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节:此情飘洒(3) 日渐转西,弄堂里唱响尖锐的弹词,歌声沿着拖长的日影拉开声线。从楼上 看去,城西夹墙里的榴花,像是燃起的一簇火焰,烈日下绽开胭脂般浓艳的花萼。 过往的人潮依旧稠密,等到日影沉西夜色起伏时,所有的浮躁才能随清夜渐渐沉 淀。 一天的活计终于忙完了,阁楼里很安静,柳碧瑶坐在镜前梳着自己的长发。 头发被风轻轻撩起,光滑的镜面呈现出她的面容。柳碧瑶把着镜框,仔细端详起 自己的容貌。 两道眉毛弯弯,眼波微漾,双颊很自然地透着红,嘴角不笑也是微微翘着的。 垂落的发丝添了几许慵懒和妩媚。柳碧瑶故意做了个柔曼的手势,侧着脑袋,手 指缓缓穿过发间,看曼妙风情轻裹上肌肤,波光流转间多了一层暧昧的诱惑…… 她嘻嘻地笑了,把头发拢到后面,熟练地扎好辫子。 暮云烧红,过往的行人车辆都镀上了层厚密的金色。柳碧瑶趴在窗口,看车 流交织的路口,期盼能在这里见到他。 晚风穿过密密叠叠的梧桐叶,溥伦的身影很准时地出现在路口。风吹动他的 黑发,发丝与衣摆和风轻摇。 “哎——”柳碧瑶朝他招招手。 溥伦听到了。隔着被梧桐叶剪碎的晚霞,流金的阁楼窗户,风灌进柳碧瑶的 袖口。鼓荡的纱帘旁,她的笑容比晓日还明亮。 快乐的情绪是很容易被感染的,溥伦挥挥手,回应她的笑容。桐叶翻飞,晚 霞欲燃,柳碧瑶欢快的身影掠过阁楼通梯,穿过葱翠的园子,飞似的来到大门前。 她站在门前,拢拢耳旁零落的发丝,舔舔唇。一只小雀啁啾着隐入浓稠的枝 梢,暮色掺进风里,丝丝缕缕地弥漫开来。 段家的老佣一身干净的白丝凉衣,从内堂出来,朝柳碧瑶示意有人找她。老 佣向后门撅撅嘴,连带头的微转,面色平淡得不能再平淡,意思是那乡下人在后 门等着。 溥伦在前门,谁又在这个时候来找她?柳碧瑶转到后门。 清漆斑驳的门外,夕阳照出一个青黑的影子。老汉的黑布鞋布满灰尘,看得 出他赶了远路,开襟衣摆缝了个大白补丁。天气热,脱下的外裳扎在腰间。柳碧 瑶明白了老佣的淡漠,认为是她的乡下亲戚找上门来了。可柳碧瑶不认识他。 老汉浑浊的眼神上上下下打量着柳碧瑶,半天才说了一句乡音浓厚的话, “都长这么大了……” “你是谁?” “我是你隔壁家的柳伯啊,孩子。”老汉的话音有些莫名的战栗,眼里现了 泪花,“回家看看吧……” 第二天天未亮,一辆洋车磕磕碰碰地碾过柳家村的田埂。一朝膏雨洗净水田, 稻苗初抽穗花,远处一湾如镜浅水,青灰的天地间点缀几尾鹭鸭。 再熟悉不过的风景,几年时光如逝水,潺湲地敲响故人幽梦。柳碧瑶没睡好, 眼圈泛了青。薄薄的晨雾涌进车内,她觉得冷。看着比记忆里狭窄许多的小径在 车轮下铺延,沉滞的感觉一下聚积于心底,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柳伯没说多少话就走了,说是找了她很多年。娘死了,柳保也死了。柳碧瑶 有一刹那的怔忡,眼底发涩却涌不上泪水,这个狠心把女儿卖掉、把妻子逼死的 男人是死是活与她何干?心里空得发疼,柳碧瑶想,哭吧,或许掉几滴眼泪,迷 惑人的悲伤又会随风飘远,就当无所用心地做了一场清梦。 溥伦同她一起回柳家村,他说有车,可以自由接送。晨雾薄凉如水,他也没 睡好。柳碧瑶靠着车窗,眼神沉溺哀怨。她侧脸对着他,乌亮的发辫垂到胸前, 带点儿幽怨的安静。溥伦把外套盖在她的肩上。 到了石皮弄,那座熟悉的土房毫无遮掩地映入柳碧瑶的眼里。低矮,阴暗, 向天草蹿出瓦隙,在风中摇摆着柔嫩蓬松的身子。小墙土块疏松,阴湿处爬满翠 色秋藓。推门进了里屋,潮湿的味道无可避免地钻入鼻腔。缺了几块瓦的屋檐, 光线直入屋内,那张被大烟熏得发黑的破损木床,静静地摆在墙根。 早年身世如风里烛,即使残泪滚滚,火光焚灭,那缕呛人的烟依旧剥茧抽丝 般刺激着眼目,顽强如结在梁角的蛛网,断了再结,结了再断,成了记忆深处一 丝挥之不去的忐忑和尴尬。 弄口的房门开了,小脚阿婆出了门,阿婆白发皤然,精神依然很好。她挪着 小脚,挎着一个细竹篾筐去河边淘米,经过柳保的房子时,煞有介事地伸长脖子 瞧瞧里屋。按理说阿婆见了柳碧瑶必要拉住手,言长语短地唠叨一番,这次却是 小心翼翼地移动眼珠瞅了下,马上又缩回脑袋,加紧脚步往河边走去。 “薄命爹娘厚福女。柳保的俩闺女命硬,克死爹娘!”阿婆压着嗓子说了句。 喜欢看热闹的孙寡妇这次也没张罗着坐在门口观望,房门锁得比谁都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