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病(二) 从二○○○年初至今,整整两年的时间,我一直大碗喝中药,大口吞药丸,进 口的、国产的、东北的、西南的,只要听说是治肾的好药,我丈夫总毫不犹豫接受 医生的处方。我将信将疑,但我必须接受。 这并没有减轻我的痛苦,我的腰继续疼,由于诊疗,由于喝了过多的中药,我 已分辨不出食物的鲜美与否,我开始浮肿,内分泌失调,脸上长斑,头发脱落,手 臂上的针孔密密麻麻。 但是这并算不了什么,比起那些从这个医院转到那个医院,从普通病区转到重 症病区,从三年前治到三年后;从吃药到透析;从卖首饰到卖房子;从病床到太平 间的;我无比幸运。 我想起七岁那年爸爸讲的一个故事,奶奶因病住院,和她同病房有个生急病的 女孩,因为凑不齐手术的钱而活活等死,她的父亲说,我去借。留下她的母亲在床 边也看着他。小女孩一直在呻吟中撑到天亮,一直到死,借钱的父亲都没有回来, 而她的母亲整整哭了一夜,亲眼目睹了女儿的死亡过程。二十年后我父亲重又提起 的时候,我的心缩紧了,如果我在场……可惜我不在场,我不在场的事故太多,我 在场时能力也有限,我仿佛看见被冷漠冻死了心的那双父母,他们怎样过他们的下 半生!以至我从小就对钱财有一种种深深的向往,我害怕也会遇到那一天,我小心 的保护钱财,是害怕那样的日子,人对人的信任是有限,人对钱的信任是无限,所 以一直到今天,我都是个吝啬鬼,我提高不了档次,不敢深入享受消费的乐趣,恐 怕跟此不无关系。 我还有一个同学的姐姐,我还在上小学时,她就上了高中,她的父母一心一意 要做到男女平等,所以这个女孩子和我的哥哥一道到城里打工,并且在城里交了一 个男朋友,带回了家,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个女孩子的城市梦肯定能实现,可是 不久以后,传来这个女孩子得尿毒症了噩耗。不久,被抬回了家,那个男朋友撒了 几滴眼泪后离开了她。她的父亲、母亲、哥哥和妹妹,这些亲人们放弃了一切正在 实现的理想,开始挣钱为她治病,三年后,父亲终于累死在一个无声无息的清晨, 哥哥的意志也被嫂子瓦解了。妹妹眼看到了大龄,也匆匆嫁了人。 只有母亲依然陪伴着女儿,那时我们就知道这种病不要说没有钱,就算有钱也 不一定能医得好。 所以那个女孩只有一条路——等着。等什么呢,无非是等死罢了。 仔细算一算,从走进盲人推拿师的诊所开始,至今已耗资数万,可是我的肾方 面的指标就像温度表一样,一直上上下下,来回穿梭,始终不肯稳定一点。 后来,我又跟随丈夫跑到附近大城市、特大城市的医院,去找名医和名医的老 师。有一次我跑到南京一家有名的肾病医院,一位医生建议我停服中药,他对中药 治肾嗤之以鼻。口气坚决,显得胸有成竹,用的词也尽是“绝对”“肯定”“可以” “不必” 之类的词,好,这样有底气的医生让人放心,停药一周后,尿蛋白就变 成一年前的两个加,这意味着我前功尽弃,我咬牙切齿地回到中药铺继续买药继续 煎熬,继续吞咽。 我一不小心就失去了健康,死亡离我很近很近,同时,也失去了对医生的信任。 医生不能解决我的腰痛,他一张口,我就知道他的胃口有多大。他推荐什么, 我就知道他出于什么。 尽管如此,我仍然要选择一位将自己的性命托付给他。现在我选择了一位六十 多岁老中医作为我的主治医生,我之所以选择他是因为他已没有多少不负责任的资 本了,他不仅会尽力帮我看病,还会尽力帮四肢浮肿但两手空空的人看,毫无怨言。 有一次我听说葫芦里煮鱼,油盐不放,连吃八天,肯定药到病除。 我买来一只大葫芦,放进去一条大鲫鱼,煮上半个小时。我发现明明是葫芦吃 不出葫芦的味,明明是鱼,一点鱼腥味都没有。我吞进去的东西还没到咽喉,却先 惹恼了胃,它开始往外倒食物,倒水,倒黄胆,直倒得我天昏地暗。我为了表示对 自己娇气的轻视,再往嘴里吞,再吐,再吞,与自己勇敢地作了三天斗争,被某一 个邻居看到,他说,不对,你吃错了,应该是葫芦煮鲢鱼,我买来鲢鱼配葫芦,发 现鲢鱼配葫芦除了比鲫鱼块头大之外,并没有什么区别。我由此得出了这种康复是 另类的死亡体验,我决定放弃。 我还是相信医生开出的药丸吧。我于是继续捏着鼻子吃可以筛出许多沙子的中 草药和黄金一样用克来计算价钱的进口药,每吃一滴进口药,我就把它换算成黄金, 我盘算着至今吃掉的黄金可以把我整个人都镀起来了。 现在,我不能下楼,不能逛街,不能游泳,不能运动,我极度虚弱。我每天最 主要的工作是吃药。 在求医的经历中,我得出了三个概念。 一、医生和医生这一个概念有时是矛盾的,甚至是对头。 二、医生犯了诊断上的错误并不会被追究,只要当时活着。 三、我必须依赖它,哪怕它漏洞百出,因为我别无选择。 后来我食不知味,大口大口的辣也不能叫我的舌尖灵敏一下。 我叫嚷没有爱情,我妈说,放屁,他不爱你肯花这么多钱为你看病? 是的,纵然我这么说或我那么说,他仍然三缄其口,以他不变的方式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