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个孩子呀……” “祝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深夜十一点二十分,幽深的井口外,前进区一连一排在列队宣誓。 江学孟高举着主席像站在队前,他的声音已不象过去那样响亮,神情也不象过 去那样严肃而亢奋。现在,举主席像领头宣誓对他来说已不再是光荣的任务,而是 一个额外的沉重的负担。而且这个负担一时还无法推脱。阶级斗争还未结束,他住 的四号宿舍楼的五层就是矿“群专指挥部”的监狱。楼梯口焊着钢筋栅栏,五楼的 窗户都用木板钉得严严实实。就在前不久,他还听到过从五楼传出来的惨叫声。他 已经引起了当局的注意,如果他此时拒绝带领大家宣誓,极有可能被视作是别有用 心,或者更糟。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他不敢引火烧身,只有装,装! 红十月的高产期还没有结束,每个班还是双循环。(割根,移溜子,打眼,支 密集柱,放炮,出煤,这叫一个循环。通常每班只能推一个循环,遇到意外情况, 例如机械故障,漏顶等,那就连一个循环也完成不了。一个班推两个循环纯粹是为 了创纪录。要推两个循环,只出完工作面的煤就得立即割煤根移溜子打眼支密集柱, 古塘那一面的煤就没有时间出了。这些煤能占到一个循环总煤量的百分之四十。煤 浪费了,新记录却产生了。)出煤,割根,运料,移溜子,支密集柱,打眼,放炮, 再出煤。再割根,再运料,再移溜子,再支密集柱,再打眼,再放炮。推完两个循 环,人人累的筋疲力尽。 快走到皮带巷的巷口了,大巷里正有一列煤车驶过。前面几个人紧跑了几步, 在巷口跳上了煤车。扒煤车违反井下安全规定,扒正在行驶的煤车更是严重的违章 行为。可是为了少走十几里路,为了早一些出井,大多数工人宁愿违反安全规定。 能搭上煤车出井,起码要比步行快四五十分钟。 皮带巷快到巷口处分出一个岔巷——皮带不拐弯,照直向上走去。岔巷则拐了 一个弯通往大巷,这一节巷道有三十米,是专门供人行走的。江学孟还没有走到岔 巷,看不见煤车,听声音煤车还没有过去,于是赶紧跑。 大巷里有上下行两条铁轨,煤车走的是靠岔巷这一边的铁轨,列车紧贴着巷口, 把巷口堵住了。这样一来,助跑的空间就只有巷道的那两米宽的距离了——这个距 离根本无法进行助跑。 前面的几个人都跳上车去了,江学孟毫不怀疑自己也能跳上去,尽管别人是空 手,而他却拿着主席像。他站在飞驰的列车旁边,瞅准了一节只装了半斗煤的煤斗 车,先把主席像扔进去,随即双臂往车帮上一搭——但是已经晚了,在扔主席像的 那一瞬间,他的腿错过了这一瞬间的工夫就用不上力了,他没能窜起来,胳膊的力 量只能把他的身体带到车斗中间,却不能使他的身体站到车鼻之上,他的身体就在 两个车斗之间坠落下去。他的脑子里只来得及闪过两个字——完了,随即轰然一声, 什么都不知道了。 江学孟后面还有几个人,除了队长杨先,剩下的都是岁数较大走不快的。江学 孟因为拿着主席像,也落在大多数人的后头。江学孟扒车的时候,杨先也进了岔巷, 他发现江学孟要扒车,刚要大声制止,但已经晚了。因而他发出的喊声由“别扒车” 变成了“快停车!” 先前扒上车的人眼看着江学孟从道心掉下去,不约而同一起尖叫一起朝车头拼 命晃灯,列车又前行了一百多米才停住。 煤车过去了,巷口空了,大巷里静悄悄。杨先靠在岔巷巷壁上,两条腿软得几 乎站不住。他不敢走出岔巷,不敢看巷口外的铁道。 大巷里有了脚步声,不一会儿,有人喊道:“快!在那儿哩!还囫囵着哩!” 杨先闻听,一个箭步窜出巷口,列车停在巷口前方约一百米处。在大约三十多 米的地方,巷壁根下,有一个黑乎乎圆乎乎的人体。铁道与巷壁根之间是排水道, 距离不足四十公分,只比三十公分宽的排水道盖板宽一点儿。江学孟就象个团起来 的刺猬似的,蜷缩在只有三十公分宽的排水道盖板上…… 江学孟苏醒过来,已是在疾驰的救护车上了。周围都是穿白大褂的医生护士, 队里的人只有一个杨先。杨先还穿着工作服,脸上湖满了煤粉,浑身上下一团黑, 只有眼睛和牙是白的。在这光天化日之下,在几个白衣天使之间,杨先活象一个从 地狱里爬出来的鬼。 到了云城矿务局医院,进了急救室,江学孟的两条腿肿得象两袋面,根本脱不 下水靴和裤子,护士拿剪刀先剪下了水靴,又剪下了帆布裤,绒裤,衬裤。透视、 照相,之后就是等待。 杨先一直跟着大夫跑来跑去,生怕大夫隐瞒什么情况。快中午的时候,杨先跑 进病房抓住江学孟的手摇着说;“小江,没事……两条腿都没事!你这个孩子呀… …” 杨先想说什么,又突然停住,两只小眼睛里闪着泪花。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