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晴绿暖香(1) 第二章晴绿暖香 柳碧瑶打开了窗子,阳光流入房里。她拥了一怀的阳光,微眯着眼靠在窗口。 一只雀鸟衔了春泥,在蛛网纠结的檐下点点筑起新巢。一枝半开的桃花探出墙外, 习习春风中吐绽着粉红嫩绿。青苔覆在院角的背阴处,上面缀满了新鲜的水珠。 空气里到处是淡雅的花香。 这个温暖的春日一过,柳碧瑶就满十二岁了。 娘离开她已经整整六年了。 村子里的人各有各的猜测,说什么的都有,一说是潘惠英过不了这穷日子, 跟人跑了。 “享受过京城宫里的好日子,哪受得了这乡下人的苦日子!而且,本来就是 带着一股子臊人的狐媚味儿!”这是孙寡妇的原话,为此,柳碧瑶特地放了隔壁 家的大黄狗,追得孙寡妇家的老公鸡满村子乱跑。 小脚的阿婆说:“我看秀丫她娘是到洋人的地头找大丫头去了。”阿婆说的 “洋人的地头”是指上海的洋租界。 每每听到这些闲碎的言语,柳碧瑶就加快了脚步匆匆走过,有时候听得伤心 了,她会躲在屋里暗自抹会儿泪。娘走的时候柳碧瑶还小,想不起太多有关娘的 印象,依稀泛起的回忆里只有爹对娘无休止的打骂,和娘不甚言语的沉默样子。 一只白鹊扑扇着翅膀旋了一圈,悠然停在墙角一株断了花茎的石榴上。院门 打开了,晃过一只空荡的袖管,阿良又来了。小时候,柳碧瑶在大人的关照下, 叫他“阿良叔”,现在,她见他进来,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潘惠英走后,柳保和阿良故技重施,替柳碧瑶找了户人家。走到半路,那人 就把孩子给送回来了,“闹得实在不行了,还是算了吧!” 又过了段日子,阿良带来了一个抹着浓艳脂粉的中年女子。那胖女人捏着柳 碧瑶的下巴瞅了好一会儿,摇着一脸的横肉说买了。柳碧瑶跟着她经过小石桥时, 纵身跳进河里,胖女人的尖叫声在邻村都能听得到。 经过这次,柳保就没了再把柳碧瑶送人的念头。柳碧瑶渐渐地长大了,对柳 保和阿良的不轨行为有了防范的心理。柳家村着实安静了一阵子。 阿良进了院,见柳碧瑶趴在窗口,就笑笑问道:“碧瑶,吃过了没?” 回应他的是猛然关窗的声响。阿良见怪不怪,径自进了柳保的房间。 柳碧瑶偷偷地把窗户开了条缝儿,透过缝隙,是院里明亮如镜的一角蓝天。 阿良进去找爹了,她想想又有些不放心,轻手轻脚地来到爹的房门前,仔细听着 他们之间的对话。 土墙壁裂了条缝,直接裂到墙根的老鼠洞,柳碧瑶透过缝隙可以很清楚地看 见屋里的动静。家里空落落的,透过破损的屋顶注入几缕阳光,灰尘狂乱地翻卷 于光柱中。柳保变卖了所有稍微值点儿钱的东西,只余下敝衣遮体,几把粗粮糊 口。 柳保躺在浸了黑渍的木板床上,常年的烟毒使他的容貌迅速衰老,同时也更 为丑陋,干瘪的只剩皮包骨头的手熟练地敲落烟枪里的余灰。他在同阿良商量着 什么,一咧嘴,露出满口熏得变了颜色的黄牙。 两人说话的声音很低,烟云盘绕中的柳保只是不住地点头,阿良微微地躬着 腰,表情是满意的。几句话后,他往这边瞥了一眼,柳碧瑶立马嫌恶地站起身, 她本来就听得不清楚,这下就彻底失去了兴趣,转身来到院子里。 院里的连翘枝绽着轻薄的花瓣,在阳光下呈现近乎透明的质地。根部的瓜叶 菊丝络分明,一团团湛蓝青紫的花束欢快地迎风绽放。初绿的花枝攀过泥墙,暖 和的阳光下,一只瓢虫沿着墙缝悠然地匍匐前行。 柳碧瑶扯过一枝连翘,使劲揉弄了几下,弄了一手黏腻的花汁。她决定了, 如果这次柳保和阿良再出什么鬼主意,她就直接跳到院子的老水井里,一了百了。 