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且说这日晚间,叶华接了一个电话,叫道:“阿姆,是找你的。”常氏心里 格登一声,接了电话,才知是三春的。常氏忐忑问道:“儿呀,你可都好?”三 春道:“没什么不好,也没什么好,这边活儿没法做。”常氏道:“哎哟,是不 是有什么不顺呀,你且说说给娘听了。”三春道:“自打来到这里,也只是给人 打了下手站柜台,受气不说,那赚的钱抽烟喝酒都不够,还不如在家自在。”常 氏道:“你不是有本钱吗,没得自己做?”三春在电话那头哂道:“别提本钱, 说来是个笑话,那一二百块钱哪能做本钱,随便做个门面也要一两千块钱撑起来, 娘,要不你去借一两千给我,我这儿自己干!”常氏吓了一跳,道:“哎哟,儿 呀,这是老虎的口我去哪里开呀,为娘要是有这本事,也用不着你去外面辛苦做 事了。我看你要做得不顺就回来吧,好歹有娘照顾着你。”三春道:“没本钱看 来只好回来了,这边日子好难挨,比坐监狱还无味!”三春诉苦万状,常氏心疼, 又嫌厦门遥远,照顾不到,只怕三春受了委屈,便说定叫他回来。放下电话,叶 华问道:“好似三春的声音!”常氏道:“是我儿,还好有这电话,要不在外受 了苦,都听不见他诉苦呢!”叶华道:“有去两个多月了吧,那边做得还好?” 常氏哀叹道:“不顺,受苦呀,我叫他不行就回来,在家里好歹有个照应!”叶 华道:“这么短时间,可能还要适应吧,能立住脚跟就不错了!”常氏道:“他 道本钱不大,没得做,人家开店都得几千几万的来,我们咋出得起!”叶华见她 又提本钱的事,便住了嘴,到一边看电视去了。 过了几日,那三春跟老板结了工钱,辞了高杰,坐了长途汽车打道回府。下 了车,直奔叶华家常氏这里,常氏见儿一脸旅途的憔悴,直叫可怜。那三春进了 门,从旅行包里掏出一件酱黄女式褂子,道:“虽然没钱,也得帮你从厦门带件 衣服。”常氏接过来,打开细看,嘴里啧啧叹道:“哎哟,儿呀,这要好多钱吧? 这颜色给娘穿太鲜了吧?”三春不屑道:“鲜什么鲜,现在外面改革开放,老人 都往年轻里穿,形势就是这样,没人笑话!”常氏爱惜不已,将衣服折了,道: “还是等做客时穿吧!”三春道:“我要走了,还要跟县里朋友谈事去。”说毕, 煞有介事地转身走了。常氏尾随着千叮万嘱要他爱护身体。 待叶华回来,饭后拾掇完毕,常氏笑眯眯地对叶华道:“妹子,让你瞧个物 件。”叶华笑道:“有宝贝?”常氏进房间掏出那件酱黄褂子出来,道:“你瞧, 这是三春从厦门给我买的,你看是不是太鲜了!”叶华摊开来看了,道:“不错, 且穿上试试。”常氏含笑把褂子套在身子,扣了扣子,拉平了衣襟和袖口。叶华 道:“合适合适,都显年轻了。”常氏笑道:“三春也这么说,道是老年人都往 年轻里穿,时兴了如今!”又道:“想来这大城市的衣服贵得很,他自己又没钱 了,光记得我,三春儿也懂孝顺了。”叶华见常氏陶醉其中,附和道:“这儿子 孝顺了,你是心里美滋滋吧!”常氏道:“那倒不假,这养儿疼儿,最后要的就 是这一下,做娘的也就知足了!”叶华道:“三春怎么回来啦?”常氏道:“他 在那边做得不顺,就回来做了,我儿这几年来运气都不好,做什么事都辛劳无功, 过几日要给他抽个签问问,时运何时该到!”叶华道:“这后面的天王寺抽签灵 验,可去问问。” 却说人无百年好,花无百日开。这人与人的情分,最难敌的是猜疑。这一日 周六,叶华在家拾掇散在各处的衣物来洗,在客厅挂钩上取了一件自己的裤子, 翻了口袋,有十元钱,突然记得这是自己课时补贴的奖金,应该有二十元。