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节:晴绿暖香(3) 船继续晃悠着,河水舔舐着水渍斑斑的船身,柳碧瑶摇摇晃晃地出了舱。 两岸巍峨的建筑声势浩大地袭来,击得她差点儿站不稳脚。尖顶拱花的石料 建筑绵延铺陈,沉稳,冰冷,张扬着西洋式的灰调高贵,冥冥斜阳却特意为它们 涂抹了一层东方式的多愁善感。 柳碧瑶无数次听人说起这座城市的繁华,终于在十二岁时第一次见识到了。 她觉得自己像个彻头彻尾的外乡人,缩手缩脚地接受它第一次呈现在自己面前的 无声招呼。柳碧瑶有些慌张,更多的是新奇,仿佛刚刚越过这令人不安的、想象 和现实交接的边缘,她需要点儿时间来适应它。 眼前铺开一道黑影,船过了桥。 码头热闹非凡,摇着绢扇的洋媛、淑女楚楚动人地挽着儒雅绅士们的手臂, 挺直了身板,抬着下巴下了高耸入天的大轮船。戴着雪白手套的绅士们把手杖夹 在胳膊下,略略欠身请女士们先过路。 柳碧瑶觉得自己坐这条篷船靠在大轮船附近,就像一片被水浸泡的薄叶子。 “这些是洋人。”阿良低声对柳碧瑶说。 阿良是见过世面的,柳碧瑶也只有在这时候才会小小地佩服他一下。不过, 她对高鼻深目的洋人们没多大兴趣,认为他们黄发绿眼的,长得实在太夸张。倒 是淑女们身上的漂亮裙子更能吸引她的注意力,那裙上的花儿可真好看! 柳碧瑶没有忘记来上海的初衷,她问阿良:“我娘在哪里?” 阿良付了钱,又挎上包袱,伸手指着,“过了几条街就是,我带你去。” 柳碧瑶把包裹抱在胸前,东张西望地跟着阿良穿街过巷。街道平整如新,条 条交错的细铁轨蜿蜒到了路的尽头。戴白礼帽的马车夫赶着缨络缀饰的大马,身 后一架奇巧精致的大轮轿厢,或有服饰考究的淑媛半掩容颜,矜持地保持着盈盈 坐姿;或有圆墨镜覆面的绅士跷着二郎腿,舒适地靠着车厢。道旁三三两两卖糖 粥的摊贩,守着冒热气的铁锅盼客来。 几个盘着红头巾、面目黝黑的警员拖着懒散的身体,百无聊赖地巡视着匆忙 来往的行人。 阿良说:“这些是印度人,这里是公共租界。” 柳碧瑶相信阿良见过广阔世面。阿良早年当过信客,专替在外面闯荡的乡下 人捎物带信,见过的事、碰触过的人自然很多。某次,受托替邻村刘家待嫁的姑 娘捎两匹红绸,阿良在红绸上做了手脚,剪了一小段。被发现后,刘家脾气火爆 的大舅子当下挥起剁肉的大刀,砍了阿良的半截手臂。信客失了信誉就不能再当 信客,靠着走南闯北的本事,阿良又偷偷摸摸地干些私活糊口。 路拐了弯,进了一条狭长的里弄。弄口的耍猴人敲锣打鼓地吸引看客,无奈 看客寥寥,景况凄凉。一个拱身驼背的老汉担着两坛陈年花雕进了弄堂深处。柳 碧瑶把包袱背到肩后,抬眼,漫天火红的灯笼挂在竿上,写着字,在晚风里摇曳 不定。男人的笑容到这里转化成了慵懒和暧昧,有浓妆艳服的女子迈着轻浮而乖 巧的步子,巧笑迎客。 浓艳的脂粉味缓缓迫近,挠得鼻子痒痒的。柳碧瑶的心里敲起了小鼓,她站 住,问旁边无事人般的阿良,“这是什么地方?” 阿良挑了挑眉,“专门为男人准备的地方。” 柳碧瑶听得半懂,她不愿意再进去,满脸戒备。阿良倒急了,后悔刚才不上 心的回答,神色急迫,“又不是带你到这里,只是抄近路,穿过这条里弄就到啦!” “你骗人!” “我怎么就骗你啦?” “我娘不在这里。” “你娘当然不在这花弄里,她在附近。” “那你叫她出来。” 阿良看了眼即将沉没的日头,急得鼻尖出了汗,“哎哟,你娘见不着你就不 会出来,她现在金贵得很!” “你告诉我娘,我就在这里等她,她会出来的。” 阿良不想多说,上来就拉柳碧瑶。柳碧瑶感觉不对劲,逆反情绪冒上心头, 甩开阿良的手,拔开双腿就跑,沿途撞上了耍猴人的担架,零碎的东西撒落一地。 “别跑,你给我站住!”阿良见马上到手的钱财飞了,气急败坏,甩着空落 的袖管追上来,无奈独臂难维持平衡,跑得并不快。在乡野跑惯了的柳碧瑶溜得 比兔子还快,转身没了踪影。 路上车水马龙,汽车电车穿梭而行,镶有细铜花纹的黄包车灵活地闪过。柳 碧瑶夹着包袱跑了一会儿,见阿良没追上,想折到马路对面的一条小弄里避避。 她刚迈步,斜侧面冲过来的一辆马车猛地收了缰绳,马尥了蹶子,车上的乘客已 是尖叫一片。白面细眼的车夫拉着缰绳,见是个穿土布蓝衫的女孩,随口骂了句, “长点儿眼,乡巴佬!” 马车随即奔驰而去,柳碧瑶朝车子啐了口,转眼见阿良又一颠一颠地跑了过 来。阿良是熟悉这里的街道的,也知道柳碧瑶想往哪个方向跑,三两下就又找到 了她。柳碧瑶惊叫了一声,撒腿就往人群里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