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啥时候把我也写进书里?” 谈到家世,尤其是谈到几位已经去世的老人,小蓉似乎有说不完的故事。这些 故事多数是小蓉自己无意识讲出来的,也有江学孟问出来的。 每当聊起这些内容的时候,往往是江学孟和小蓉两个人边走边聊。别人偶尔跟 着听一会儿又走开了,既插不上嘴,也不清楚来龙去脉,听不下去。 就在江学孟与小蓉认识之后,有那么一段时间,江学孟见了小蓉只打个招呼, 要不就是点点头,然后又径自走了。跟他一起走的是云城市联合运输公司的前总经 理老张。几天前老张无意中说起了联合运输公司的破产,江学孟觉得是个好题材, 便约老张天天晚上来小公园散步,边走边谈,前后一个多月。老张详细介绍了联合 运输公司从组建到破产的整个过程。经过一段时间的咀嚼消化,江学孟自觉得成竹 在胸,开始创作以联合运输公司为原型的一部长篇小说。动手之后不久,便碰上小 蓉偶然说起了文化大革命的事,于是又开始了对小蓉的采访。 小蓉刚一开始还以为江学孟不过是和她随便闲聊,过了几天发现不对劲,不象 是闲聊。她想起前一阵子江学孟和老张每天雷打不动的散步。 “前一段天天跟你一起走的那个老头是谁?” “老张,联合运输公司的总经理,现在退了。” “你和他聊些啥?形影不离一块儿走了一个多月?” “他们公司破产的经过。” “那有啥聊头?你是不是想写啥东西?” “写一部长篇小说,已经开始写了。” 小蓉有些吃惊,似信非信。 “你真能写成书?” “试试看吧。” “你写过书?” “发表过一些短篇小说和中篇小说,还有一本小说集。” “真的?你这几天问我这问我那,是不是也想写书?” 江学孟点点头。 “那你就问吧!你啥时候把我也写进书里,那才好哩!” 江学孟和小蓉聊了二十多天,许多情节精彩生动,几个人物已经活生生地在江 学孟的脑海里浮现。只是这些材料现在还十分松散,还没有凝聚成一个整体,提炼 不出一个能概括全篇的主题。 江学孟琢磨了几天,没能理出个头绪,暂时先放下了。他认为自己的精力都集 中在目前正在进行的创作上了,没有力量再去整理小蓉提供的素材。再说,即便理 出了头绪,他也不可能同时创作两部小说。 他决定先集中精力完成手头的创作。至于小蓉提供的素材,都深深印在记忆中, 不会轻易忘记的。况且小蓉也天天散步,有什么需要了解的可以随时问她。 经过这个阶段的接触,江学孟和小蓉更加熟悉了,彼此间的关系也好像更密切 了。在散步的这些人里头,就数江学孟年轻;五十多岁。也就数江学孟有文化;人 家发表过作品,能写书。小蓉愿意和江学孟一起散步,江学孟也愿意和小蓉聊天, 喜欢听小蓉说话。 这个时间是2005年六月。四月中旬秦芝去了上海看望女儿。华龙小区不是封闭 小区,四通八达,近几年盗贼猖獗,有许多家被撬被盗。江学孟住在二层,一层老 何盖了间小房,江学孟卧室的窗户底下就是老何家的房顶,跟一层没有什么区别。 江学孟家曾经被小偷撬开窗户盗过一次,所以这次秦芝去上海,江学孟得留下看家。 小蓉做的一手好饭菜,在这一点上她又和江学孟有了共同语言。秦芝不怎么做 饭,全靠江学孟。江学孟熬鱼、炖肉、包饺子最为拿手,这三样,无论是秦芝,还 是大女儿江娇,二女儿江娆,一致公认比饭店里的还好吃。秦芝不吃饭店里的鱼, 吃江学孟熬的鱼,而且是百吃不厌。江娇江娆都不吃饭店的饺子,却吃家里的饺子。 小蓉和江学孟也常在散步的时候讨论怎样做菜。江学孟喜欢吃葱爆羊肉,自己 炒了几次,都嚼不烂。小蓉告诉他葱爆羊肉不是炒出来的,而是熬出来的。羊肉切 片放些许水先熬,直到把水熬干羊肉熬熟。再放入切好的大葱翻炒几下就成了。 江学孟还喜欢吃本地的炒莜面馈垒;土豆蒸熟去皮,拌上莜面一起搓碎,再放 葱花下锅炒熟,喷香喷香。江学孟做过几次,人家炒出来的莜面馈垒是散的,他炒 出来是一个大疙瘩,吃着发粘。小蓉告诉他,土豆蒸熟去皮拌莜面搓碎以后,还得 再蒸一次,然后再下锅炒。江学孟按小蓉的方法又试了一次,小蓉说得不错。 小蓉的丈夫小石每星期只在星期日休息一天,民航从周一到周六都有飞机,只 有星期天没有飞机。小石平时工作繁忙,到了星期日就想好好玩一天。他和江学孟 是老搭档,喜欢叫江学孟。打扑克的时候居多,有时也打麻将。 江学孟第一次去小蓉家的印象是非常深刻的。那是一个星期日的上午,他接了 小石的电话到他家的时候,小蓉的同学老付和小石的同学老戴已经在那儿等着了。 门厅旁边是厨房,钉在厨房里的晾衣架上挂满了刚洗完的衣服,挂得齐齐整整—— 这第一眼就让江学孟顿生感慨,不由自主站在那儿看着那些衣服。 真正的厨房在厨房最里边的阳台上,那里散出来的夹着热气的香味儿穿过挂满 衣服的厨房飘到门厅,是一股炖肉的香味儿。