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二十四岁的安·泰勒小姐是绿城的一位教师,她是冬雪中美丽的夏桃,是六月 初炎热早晨倒入谷片中的清凉牛奶。一年中少见的几天风和日丽,这样的日子就像 安·泰勒,日历上真该用她的名字命名。 奇怪的是,安·泰勒小姐和她的学生——十四岁的鲍勃。斯波丁相爱了,他们 一起看狄更斯的《孤星血泪》、到湖滨野餐,立志要当作家的鲍勃每天帮安·泰勒 小姐擦黑板。终于有一天,年轻的教师觉得这种关系不能再发展下去了。她告诉鲍 勃他们年龄的差异将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并说也许有一天人们可以不按年龄来判 断一个人的心智,但在这一天来临之前,我们得遵守一般社会对年龄和身材所定的 标准。鲍勃要搬家了,他希望能来看她,但安·泰勒小姐认为这样不好。鲍勃无奈 地问这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安·泰勒小姐告诉他,几千年来都没有人知道, 为什么两个不该喜欢上的人喜欢上了。鲍勃说他永远不会忘记她的。 “有一件事我要你记住,”安·泰勒小姐最后说,“你能在生活中得到补偿, 你现在觉得难过,我也不好过,但是以后发生的事会把这个弥补过来。” 鲍勃搬走了,一走就是十六年,他一直没回过绿城,等他回来时,已年近三十, 并且结了婚。鲍勃把妻子留在旅馆里,在城里到处走了一阵,最后问起安·泰勒小 姐。 “那个年轻的教师吗?她一九三六年就死了,在你走后不久。” “她有没有结婚?” “没有,她从没结过婚。” 鲍勃到墓地去看她,墓碑上刻着,“安·泰勒,一九一0——一九三头”他心 想,泰勒小姐,你才二十六岁,我这会儿几乎要比你大四岁了。 下午,鲍勃的太太来找他,现在大伙觉得她是冬雪中美丽的夏桃,是初夏之晨 倒入谷片中的牛奶,日历上应该用她的名字命名。 这是美国《读者文摘》上的一则故事,三十年代的美国总是盛产美丽而忧伤的 小镇爱情故事。 薄荷越来越相信命运了,这本《读者文摘集粹》的英汉对照本买回家快十年了, 她翻过好几遍,从来没留意过这篇题目为《我永远不忘记你》的故事。真邪门了, 昨天她从一大堆旧书中翻出这本,随便一翻就找到这个故事,并且一口气把它读完。 鲍勃是个早熟的男孩,他完全配得上安·泰勒小姐。这篇故事结构精巧,结尾 写得棒极了,十六年的风雨一笔代过,让人感叹时光的流逝。鲍勃再回来时已经有 一个美丽的妻子,“你会从生活中得到补偿的。”安·泰勒小姐的话就在耳边,而 她却孤独地躺在墓碑下面,一任鲍勃的娇妻取代她在人们心目中的位置。 故事字里行间饱含深情,让人不由得猜想:作者是不是那个立志要当作家的鲍 勃?痴情的人们总是希望小说的主人公是真的。 站在香山脚下,薄荷顾不上欣赏满山春色,一口气把这个故事灌输给表叔。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啊?”表叔问。 “三十年代的。” “我说呢,也就是那会儿,那年头的人懂得克制,所以才有美感,但是痛苦也 多。现在龌龊了,反倒没有那种痛苦了。不过空虚也烦,有时孤独是一种享受。” “那大抽象了,像安·泰勒小姐那样可不是一种享受。” 表叔拿着照相机手忙脚乱的,一会儿忘了打开镜头盖,一会儿又把挎包掉在地 上。薄荷笑他,在现在这种心情下,她唯一想到的人就是他。蒙田不行,他的雄性 气息叫人心慌;乔丹也不行,薄荷不想把她当成肖汉的替代品,怪了,尤其是那天 晚上,乔丹真的能使她想起肖汉。从前,乔丹一提起何平,她就浑身起鸡皮疙瘩, 现在她觉得在特定环境下女人之间的感情也是一念之间的事。 周建军还有其他的男孩更不行,他们总是让她想到都市的快节奏、汽车尾气、 塞车、哇哇乱叫的消声器和一大堆令人头疼的事情。 