, 让你知道生活中毕竟还有不如你的人。 “我刚才问过那人,他说一天能得十块钱,有时候还不到这个数。”乔丹趴在 她耳边说。 “一般残疾人我都给,其他的就装没看见算了。”一个过路人说。 乔丹抓住机会采访,但是没有摄像机捧场,人们只是三言两语;不就给几毛钱 吗?谁也没拿这当回事。 蒙田戴上一副墨镜,悄悄走到盲人身边,低声跟他说了点什么,然后挺正式地 举起笛子,和那个盲人合作一曲《说句心里话》。一个站着动情地吹,一个坐在地 上专心地拉,两人完全溶入到音乐中,根本顾及不到周围的人。薄荷觉得这是她见 到的最和谐的一幅画面,可她偏偏又想起那个女老板袒露肉欲的眼神,两个蒙田都 挺可爱的。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铁桶里传出钢蹦儿摔在一起的清脆声响。 地下通道上面有开动引擎的声音,薄荷对汽车的一切声音都特别敏感,针尖大 的一点小事也能让她想起肖汉,他的身影追逐着她! “来生再续缘,与你共缠绵,生生世世相爱,岁岁年年共度他就在这个城市, 可你却不能去看他。我爱你,我是爱你的! 泪水就要冲出眼眶,薄荷出生以后流过的眼泪加在一起也没现在流的多。乔丹 以为她被眼前的情景感动了,朝她点点头。她再也没什么可顾忌的,就在地下通道 里好好想他吧。眼泪噗啦噗啦掉下来,过路给钱的人越来越多了。 生活和飞利普电饭堡一样,需要模糊逻辑,不需要你甲一双慧眼把一切都看得 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不对,感觉不对。”蒙田沉着脸坐在台阶上,那些围观的人早走了,他还不 肯摘下墨镜,飞扬的柳絮钻进他的脖领。 采访结束了,好些人把他当成了盲人,他对这倒不在乎。人们同情的目光被墨 镜后面那双画画的眼睛捕捉到了,曲子回荡在心里,甩都甩不开。 “因为我不是他,所以我说什么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蒙田这个人很容易进入角色,导演喊停之后他还出不来,薄荷了解他的心情, 最重要的是两个人必须平等。 薄荷发现自己无论怎样分散精力,心里都盛满无以排解的思念,还有纠缠不清 的自责。为什么要说那么多刺激他的话呢?惩罚最爱的人对自己有什么好处呢? 挡不住的春风吹进胸怀,路边的花丛里缀满蔷蔽和黄刺梅,空气中飘着淡淡的 甜香。昨天下了一场雨,人们担心提前而来的冷雨把这些娇艳的花瓣扫得七零八落, 可早晨起来她们依旧在春风中微笑。 乔丹整理好采访记录,他们三个人走出地下通道。一个小男孩一边跑着一边回 头,剃得很短的头发跟马桶盖似的,在邮局门口和一个提着黑色垃圾袋的老太太撞 个满怀,花花绿绿的垃圾顷刻洒了一地。 “你干吗哪!叫人家怎么收拾啊!” 小男孩他妈从后面追来,照准他光溜的屁股就揍。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小男孩自己做了锗事,还扯着脖子大哭。 说不知道就完事了吗?薄荷这才懂得她给肖汉带来的痛苦,她为什么要怀疑他 的爱呢?她总是认为自己付出了对方就必须接受,爱也是一种压力,而且是所有压 力中最大的一种。 可一切都这样结束了吗?她怎么也不甘心。仔细一看,街上尽是一对对情侣, 幸福的脚步碾碎了金灿灿的阳光。 “画家怎么都爱把女人画得这么胖啊?” 晚上又下起小雨,薄荷在乔丹的宿舍里等着天气好转,树丛中张着鲜艳的桑那 张空床迎来另一个舍友,不过这会儿她和男朋友团聚去了。 乔丹床头挂着一张克利姆特的《亚当与夏娃》,周围的装饰色块加强了肌肤的 肉感效果。这几天,薄荷一看到人体画就头疼,跟受了刺激似的。 “系里一个副教授给我介绍了个对象,”乔丹说着从枕头下面翻出一张照片, “是个学国际金融的硕士生。” 薄荷接过照片,一张平淡无奇的脸架上一副白眼镜,大概是这类人的标准形象。 “试试看吧,”乔丹抱着肩膀靠在墙上,“你不知道,在机关里容不下太特殊 的人,系里一开会,所有人都瞧着你,跟游街的小耗子似的。” 薄荷点点头,她想起乔丹那会儿打开窗户,一手托着下巴,在风中点一支廉价 的绿“高乐”,烟雾中夹着淡淡的薄荷味儿。 “咱们同学里好几个都结婚了,现在女孩一个个又兴早婚了。” 乔丹注意到薄荷好长时间不再提起肖汉了,她什么也没问,总有原因的。她告 诉薄荷小羊家里正托人帮她办去加拿大的旅游手续,估计不久她就能走了。 “换换环境对她有好处,她会找到新的爱人。”薄荷把不久前肖汉说过的话重 复了一遍。 一阵紧似一阵的热浪再次淹没了她,“两年以后等你平静下来见你一面”,这 也许只是一句安慰的话,她觉得自己失去了精神支柱。如果我到最后都不能看你一 眼,那多孤独啊!她给他寄人体画,不正是一种需要吗?枯萎的身体需要阳光雨露 的滋润,她最怕晚上,总有一团沉重的力量堵在胸前,叫人喘不过气来,每一次都 觉得这回过不去了。她不能再想他的嘴、脖子和跨栏背心,那简直让她没有任何勇 气面对生活。 你来吧!不管怎么着你先来吧!疯狂的念头再次像利剑一般刺入薄荷的太阳穴, 她觉得心像一个迅速膨胀的气泡,越胀越大,就要爆开了。这离他们家不远,只要 打车去就能见到他了!她深深地吸气,指甲陷进乔丹的床单里,强迫自己平静下来。 “你说的那种婚姻革命是真的吗?”她问乔丹。 “当然,只要两个人感情好,形式并不重要,别人的想法有什么用呢?爱是最 重要的,当然不是说叫谁都这样。”乔丹指着床头那一大摞书说,“很多书里边都 写过,而且我也问过不少人,恋爱的事因人而异。女人总是有一种错觉,以为快乐 是由结果带来的,其实爱抚更重要。女人的兴奋点散布全身,跟男人不一样。” “小羊以前也说过。” “《南方周末》谈得还比较深入,说男人把那点事看得太重,其实人类的性生 活方式是丰富多彩、因人而异的,和我想的差不多,不过篇幅还大校其实这太重要 了,人性的问题不说清楚,还扯什么别的呀?这都是科学!” 乔丹看了薄荷一眼,两个人同时叹了口气。 “有几个人能懂这些啊,不是一两个人的问题,这是多少年形成的气候啊!根 深蒂固的观念,不是说变就能变的。人家准会说你是精神病,不是躁狂的,是妄想 型的。到最后我们只能按照大多数人认可的生活方式去生活。只好等到人们都能接 受的时候,不过那会儿还有没有我呢?” 乔丹沉下头,雨停了,空气仿佛滤过一般新鲜,人们的观念肯定会变,但要以 付出时间为代价。 是啊,到那时候还能有我吗?薄荷品着这句话,心里有什么东西在迅速地下沉。 她还能说什么呢?不成功的爱是更大的伤害,无论你说什么,听上去都像是安慰。 她这会儿很想哭,可是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乔丹一声不吭地拍拍她的手,薄 荷猛地转身,两手抓住她的肩膀,一股暖流从心底腾地涌上来,头一次发现乔丹的 肩膀竟是这样结实有力! 薄荷慢慢扬起头,日光灯刺得她头晕目眩,她闭上眼,感受着结实的肩膀在她 手里的质感,几乎把握不住自己了。眼前晃过许多光斑,最后肖汉从乱影中跳出来, 是他!他是一种光芒,有时候简直想不出他的具体样子,可现在他的影像清晰地跃 入眼帘,薄荷觉得她抓着的正是肖汉。 心里的绳子绷断了,她索性不再坚持什么,倒在枕头上呜呜地哭起来,乔丹也 许会笑她,但她一点也不在乎。 等她稍稍平静下来时,她看到穿衣镜里的自己,两颊添上一抹红晕,皮肤透明 得仿佛要滴出水来,浑身像蒸过桑拿一样舒服。 “我该走啦。”她感激地冲乔丹点点头。 “很晚啦,我送你吧。” 穿过七扭八歪的过道,薄荷觉得一切都比来的时候好多了,甚至宿舍楼里的陈 腐气味也不再那么令人厌恶。 这是春风沉醉的夜晚,月季的花瓣徐徐落下,隐约飘来桂花的甜香,人们的脚 步摇摇晃晃,醉意正浓,醉在这美丽的月色中,稍不留意撞着月季的花枝,引得它 又落下许多粉红的蝴蝶。 快熄灯了,大学校园里上演着最动人的一幕:男生在女生宿舍楼下面和他的情 侣依依惜别,趁人不备再来一个抢时间差的吻别。有多少话说不完呢!直到关上楼 门,还有一阵阵高跟鞋敲打地面的声音。 “你别看他们现在那么热乎,一到分手时可想得开了,谁也不会拿‘从一而终’ 束缚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