小石也站在门厅里,江学孟头一次来 他家,他得陪着参观参观。 “家太小,煤气灶挪到阳台上去了,厨房里还能放点儿东西。” 小石以为江学孟在看厨房,站在旁边介绍着。没有了煤气灶,厨房变成了一个 小厅,放着冰箱、冰柜、洗衣机,还有一个放杂物的小柜子。空中是晾衣架,空间 利用充分,却是井井有条。 小蓉听见说话从阳台里面走出来,穿着围裙,两只手可能沾着油,半抬着放在 胸前,很象打太极拳的架势。 “咋不进去?我们这小家乱哄哄的,有啥可看的?” 江学孟笑笑,没有说话。 小蓉又说:“中午别走了,反正你夫人也不在家,尝尝我炖的排骨。” 江学孟说:“这么早就做上了,几点就起来了?” 小蓉说:“我五点就起来了,人家睡得呼呼的,我怕吵醒人家,给他关严门, 就开始洗衣服……” 有人在客厅里插话,看不着人。 “你不会晚上再洗?偏得大清早洗?我最怕我们楼上大清早开洗衣机了,轰隆 轰隆吵得你不起也得起。” 小石笑笑说;“这是老付,小蓉的同学。” 小蓉说:“人家给你脱下来了,洗衣机上堆了一堆,不洗咋弄?我可不象别人, 脏衣服塞进洗衣机一放好几天。我受不了,有了脏衣服当下就得洗出来,不洗出来 就总觉得有什么事没干,坐也坐不安心。” 客厅里又传出老付的声音:“客人来了,你又洗又涮的,客人能坐得安心?” 小蓉说;“你算个啥客人?我七点钟就下去又买骨头又买菜,不是为了你们? 嫌乱你不会走?谁拦着你了?你中午别想吃我的排骨,没你的份儿!” 老付说:“不是猪排骨吗?咋是你的排骨?你的排骨谁敢吃?” “你停停地坐着吧!没人把你当哑巴!” 说着话已进了客厅。江学孟跟老付、老戴是头一次见面,相互介绍之后,小蓉 对小石说:“江大哥来了,你们四个人先打扑克吧。我把菜洗好切好,一会儿你炒 就行了。” 这是一套两居室,客厅其实还是一个卧室,放着一张单人床。小蓉的女儿微微 平时住奶奶家跟奶奶做伴,偶尔回来就睡客厅。房间不大,却收拾得窗明几净,一 尘不染,眼到之处看不见一点儿灰星。 小蓉沏了一壶茶送进来,小石拿了一支烟叼在嘴里正准备点火,小蓉放下茶壶 伸手抢去了他嘴里的烟卷,呵斥道:“又抽!你看看人家谁抽烟?就是你!忘了早 晨起来咳嗽啦?你给我少抽烟,去年我才刷的房,今年我不想刷了,你别给我熏黄 了。” 小蓉又忙去了。小石偷眼一瞅她不在,抓完牌拾起烟点着了。 还是小石跟江学孟搭档。可是第一次来小蓉家的感觉使得江学孟无法集中精力。 感觉太多了,相互重叠融合,难以说清。 他一进门,看见厨房里那一架晾得整整齐齐的衣服,一种温暖的感觉便油然而 生。后来又听了小蓉对老付说的那一番话,心中顿时万千感慨。晾衣架上的那些衣 服多数是男人的,显然是小石的。江学孟想起自己,从结婚到现在有三十年了吧, 秦芝什么时候给他洗过一件衣服?刚结婚的时候或许洗过,不过没有印象。可以确 定的是,自从女儿江娇出生以来,他一直是自己的衣服自己洗,包括袜子和手绢。 就在几年前,那一年二女儿江娆高考,还没有去上海。那一天是星期几记不清了, 好像是星期日,因为那天江娆也在家。他出去买菜回来,秦芝刚洗完衣服,满地的 盆子满地的水,得找地方下脚。秦芝每次洗衣物都是如此,他说过两次,吵了两次, 以后就再也不说了。 “你的臭袜子!你自己投去!” 秦芝的气不打一处来,不知是因为江学孟脱下袜子没有及时洗?还是因为江娆 在家,她洗衣服却对江学孟的一双袜子视而不见,让女儿见了有些说不过去。那双 袜子放在单人沙发旁边,江学孟昨天晚上洗完脚忘了洗了。这种情况以前也发生过 一次,秦芝扫地时把袜子扫进沙发底下,江学孟想起洗袜子没有找到。问秦芝,让 秦芝骂了半天。 江学孟放下菜去投袜子,那双袜子扔在洗衣机旁边的地板上,湿漉漉的象垃圾, 显然从洗衣机里捞出来没拧水就扔在那儿了。 别的衣服都挂在晾衣架上了,有秦芝的,有江娆的。 江学孟真想说“我没有让你洗,我也不需要你洗,你撒什么火?”可是女儿在 家,他没有说,默默投了袜子,搭在衣架上。 秦芝有个习惯,换下来的衣服要等攒成一堆才洗。那些衣服,有的堆在床头柜 上,有的堆在洗衣机上。如果这期间有客人来,她要在家,就匆忙把脏衣服塞进洗 衣机,以免被客人看见。如果客人来时她不在家,而江学孟又没有把她的那些脏衣 服藏起来,客人一走她便大发雷霆:“你是个死人?你就不会把脏衣服收拾起来? 让人家看见家里象什么样?这是不是你的家?你就不嫌丢人?” 倘若客人是来找秦芝的,风暴或许到此为止。若是江学孟的同事或朋友,她的 怒火则还要延续下去。 “以后你少招你那些狗肉朋友到家里来!我不欢迎!我嫌乱!整天闲得无聊窜 来窜去,有什么好窜的……” 秦芝实际上是小学文化水平,把“酒肉朋友”听成了“狗肉朋友”。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