表叔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他是高人,正如他随意的穿着,不会让薄荷感到雄性 力量的压迫,跟他在一起特别放松。 “你以前说人得经历挫折才能深刻,那会儿我觉得笨人才那样呢,聪明人看着 别人摔跟头就能琢磨出味儿来。”薄荷对表叔说,“还是你说得对,现在看什么都 跟以前不一样了。” 出来走走好多了,说来可笑,薄荷现在最需要的就是体力上的消耗。翠玉似的 山峰连绵起伏,满眼一片新绿,吸进鼻子里的空气夹着松树的清香,《从一而终》 的构思已经在她脑子里显露出形状。 薄荷穿着一身牛仔,头发用黑丝线高高扎起一个马尾,走了这么多路,雪白的 旅游鞋上竟然一尘不染,枝叶间透进的阳光在她额头上熠熠闪光。表叔帮她拿着包, 他觉得薄荷自由的步伐不应受到任何约束。她处于两种状态中:要不旁若无人地只 管爬山,山上冲下来一只狼也挡不住她的脚步;要不就总是说她的安·泰勒小姐, 仿佛这是她心中唯一的波澜。 “你说安·泰勒小姐是不是想鲍勃才死的?”她停下来喘着气问。 “倒不一定,不过这种关系的两个人中,总是有一个最惨。” 她皱起眉头:“为什么?” “女老师不是说小男孩会得到补偿吗?这种事都是这样,一开头难受,时间长 了就淡了。卓别林说的好,‘时间是最伟大的创作者,它总能写出完美的结局。’” 薄荷站在山路上摇摇头,马尾辫来回摇摆,这话听上去是对的,可她心里永远不服。 一般说来时间确实能淡化一切,但对于特殊的感情,时间反而能加深一切。“你背 上绿画夹,咱们到八大处兜风去。”薄荷发现“双清”别墅后面有一片竹林掩映的 草坪,如果她和肖汉在这儿多棒啊!直到现在,她还是无法克制对他的渴望,尽管 她知道那会使自己多么痛苦。 他们找了个地方坐下,面对那种突如其来的热力,薄荷已经摸出点门道来了, 她并不过分地去压它们,丙是顺着那股劲畅所欲言。 “你说爱一个人是不是主要因为性?” 话一出口,她多少有点后悔,表叔不是文艺圈的,他俩从来没谈过这些深入的 问题,好像往人家的清茶里倒了几滴猪油。 “不完全是,不过精神上的爱是要通过性来升华的。” “你真行啊!” 薄荷想不到这话是表叔说的,印象中他更像个素食主义者。 表叔说话总是一副深思熟虑的样子,他的脑子是个炼钢炉,轻易不说什么,话 一出口就是经典性的。 阳光开始燥热,失去了清晨的含蓄,他的目光里却丝毫没有泄漏心中的热情, 谁也想象不出他看足球时那种一泻千里的激情。 薄荷拨弄着地上的青草,隔着衣服都能闻到她身上好闻的味道,他尽量不去细 想这些感觉意味着什么,可同时又清醒地意识到她和别人一样有着两片红唇和青春 的身体! 他只是在欣赏景色时才好顺便看看她,她的目光总是越过自己的肩膀,望着遥 不可及的地方。 她爱着谁,而且很可能有什么麻烦,或者吹了,但她不甘心。 那人是谁呢? 薄荷瞧着下面的山路,不知不觉竟然爬了这么高,想起一个个辗转难眠的夜晚 真是不可思议,也许女人比男人更重感情,偶尔她也会心有不甘,但思念总是如强 劲的风冲击着心,她必须慢慢接受失去肖汉的事实。 她抬头望着山顶,试着把一棵草放进嘴里又不碰到嘴唇,仿佛在轻轻地对肖汉 说:“你知道吗?这几天看见多少人哪,可我眼里一个男人也没有。” “嗯?”表叔听了这话有点发窘。 薄荷噗味一声笑了:“当然不包括你。” “各位来宾,下面一个游戏和罚点球差不多,由新郎当射手,新娘守门。”从 曲艺团找来的主持人嗓门亮堂极了。 刘军把大伙掉掇到密云的度假村来,这里的乡镇企业主老王特别热情,今天他 儿子结婚,所有人都在被请之列。没想到在这僻静的地方,大厨的手艺却不潮,虾 籽大乌参、油炸鲜奶、大红羔蟹、菊花龙凤羹、干贝玉兔、蚝油扒肚、油爆田螺… …四大菜系不分门派,同桌亮相。 “这个游戏还要请另外三位男嘉宾参加。” 