心中 疑惑,当下也不便问常氏,暗暗记在心中。待到高三明回来,却忍不住告知了。 高三明道:“莫不是你记错了?”叶华道:“我从办公室领了又没买过东西,这 点数目还是错不了的。”高三明道:“我看也不可能是阿姆做的手脚,每次买菜 都一五一十算得清楚,不可猜疑人家!”叶华道:“我也没猜是她,所以才跟你 讨论了。”高三明道:“十块钱的事,且不谈了。”这高三明是男人心粗,芝麻 小事,嘴巴关了也就心里忘了,但叶华却不一样,如一粒沙子硌在心头,不能释 怀,又暗想这家里是不是有别人来过,更加不安。 次日,不经意问了常氏,道:“最近家里可有生人来过?”常氏道:“生人 我可不敢放他进来。”又道:“闲时就三春来看看我,其他人有敲错门的,我都 在门外就打发了。何事?”叶华道:“也无事,这路上现在小偷小骗挺多的,多 加小心。”常氏回道:“正是,闲杂人多,可不得小心。” 倘若这事忘了也就过了,偏偏叶华的狐疑挥散不去,老觉得家里不安全,似 非得要揭个水落石出方能定心。又使了一计,还是在裤子口袋里放了二十块钱, 又不经意挂在客厅挂钩上,每日偷偷看那钱少了没有,如此过了三日,搜了口袋, 发觉又少了十元。这一刻,似在预料之中,实则预料之外,恰是夜里八九点时分, 高三明没有在家,常氏进屋睡觉去了,叶华这一惊一吓不打紧,恍然觉得家里布 满阴谋,跟见鬼似的尖声叫了起来。常氏闻声赶来,见叶华跟要哭了似的,忙问 究竟。叶华已是愤怒,质问道:“你说我这裤兜里钱哪里去了?都丢了两次,你 这家是怎么看的!”常氏不知所措,细声道:“哎哟妹子,你这一叫我头皮都软 了,什么事你且慢慢说。”叶华胸部一起一伏,气喘难平,待平静下来,将那两 次丢钱的事件说了出来。常氏听了,回过神来道:“哎哟妹子,你这交我买菜的 钱,我一五一十都跟你交了底细,其他的钱我是不敢动的!”叶华道:“我也没 说是你拿来,我是问你看家时有谁来过,若没有人难道会飞了不成!”常氏道: “就我见的,也没有生人!”叶华道:“你上次说三春来看过你,今天来了没有!” 常氏道:“他,来倒是来过,可是……都不曾进门就走了,跟他也没干系吧,况 且我儿也是读过书的诚实人……”叶华气道:“我也没说是他,只是这家你看不 紧,丢这丢那的,我怎么放心!”言毕,气咻咻进房间去了。 常氏也受了惊吓,甚是无趣,回到房间思量了,又是疑惑又是凄凉,沉沉睡 去。次日虽然不提这事,但也有隔阂了。到了吃中饭的时候,常氏道:“妹子, 家里出了这蹊跷事,我也不知如何是好,心里也惭愧,且我家儿媳妇也生了孩子, 要我照顾,我思量着不如回去,你且换个能干的人来……”叶华听她开口,就有 预感,道:“你要家里有事想走,我也不强留了,且不急,待我下午叫了我妈来 接了孩子,给你算好了钱再走。”常氏道:“正是,我倒不急,你吩咐何时便是 何时。”叶华虽然恋着常氏干活勤快清楚,又爱干净,带孩子手段又好,但知那 三春来了之后,总是个麻烦,因此常氏想走,却也不多挽留。下午,上完了一堂 课,便把她妈叫了来,那常氏把鸡零细碎的照顾娃儿的活一一交代清楚,且收拾 了行李物什要走。临了舍不得那小娃儿,亲了又亲,把自己眼泪都亲出来了,哽 咽道:“倒不知他长大了还记不记得我带过几个月!”叶华妈横抱着小娃,安慰 道:“记得记得,长大要带他去瞧你哩,这情分可不敢忘。”叶华道:“阿姆, 昨天那事我也不是怪你,就是家里丢东西,心里急。”