溃败来自幻想(二) 我就像一只忧伤的鱼,在城市的水里游来游去。又像一只无头的苍蝇,在城市 的角落里撞来撞去。 忠心耿耿的他就成了我的救命稻草。 我无法离开他,在任何一个地方,我最终只会回到他的身旁。 他当然不相信我,他不相信我厌倦这些地方,不相信我只是为了房子为了爱才 乐此不疲。 每天他比我早下班,只要他买好菜,择净炒好,插上电饭锅就坐不住了,骑着 自行车逆道而行,一路从我回家的路上迎过去,然后看着风度翩翩的男士从写字楼 上下来,他曾几度怀疑他们其中的几位应得到我的垂青,他们有足够的魅力而我佯 作不知。 我因为他的多疑而大声号啕,不吃饭,不睡觉,坐在地上任蚊子咬。然后他就 心软了,伸出胳膊:好,好了,我错了,咬一口吧。 他就这样将我宠坏了,宠成了一个脾气暴躁的女人。 一个必须要发泄,否则就不罢休的女人,一个因为暴躁脸色浮肿,睡眠不足, 日渐衰老的女人。 后来有一次,我碰到一个服装厂打工过来的小姐妹,她说:我们还认为你过的 好日子呢,原来是这样呀。 我们脸上过早地出现斑和痘,心事重重。而她们,由于活泼、由于单纯的生活 依旧细皮嫩肉。 但是这一切却没有影响他的爱情,尽管我当时不这么认为,但事实确实如此。 他以默不作声,令人依赖,甚至可以抱着敢于牺牲一切的态度庇护着我。我的房东、 我的父母、我的同学都意识到这一点,他们开始意识到这一点,他们开始意识到这 种忠贞的价值。 可是当时,我们自己并不这样看,康怡公司的所谓白领的工作环境,使他产生 了深深的自卑,他开始有了一些微妙的不平衡的心态,就在这时,不情愿的事情发 生了。 我们正式同居的第二个月,也就是我在康怡公司战意正酣之时,我平常如期而 至的月经突然爽约了,那股暗红的、总让人无奈的血,这次无论如何苦苦期盼都没 有到来。 “一切都是你,都是你!”我狂躁地叫,用最刻薄的眼光盯住他。“都是我的 错。”他哭丧着脸,一副罪孽深重的模样。 “难道你就不着急吗?”看他寡然无语,惶惑不安的模样,仿佛不能消除我的 怨恨。 “到医院检查一下吧。” “没什么好检查的,就那么回事。”我老练地说。女人的直觉是最灵验的。 “我觉得对不起。”他也不加验证,马上赞同了我的直觉,他处处听从于我, 仿佛已没了自己的主见。 他没有提别的要求,一分钟也没有考虑,他决心带我去医院,似乎这是惟一的 路,这确实是惟一的路。 我想哭。 我的事业刚刚开始,我无依无居所的日子刚刚结束,我不习惯这个意外,我感 到不适应,我困惑、沮丧极了。 我的喉头开始哽咽,脸色变得越来越阴沉。 他不安地盯着我,终于轻咳了一声,但嗓子又干涩。 我觉得他应该忏悔。 很显然,我把自己当成了受害者,和那个胎儿一样。 我们找了一家离他的工作地点、我的写字楼、学校以及仅有的一些朋友都较远 的一家医院准备拿掉这个胎儿。 一个长得圆乎乎脸蛋的女医生,白净净的脸上挂着和善的笑,她正式通报了我 这个消息,然后问我:“是做还是留下来?” 我仿佛没听懂,我认为,全世界都应看出我们两个失魂落魄的倒霉鬼才年方二 十一二岁。尤其是他,脸涨得像猪肝,紧跟在我后面,已被羞愧折磨得抬不起头来。 “你一点不用担心。”女医生看出了我们的状况,“这种事现在算不了什么。” 但我感到羞耻,我必须张开腿,虽然我不甚明了机械是如何工作,但它势必从 我张开的双腿进入,进入子宫,因为我知道根源也是从那里进入的。 医生再次安慰我,不会有人问你真实姓名和工作单位的。 但我仍然缺乏心计,我在病历卡上填写的是真实的姓名和工作单位。 我的惶恐使发了善心的医生不好意思不说点什么,她说:“下次当心点。” “下一次?”我不由自主地看过去,而他也正看过来,仿佛坚决地赞同没有下 一次了,“我向你保证。” 我坚决地想,不会再有下一次了,这种耻辱的经历。 当我坐在长椅上开始等待的时候,我看到一个似乎比我还年轻的女孩,有着姣 好面容和身材的姑娘也侧坐等待,没有人陪伴,但她的脸是开朗的,若无其事的, 就跟排队买电影票一样的神色,对手术似乎不存一丝畏惧。 “你第几次?”她主动问我。 “当然第一次。” “你这种情况,完全可以选择吃药。” “吃药不用痛吗?” “当然,但要贵一半。” “你为什么不吃药?” “我是第三次了,吃药不管用了。” 但是没容我再开口问,护士叫到了我的名字,我赶紧走出来,毕恭毕敬地跟随 她走向凉森森的手术室。 一个脸色苍白的姑娘缓慢地、虚弱地从高高的手术台上往下移,她的眉心还没 舒展,她的步履是笨拙的、沉重的,这令我想到了钻心的疼痛,她和我擦身而过, 就在门要关闭的那一刻,我的男朋友一下子深深地握住我的手。 他传递过来的是强烈的愧疚和心疼。 “你上去,两腿张开,裤子脱掉。” 我爬上去,先脱掉裤子,然后才两腿张开,看了墙上的钟,十点二十二分。 我的脚被固定起来,一块白布覆盖上来。 然后是擦洗的动作,仿佛是什么药,又仿佛只是冰凉的水。 戴橡皮手套的声音,各式金属碰撞的声音,然后有冰凉的东西插进去,插进我 已哆哆嗦嗦的身体深处…… 金属钻进我的身体,金属钻进我的心里,金属钻进我的肉里,金属在我的肉里 搅动,金属在割我的心,金属刺我的肺腑。 “妈——”我开始狂呼,我觉得世界末日就在此刻,无边无际的疼痛,疼痛无 边无际,我浑身发抖,泪流满面,口齿不清地求饶。 我听见医生不高兴的声音:快了,快了,要配合,要忍耐,这点小痛叫成这样。 无边无际的疼痛还有无边无际的愤怒,咬住了我的每一块肌肉,每一根神经,每一 寸肌肤。 “妈……” 然后我失去了知觉。 当我被扶出手术室的时候,时钟指向十一点三十八分。 我听见医生对我的男朋友说:“她的子宫是歪的,所以困难些。” 她那么轻飘飘地说话,她将我拖进地狱,没有一丝歉意,反而如此轻飘飘地说 话,我讨厌她的声音。 但我的男朋友不断向她说:“谢谢!谢谢!”他像对救星说话。 我不能行走,只好蜷缩在病床上,躲在一张冰凉的竹席上,浑身发抖。 冰凉的泪使我的面部开始发胀,他一遍又一遍给我拭泪。 但我依然感到寒气刺骨,这种怨气究竟来自我的内心还是来自我身上的凉席, 我分辨不出,只觉得寒气将我整个身躯包裹住,让我浑身冰凉,让我的思想开始破 碎、飘浮。 走出医院的时候正是正午。“我们打个车吧。”他小声地说。我瞟了一眼,昂 贵的手术费还有调养费,我们两个都请事假出来的。“我们打个车吧。”他还是不 愿我坐在破旧自行车后架,尽管我已慢慢地坐上去了,他扶着车还是不肯走。 “颠坏了,打个车吧。”我不予理睬,他只有妥协。 以后每一次从医院出门的时候他总是重复这一句话,但我从来没有听过。如果 这第一次是由于缺钱,第二次则是一种说不清的理由了。我们之间,他的意见如果 不符合我,遭到枪毙的肯定是他的。这种局面一直持续到我的婚姻里,以至有一次 我指责他交友不慎时,他一反常态像头狂暴的狮子:“我高兴,我喜欢被人骗。我 就不听你的,从此以后再也不听你的安排,我受够了。” 因此,可以说,当我赢了,其实我却输掉全盘。 力,我一贯相信自己看人的 眼光,我知道他前途不可限量。他们异口同声地说:屁,一个光着屁股的穷小子, 想到城里混出道道,那么容易吗?百人中间有一个。他们就看不出,他就是百人中 的那一个吗?但我看出来了。虽然这不是我爱上他的惟一理由,不是。真正的理由 是:我对白领阶层了解得愈多,他的优点就愈突出;我在白领阶层受的苦愈多,他 的爱就愈起作用。白领阶层的那一套我没多久就看透了:心照不宣地贪婪,心照不 宣地无耻、虚荣、势利;客客气气打交道,伸出手握一下还要看他的手配不配;衣 冠楚楚,也相信衣冠楚楚的自己能掩饰放屁的臭味,腋下的狐臭,脚丫的脚臭和从 灵魂里散发出来的恶臭。如果你天生不是这个群体,一旦进入,你就比他们自己更 容易了解他们,看穿他们。因此,我不可能用真心热情对待这个群体,所以我也不 稀罕这个群体里的精神,相反就需要必要的解脱,来释放这种心灵的压抑。这时候 我已懂得这个群体并不是真正城市生活的象征,或者说我不愿意这就是城市生活的 象征。我相信真正的城市生活是值得我去征服、去投入的。虽然我不知道哪个地方 才是真正的城市,哪个地方才能接受我的热情,哪个地方才能善待我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