溜到餐桌下面的小孩争着摸新娘的脚,新郎已经被折腾得满脸通红,大伙兴致 正浓,且饶不了他们呢。 新郎捏着巧克力,往五米之外的新娘嘴里扔,总是新娘刚张开嘴去接,巧克力 就擦着她的脸蛋摔在地上,让大伙看着着急。 主持人上去拽着新郎说:“不行,新郎这射门水平跟中国队差不多,他这关没 过,还得让他接连闯三关。” 他的声音像滴进油锅的水珠,餐馆里的人们全被煽动起来,仿佛重温旧梦,越 折腾越高兴。 服务小姐端来一个盘子,主持人解释说这个游戏是让小孩把盘子里的糖抹在新 郎脸上,由新娘帮他舔,问她甜不甜。 围在四周的男男女女瞪圆了眼睛,恨不得积极参与一下。新郎眉毛都白了,跟 瞎猫似的。新娘也不再躲,索性大方地伸出舌头,大伙觉得有点不过瘾,她应该忸 怩一番才好,至少脸应该红点,那样可以延缓这一过程。 秀才从来没参加过这样的婚礼,看得正起劲,不由得也伸出舌头。刘军看了, 乐得肚子一颤一颤的。秀才不好意思地摆摆手说:“本能,本能。” 谁知盘子里装的不仅有糖,还有盐和白胡椒面儿,新郎和新娘对着脸啪啪地打 喷嚏,皱着鼻子,伸着舌头,好像两根冒白气的热狗,苦不堪言。 不少人记下这些小节目,准备以后闹别人去。 新郎洗过脸后,主持人又把几根筷子插到啤酒瓶口,这和吃苹果差不多,换汤 不换药,有人小声告诉主持人赶快把包袱都甩出来。 “各位来宾,大家酒过三巡,可我们还要歌舞升平。” 主持人让新郎站在沙发上,有人递给他一个鸡蛋,他宣布游戏规则,新娘必须 把鸡蛋从新郎的裤腿塞进去,慢慢往上滚,最后从另一条裤腿里拿出来。 在场的人都屏住呼吸盯着新娘,隐隐地希望鸡蛋摔碎。秀才的位置不好,只能 看到新郎的背影,可是他怕刘军笑他,没敢动窝。 新娘照旧很大方,而且动作麻利脆快,一眨眼的工夫就越过了最危险的阶段, 大伙心有不甘,希望来个镜头回放。接着是卡拉OK大家唱,秀才有点顾影自怜的意 思,跟着小声吭卿,朱小东发现一起来的小张老师不见了,找了半天才瞧见,她由 刘军的爱人陪着在对面厅里的吧台边喝饮料,当然,旁边坐着肖汉。 “别瞎琢磨了,这种女孩第一眼看不上你就没戏,赶明儿再找一个吧。” 刘军最会见人下菜碟,看准了才上,绝对能套牢,朱小东恰好相反,一猛子扎 下去,捞都捞不上来。 主持人挖空心思又想出一个接力赛来,女嘉宾和男嘉宾各出五个人,女嘉宾背 新郎,男嘉宾背新娘,大伙赶快搬开桌椅腾出一条跑道,看似悬殊的比赛对女方不 利。一声哨响,两路人马齐头并进,女方很快落后。不过赛程过半,形势忽然发生 逆转,一位男嘉宾脚底下拌蒜,把新娘摔在地上,女嘉宾趁势超出,最终居然赢得 了胜利。 对面那间厅冷清多了,刘军的爱人找个借口溜了,给小张老师腾空。肖汉几乎 成了品酒员,他面前放着五听不同牌子的啤酒。 北京啤酒泡沫还行,口味偏苦;燕京泡沫细腻,有股清香味;虎牌偏酸,口感 柔和;蓝带泡沫多,发甜;生力啤酒有点杀口。 小张老师看着他把五听啤酒轮流倒入口中,觉得有点奇怪,这是搞什么试验呢? 看上去不像借酒浇愁。他穿衣服总是那么得体,仿佛夹在人流中的王室成员。看女 孩的样子更特别:蜻蜒点水,点到即止。 “你每天都喝一点吗?” “不,今天因为不开车。” 他俩都不爱热闹,这里的气氛正适合他们,不过在肖汉身边小张老师总是心跳 加速,尽管怕他,还是想和他多说几句话。 肖汉觉得小张老师侧面有点像薄荷,其实她俩没有任何相似之处。她干什么呢? 嘴里的啤酒由甜变苦、由苦变甜,泡沫舔着“他的舌尖,叫他几乎控制不注自己, 她的眼睛、她急促的呼吸就在啤酒的泡沫里。 他怎么不说话呢?小张老师问过刘军,肖汉比她大两个月。桌上的菜没怎么动, 食物失去了美味,她只想和他说话。 小张老师拉了拉领口,这几乎成了她的习惯动作,离他这么近,很难把呼吸调 匀,心里的热情不顾一切地要冲出堤坝。 “你能教我开车吗?” “以后找时间吧。” 肖汉说他要到那边看看,起身走了。