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节:世情如汤(5) 人已走到门口,他还是回过头,一手扶着门,笑问段依玲:“姐,你们女人 是不是都挺会装的?” 这句话把段依玲给得罪了,她甩了手里的雨具,来到段睿面前,指着弟弟训 开了,“还说自己不知道!我问你,是不是你把她弄哭的?” “不是。绝对不是我。”段睿摆摆手,下了楼。 “我回学校问她去。”段依玲摇着步子,经过段睿身边的时候挤了他一下, 抢先下了楼梯。 段睿无精打采地来到园里。贴墙的树梢又长出一截浅浅新绿,雪蜜子剥了旧 衣,露出丰实的内瓤。月掩在枝梢后,黄昏欲来未来。 阿瞒不在园里。一会儿,他出现在通往阁楼佣人房的外梯上,一手提个小袋 子,急匆匆地往柳碧瑶住的地方走去。他来到紧闭的门前,咚咚咚地敲着门,边 敲边嚷:“碧瑶,开门哪!俺给你送吃的来了,你最喜欢的地瓜干。俺娘刚从乡 下捎来的,又软又糯,香喷喷的!” 门里没反应,阿瞒又敲,“你有啥事就跟俺说嘛,俺帮不上忙,帮你宽宽心 还是可以的。别哭了,哭坏身子就不好了啊,阁楼里闷得很,你还是到俺那里坐 坐吧,跟俺聊聊……” 平常嬉笑开朗的柳碧瑶今天突然伤心欲绝,她抽噎着从园里经过的时候,阿 瞒就开始担心。念在平时关系不错,他继续咚咚咚地擂着门,心想她一定会打开。 敲了半天门,里面全无反应,一转身,他见段睿也顺着楼梯上来了。 “阿睿少爷,”阿瞒见到他,像是有一肚子话要说,脸上写满了担忧,“也 不知道咋的,就见她一路哭着进来了,从来不会这样子的啊,让人给欺负了?想 想也不会,谁会欺负她啊……” 露台上垂下一串叶片,雨珠沿着树叶的圆弧滑下。风吹过来时,雨丝倏地偏 飞,落在人的脸颊上。柳碧瑶静坐在窗前,床上躺着一个小得可怜的青布包裹, 那是她的全部家当。她还没想好是否真要离开,只是极度需要做点儿什么才能诠 释这悲伤的情绪。柳碧瑶把所有的东西都塞入包裹,死命地打了个结,裹好了扔 到床上。 她坐着,瓦楞间的雨水还没有滴尽,沉沉的声音响在耳边。天边的那弯月越 来越明晰,等再暗一点儿,这座城就会掌上千盏明灯,柔情迤逦地邀请世人看尽 这一夜花火。 乱云低薄暮,一颗星升起在窗格间。冷雨不再敲窗,晚霞缓慢流金,哪里的 黄昏都是一样的慵懒旖旎。霞光返照,照得玻璃如金黄琉璃。柳碧瑶记得,在很 多年前,柳家村的傍晚也是这样子的。 在村头玩泥巴,弄得满头满身的泥,娘不打不骂,拉着她进屋换了套干净的 衣服。娘刚为她换好了一只袜子,有人在门外喊潘惠英,娘出去了,另一只就让 她自己套上。无论柳碧瑶怎么穿,自己套上的那只袜子就是没有温热的触感。那 是娘手上的余温。记忆里只剩下这丝敏感的触觉,时时翻起那早已模糊的影像。 姐姐秀丫从外面进来,挪了条凳子坐下,低着头一声不吭地扒拉起了海碗里 的白饭。她的辫子长长的,垂到腰下。 似乎自己刚刚出生,姐姐就和她开始了漫长的疏远历程。再长大点儿,有了 回忆时,柳碧瑶就只记得姐姐那抹瘦得令人担忧的身影,还有她那双时时刻刻透 着惊惧的眼睛。 傍晚的炊烟袅袅,娘在喊:“秀丫——” 林静影歇斯底里地说:“潘惠英死了,她早就死了!我恨他们!” 近十年了,如果娘还活着,或许早见面了。她怎么没想到呢?本来就模糊的 视线被新至的情绪拨弄得更加恍惚迷离,柳碧瑶的心思从来没有像此刻这么细腻 过。痛快地哭过后,全身每个毛孔都舒张着承载情感负荷的热度,人安静下来, 只有冷嗝微微刺痛胸腔。 傍晚昏蒙的情调渲染了明白无误的沧桑和伤感。秀丫,人家现在叫林静影, 林秋生老爷的宝贝女儿。 阿瞒轰天雷似的敲门声停了,叭叭叭的脚步声走向楼梯。他实沉的脑袋永远 转不过弯来,柳碧瑶根本没上门闩。一阵静默后,笃笃笃的三声叩门声,门把旋 开,清风扑入房内,进来的是段睿。 阁楼里有些闷热,段睿微微皱了一下眉。柳碧瑶静静地坐在窗前,留给他一 个缄默的逆光背影。段睿能猜得出此时柳碧瑶的表情,定是雷雨过后的沟壑纵横, 落花残叶沉浮不定。他顾及她的面子,没有转到柳碧瑶面前去仔细观看她那张伤 心的脸,只是在床边坐下,心想该说些什么。 段睿坐下,能看到她的侧脸,忽然柳碧瑶就转过头去,拿后脑勺对着他。段 睿笑笑,伸出手指,勾起床上的小包袱,故作随意地问:“就打算这么走了吗?” 听声音才知道进来的是谁。柳碧瑶擦去眼泪,动作快速而轻柔,她不能揉眼 睛,怕第二天起床的时候双眼肿得像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