一个黑影晃荡着移近,不用说也知道是谁。柳碧瑶扔了手里破碎的枝条,扭 过头斜眼看着阿良,等着他的话。阿良熟悉柳碧瑶的脾气,知道只能来软的。他 呵呵一笑,故作亲和地打着招呼,“碧瑶,在院子里玩啊。” 柳碧瑶不吱声,伸手逗弄着墙缝里红衣黑点的瓢虫,瓢虫张开细透的翅膀, 宛如轻盈的小精灵,飞到高处,闪过一个柔和的亮点。 阿良笑着说:“我这次从上海回来,给你和你爹带了点儿东西。这是专门给 你带的。” 阿良说话的同时伸出提着东西的左手,一包用细麻纸扎裹着的糖在阳光下晃 晃悠悠。柳碧瑶认得,这是她喜欢的寸金糖,小的时候吃过。她不知道阿良这次 是何居心,摇摇头,没好气地说:“不要!” 阿良收了提着小糖包的手,还是乐呵呵的,可说的话竟有了认真的意味, “碧瑶啊,以前是阿良叔的不对,不过,我还不是因为听你爹的话才四处托人替 你找人家的?现在你长大了,谁也不能强迫你做什么事。这些年,阿良叔东闯西 荡地明白了不少道理,再想想以前,心里愧疚得很。这包糖算是阿良叔向你认个 错,行不?” 这番近乎诚恳的话说得柳碧瑶心一软,她瞅了一眼阿良,嘴巴仍然很硬, “那你这次来找我爹做什么?” 阿良拎着纸包的细绳,把糖放在柳碧瑶的手里,叹了声,“我这次来啊主要 是告诉你爹……”他打住了话。阿良神秘兮兮地凑近,光线勾勒出他尖尖的下颌, 柳碧瑶厌恶地后退了一步,仍旧问道:“告诉他什么?” “算了。”阿良神色严肃地摇了摇头,“等你再长大些,我再告诉你。”他 知道撩拨起孩子的好奇心是最直接的沟通渠道。果然,柳碧瑶追问道:“你不是 说我已经长大了吗,现在就告诉我。” “也好。”阿良暗自得意,又故作神秘地压低了声音,“我前两天去了趟上 海,你猜我见到谁了?” “谁?” “见到了你娘。” 一只蝴蝶扇着艳丽的薄翅飞过,抖落些许细碎的金粉。阳光像一张浅金色的 网,柔和地包裹住她的身子,纸包里的糖颗粒分明地硌着柳碧瑶的指尖,这让她 想哭。模糊的回忆里只有娘温暖柔软的掌心,牵着她的小手穿过那条被雨水侵湿 的石皮弄,一缕缕不完整的陈旧记忆,泛着黄失了真。 柳碧瑶微蹙了眉头,疑惑道:“……真的?” 阿良的眼神是真诚的,“真的,就在上海。” 墙根下的锦带花比往年开得晚,碧绿的叶子漾着饱满的光泽,微风丝丝吹过 时便有阵阵香气扑鼻。柳碧瑶低头把玩着糖纸包,咬着唇一言不发。阿良的这个 消息叫她的心微微一颤,过后具体的感觉,却也说不出什么。 对柳碧瑶的沉默,阿良有些讶异,但想到她当时年纪也小,可能是淡忘了, 一挥手说:“你那时年纪太小,想不起来了也正常。” “我记得!”柳碧瑶不喜欢别人把她当无娘的孩子看,一下急了,“我当然 记得。” 阿良笑得神秘,“这就对了。我见到你娘了,还和她聊了几句……” “你胡说!” “哎,你这孩子,”阿良睁大了眼睛,“怎么这么跟大人说话!再说了,我 骗你干什么。” “那你们说什么了?” “还不是说你,”阿良表示无奈,叹息了一声,“毕竟是自己的孩子,心里 放不下啊。” “娘要是想我了,她怎么不回来?” “你也不想想,你爹当年是怎么对你娘的,她怎么会想回来呢?” 关于爹娘当年的争执,柳碧瑶是清楚的,她仔细想想也是,如果是她,早就 走了。 阿良见柳碧瑶不说话,了解她心里的疑惑在慢慢地释解,缓了脸色说:“你 娘过得很好,上海又是个好地方,金天银地的,什么东西都有。她想留在那里是 真的,想你也是真的,哪个做娘的会舍下自己的孩子?就是顾虑太多,到今日也 没磨出个法子来……你不想你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