这是个礼貌的借口,她应该早点撤就好了, 可是……在一首慢歌的曲调里,小张老师的叹借像口香糖一般粘在肖汉的后背上。 天渐渐暗下来了,无限壮美的夕阳为万物镀上金色。正如日出和日落,女人只 为第一次和最后一次的爱而感动。 薄荷每次爬香山都是从西边上去,经过山脉中部的玉华山庄到鬼见愁,这回是 从半山亭这段游人很少的山路上去的。山色空蒙,寒鸦万点,风忽悠忽悠地吹着, 孤独悄悄爬上心头。这两天不知走了多少路,大运动量的消耗暂时把欲望压下去了, 却无法排解越来越深的思念。 表叔还在兴致勃勃地谈着什么,薄荷只是在他稍稍停顿的时候应一声,能清心 寡欲就好了,可这只是说说而已,上午他们走进卧佛寺时,咿咿呀呀的诵经声听着 难受,她看见卧佛也觉得恐惧。 傍晚,香山的翠色更浓,快爬到山顶了,夕阳在枝叶间跟随着他们,她又想起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山里有点凉,她把浅蓝色小碎花的丝围 巾重新系好,路上经过好几处墓地,她都让表叔去看看那是什么人的墓,好像对这 些事特别敏感。薄荷从来没亲眼看见过死人,衰老和死亡是抽象的概念,似乎遥不 可及。人这一辈子不就是在和时间斗吗?当一个人站在山顶上用百年倦眼看待一切 时,什么都无所谓了,何必纷争?何以思念? 眼睛一闭,你将沉睡多少年哪!这是人一出生就面对的问题,可她从来都没认 真想过,好像和自己无关似的。蒙田说如果艺术能使人战胜对死亡的恐惧感,那它 就成功了。爱,就是这种伟大的艺术,和你最爱的人在一起,你根本不会孤独无依, 即使想起这些事也不会害怕,因为爱的精神代代相传,他会陪着你经过一次又一次 的轮回转世。 你最后一眼看到的是你的爱人,还有什么不满足呢?死亡不过是跨过一道门槛, 从此岸到彼岸,如果你仔细留意,还会和他再相聚,把爱当成一种宗教吧,有了爱 你再也不惧怕任何事! 爱人和被人爱是最重要的。 夕阳隐没在松林之间,他们终于爬上山顶,眼前一片苍茫,永定河水向西面大 夹谷间奔流,卢沟桥隐约搭在河上。 《从一而终》将是薄荷最好的作品,她已经预感到这一点,它们憋在胸口里, 仿佛顷刻间就要爆炸出来。她隐约能看见,但它们很难,很大。 “天才都是短命的,如果我能完成这件作品就不错了。” 虽说是春天,可晚上山里还很凉,两岸的山石吸附着水库里飘上来的阵阵湿气, 远处传来清冷的狗吠。 肖汉检查着他的捷达,散热器软管有点漏,威哥帮他用胶带扎紧。然后他们又 加了点润滑油。 “明天这边的事一办完我就回去,我现在什么也不瞎惦记了,就想回家和老婆 好好过日子。”威哥一边说,一边吐着烟圈,好像卸下一个大包袱。 生活中的一点小事往往能改变人的一生,有时候一分钟前和一分钟后差别都很 大,不过有些事是恒久不变的,比如感情。 肖汉望着宾馆里的灯火映在天上的红光,琢磨着威哥说的话,那会儿在缅甸威 哥总是想家。 “要是没人对你好,挣几千万几百万有什么用埃”肖汉点点头,幽黑的山石之 间亮晶晶的,仿佛镶嵌着爱人的眼睛。暮然间,心灵的闸门敞开了,热情的浪潮澎 湃而来,那是他所有的青春和梦幻。 明天说什么也得给她打个电话! 好几次他都这么想,最新型的手机可以由声控拨键,而他能用目光拨键。那会 儿当他想薄荷的时候,眼睛一扫,那八个键就能舞动起来,她最懂他的心思。 一天中最难受的那几个钟头,他总是想一定得给她打个电话,可是天一亮,一 切都恢复成老样子。“晚节不保”是最尴尬的,中国足球队总是吃这个亏。 这是为了他俩好;昨天电视里还在播《赵氏孤儿》,默默地走自己的路吧,时 间总能安排一切。肖汉深深地吸气,点着打火机,跳闪的火焰照亮他的脸,他想起 卖火柴的小女孩,但这火光不只带来虚幻的美景,它在祝薄荷幸福,由衷地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