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节:长亭怨天为垂泪鹃声苦(3) 碧落很想说:" 如果我不回去,你会留下我吗?你敢冒着被苻晖斩杀的危险, 留下我吗?" 但她终于什么也没说,只是低下如夜的眸,轻轻地点一点头。 不论慕容冲说什么,她都会回去。如果命中注定两个人必须牺牲一个,那么 那个人必定是她。 即便不是慕容冲的选择,也会是她的选择。 慕容冲沉默半晌,又道:" 恨我吗?怨我吗?" 怎能不恨?怎能不怨?可又怎忍说恨?怎忍说怨? 碧落趴在案几上,低了头,问道:" 你……你当真早就上了表,要将我送给 苻坚吗?" " 没有。" 慕容冲低沉地回答,不胜苦涩," 我白天回来后,才让永叔立刻 备了表书,让人加急送上京去,务必在你们到达长安之前送到苻坚手中。" " 可是……冲哥,你早就打算让我去了,对不对?" 所以,慕容冲会犹豫,会喝酒,会在酒醒后告诉她慕容氏的计划,告诉她他 不想再受屈辱。还有,他未必没有预料到碧落见到苻晖后的可能后果,可他没有 拦她,却说苻坚喜欢黑眼珠的女子…… 碧落将自己的袖子绞着,松开,再绞,再松开,眼睛却没有从慕容冲脸上移 开过。 慕容冲没有回答,却平生第一次不敢与碧落对视。 良久,良久,他发出了一声压在喉嗓间的呻吟,将碧落紧拥到了自己怀中。 那样迅猛的力道,几乎把碧落的骨骼捏得碎裂。 突然之间,碧落便什么也不想问了。 有的人,可以高贵地活着,无忧无愁;有的人,本该高贵地活着,却一再被 践踏至脚下,卑微如斯。 当一个人的尊严被与家国宗族的存亡相系时,再高贵无俦,也可以忽略不计 了。 公主可以牺牲,皇子也可以牺牲,更何况区区一个云碧落? 只不知,当初鲜卑慕容牺牲慕容冲和清河公主时,有没有人为他们哭泣伤心, 便如此刻慕容冲牺牲碧落那般绝望无奈。 爱情…… 如果他们之间有所谓的爱情的话,是不是只是让那种牺牲,更加悲惨和痛苦? 碧落慢慢推开慕容冲,抚平他胸前衣襟的褶皱,哽咽着笑道:" 冲,你生不 逢时。我也是,生不逢时。" 生不逢时的乱世。 乱世出英豪,而乱世更多离人,多白骨,多死不瞑目的无辜冤魂。 碧落其实应该庆幸,庆幸她在十年前遇到了慕容冲,没有成为乱世冤魂中的 一缕。 她走到外间,披上湿淋淋的蓑衣。 原来浑身半湿着,穿着蓑衣,颇能感觉出蓑衣挡风遮雨的效果,但换了件干 净的衣裳,再穿上冰冷的蓑衣,居然会冻得直打哆嗦。 譬如这世间,若一直在苦难中,并不以为那是苦难;而若是习惯了炊金馔玉, 再去吞糠咽菜,就苦不堪言了。 原来人最畏惧的,不是苦难,而是幸福与苦难间的落差。 皇子、王爷,与供人狎玩的娈童之间,落差到底有多大? 云碧落不知道。 她只知道,如果连她都觉得做苻坚的女人是痛苦的话,那么,慕容冲的遭遇, 只能用四个字来形容。 生不如死。 对于碧落,爱情已是一种奢侈;对于慕容冲,爱情是什么?一种绝望的妄想 吗? 怎能,又怎忍去怪他,怪他放弃这种于家仇国恨间的绝望妄想? 踏离卧房时,碧落听到慕容冲在里间慢慢地说:" 碧落,相信我,我会去找 你。" 碧落回过头,透过未合上的门向内张望时,慕容冲还坐在原来的地方,脸色 苍白平静,垂着眸,盯着几上空空的碗,仿佛从未动弹过一下,更未曾说过一句 话。 碧落轻轻地笑了一笑,一头冲入了雨中。 很冷的雨,打在滚烫的面颊上,沁凉沁凉,居然带起一种奇异的快感,让她 望着苍冥的夜空,忍不住又笑了一笑。 侧门的门房里笑声沸反盈天。杨定正和几个守卫掷着骰子,见碧落来寻,居 然嘀咕了一声,似暗怪她出来得早了,让他无法玩得尽兴。 而碧落已经懒得再和他争辩什么了。 她甚至懒得再说一句话,并且在一路之上,真的再也不曾说一句话,连杨定 几次拨马上前和她说话,她都没回答,甚至,根本没听见他在说什么。 眼前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无边无际的空茫,和似乎永远下不停的雨。 回到船边时,河水涨得更高了。以碧落的体力和轻功,再也无法不惊动人地 跃上船去了。 杨定飞跃上船,把自己缚裤的布条结起,丢给碧落,让她趟着河水,至稍近 时飞快将她拉了上来,依然从窗户将她送进她的小小房间。 碧落早已乏到极点,脱了皮靴正要胡乱睡下时,杨定将她湿透的蓑衣和皮靴 都拿了出去,又轻笑道:" 把你的湿衣裳换下藏起来再睡,小心被发现了,连累 你的冲哥哥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