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节:晴绿暖香(4) 拥挤的人群赋予她空落的安全感,陌生人淡漠的神情在夕阳下就更为冷漠, 食肆飘着诱人而不关己的热烟,飘出一股撩人食欲的香味,小伙计们殷勤的吆喝 声绵长嘹亮,酒保柔美的笑容永远只停留在门口挺胸阔腹的食客身上。 柳碧瑶夹着包袱跑了很久,确信阿良不会再找到自己,才慢慢停下了脚步, 因为眼前的景色已经完全替换。 街道上很安静,两排枝叶浓密的悬铃木吊着一颗颗青色梧桐球,阔长的叶子 极似梧桐叶,零落的阳光被长势旺盛的树木隔得更远,四周幽深潮冷,这倒使柳 碧瑶忐忑不安的心一下子平静下来,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抑制住冲到眼眶的泪水。 那只晃荡的袖管像个紧随不舍的幽灵,再次飘浮着过来。阿良犹如一头嗅得 美味的狼狗,永不言弃地追随着认定的目标。柳碧瑶疏忽分神的一刹那,他就已 经腆着一张笑脸到了面前,柔声细语地说:“这里我比你熟悉得多,你跑不了的。” 一行清泪从柳碧瑶眼中滑落,她第一次感到害怕,掺着发自内心的憎恶,忍 不住冲他尖叫:“你别过来!” 阿良呵呵地嬉笑着,向她伸出左手,扬了扬,“我不过去,那你过来。” 柳碧瑶把包袱掮到肩后,扶着树干,一下爬上了道旁的一棵法国梧桐。青色 的树皮被蹭掉了一块,露出嫩绿色的内皮。 阿良没想到她会来这一招,咬牙切齿道:“我看你能在树上待多久!” 柳碧瑶没有理他,梧桐阔大的树冠延到一户人家绿茵厚密的花园里,她颤颤 地沿着树干走了几步,枝叶不堪重负,咔嚓一声断了节,柳碧瑶尖叫着一头栽进 了内园。 园内是深深的草木,蓬松茂密的枝叶托住了柳碧瑶,她并没有觉得哪里摔疼 了。周围绿意葱茏,黄金葛爬满了整个墙面,柔软的尖梢在晚风的拂动下如丝飘 扬,露出被掩映的一角石雕,精美的花生动饱满,翻卷绽放出雍容的气度。几股 细细的泉水凌空洒落,石雕凝了一身亮晶晶的水珠。 柳碧瑶站起身,拍落落在身上的枝叶,她拾起包袱,在园子里走了几步,寻 觅着出口。阳光倾斜着从厚密的枝间抖落,熔金似的为园里的花草镀上了一层细 腻的金黄。柳碧瑶四处张望着,猛然发现园里还有一个人,静静地看着她,或许 他早就看到她了。 这是一个少年,干净的白衬衣可以闻到阳光的味道。他有一头浓密顺滑的黑 发,微卷的发梢在耳后弯了个温柔的弧度。一双深邃的眼睛,透着近乎浓黑的夜 蓝色。他与柳碧瑶见过的其他洋人不一样,少年的面容有着更为柔和的轮廓,但 这抹不去在他脸上清晰浮动着的特殊气质,安静的、清冷的,美好得仿佛可以用 来铸成金子。 他的注视让她的心漏跳了一拍,柳碧瑶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举步间踢翻了 脚下的一个小花瓷盆,砰的一声裂成了碎片。 一只灰雀扑啦啦地飞过。 听闻动静,大房子里传出了女人高亮的声音,“Quel est donc ce bruit,mon chéri? ”(这是什么声音,亲爱的?) 稀奇古怪的洋文,柳碧瑶听不懂,但也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她意识到这里不 属于她,自己像个纯粹的陌生人,鲁莽地闯入了他人的领地。柳碧瑶感到前所未 有的局促和不安,她只希望能够找到一扇门,马上离开这里。 少年看着她,答了女人的询问,“Ce n'est rien,ma tante. ”(没什么事, 姑姑。) 少年似乎看出了柳碧瑶的不安,嘴角牵起一丝压抑的笑意,往身后一指, “门在那里。” 一口纯正的汉语,附和着优雅的声音,这让他看上去更不像洋人。柳碧瑶低 着头,抱着包袱,从他身边小跑过去。门口站着一位年迈的洋人老管家,西装革 履,两鬓斑白,他打开了繁花缀饰的黄铜门,微微欠身,请柳碧瑶出去。 铜门在身后缓缓合拢,柳碧瑶回望了一眼,阴浓树影交错复合,少年已不见 了踪影,一股喷泉淋湿了张翼的小天使雕像。 柳碧瑶默默地走着,满怀心事地踢着路上的小石子,一辆黄包车在她面前停 下,车夫笑容诡秘地说:“小姑娘,走路累,上车歇歇吧。”随即,阿良的脸噩 梦般地从车厢里探出,柳碧瑶还来不及喊,就被捉上了车。 黄包车迅速地潜入人流,东弯西拐,回到老地方,穿过被艳红灯笼覆没的花 弄,停在一条细石铺就的巷口。里巷吊着一盏玻璃风灯,亮着惨淡的光。一名丰 腴的妇人抱着个婴孩从巷口走出,低着头匆匆而过。 天色又暗了一层。 阿良示意车夫直接把车拉到巷内,车刚停稳,巷头油腻的木门就从里面打开 了。一个身形彪悍的汉子粗暴地扯过柳碧瑶,使劲地捏了捏柳碧瑶细瘦的胳膊, 甩了几枚银元到阿良的怀里,木门随后哐地一声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