常氏道:“妹子,我能体 谅你,高三明又不在家,这么大一个家你要看着不省心,风吹草动都惊心。我老 了,这里疏忽了那里疏忽了,妹子你知道就好!”叶华却也动了情,知她是个好 人,几乎舍不得她走,女人家又泪里话了许久,叶华将常氏送到车站,上了车, 又替她付了车票。常氏拉着她的手,道:“三春那里借的钱,我让他挣了就还你 们,别记挂。”叶华道:“倒不记挂,就看他自己,懂得还就还,不会记在你身 上的。”泪里人情,话带世故,依依别了,且不絮叨。 那高三明回来,知了原委,倒怪起叶华不挽留她,道:“她尽心尽意照顾我 们孩子,你让一个老人家,发生了这等事回去,多不厚道!”叶华也不申辩,情 如浮云,事如流水,过了。那常氏回家,也不提因何事辞了,只说要回家照顾自 己的儿媳妇孙女儿,一时倒也无人知晓。后来通过常金玉的嘴里流了出来,那乡 里众人才晓得,常氏因有这么一桩蹊跷事才回来,虽事只一种真相,人却有千种 猜想、万般感叹。 常氏回了家,恰似那船中有了舵,家里一派浮躁定了下来。安春知了娘回来, 也带着珍珍过来看,珍珍道:“婆婆,你去那县里照看什么小弟弟?”常氏抱了 珍珍道:“乖儿,你也知道婆婆去看小弟弟了,那小弟弟也跟你一般爱怜,只可 惜不是婆婆的孙子哩。”安春嘴里衔着一根烟,道:“我就说嘛,自家的孩子不 带,去带别人家的孩子,在外面多不好听,都以为我们当儿子的不养你!”常氏 道:“去帮人做事赚钱,正正当当,谁若说不好听,你倒叫他来见我,跟我当面 说。”安春道:“〖fjf 〗蛖〖fjj 〗,人家说你也是背地里说,当面只会说你 的好,做人就是要做名誉,名誉都是背地里被人搞坏的。”常氏道:“你勿听人 说,那闲言碎语,经不得推敲的,我比谁都爱自己的孙女儿。”把珍珍的一鼻子 鼻涕给掀了,又给她小脸小手洗了,道:“你要干净了,叫你妹妹学着你。”安 春道:“娘,清河又怀孕了,爱吃酸的,你明儿搞点什么酸的让她解馋!”常氏 惊道:“哎哟,儿呀,怀孕了你还让她回来,不是危险得很嘛,现在抓得还紧呀!” 安春坦然道:“不碍事,这点你放心,我跟村里那通讯员秃头的儿子吩咐好了, 但凡有情况,第一个通知我;那秃头的儿子混个通讯员当,还挺得意,我一报我 战友的名字,他就腿软,不敢不听我的。我是万事俱备,都搞通了,才叫清河回 来,要不然不是往枪口上撞吗!”常氏道:“那也要小心,计生组都是半夜来的, 神鬼不知,最好是要自己小心!”安春道:“放心放心,这点能耐都没有,我当 年还当什么军人!”当下叼着烟摇摆而去。 虽说常氏在家忙忙碌碌,疼儿爱女,其乐融融,却无时不想着生计。这日, 见同厝里的女孩儿阿娇出去了回来,一阵清香,原来是采了茉莉花回来。正是春 夏时节,这几日,温度突然升高,把花儿都催出来了。常氏道:“有茉莉花采了?” 阿娇道:“有,大队前几日就开始收购了!”常氏道:“要不是闻到这花香,我 都忘了。”因李福仁上田里打农药去了,当下常氏叫二春道:“你且去地里看看 茉莉花怎么样。”二春道:“我也不知咱家地在哪里,茉莉花种在哪里。”常氏 道:“我倒忘了,你好些年没回家了。”当下搁下活计,自己往山上去了。 原来几年前,大队贷款从外边进了茉莉花苗,鼓励农民种花茶。那李福仁只 懂得种红苕、种菜,却不信种花能种出什么名堂,不种,自留地依然种红苕。却 不料,一两年之后,种了茉莉花的人家收成可观,一个夏季下来,多的收成好几 百,这笔闲钱让常氏心热了,责怪李福仁当初不种茉莉。而此刻大队又不进苗了, 李福仁怎懂得如何种花?去年,将这苦头说了出去,那李兆寿是李福仁的至好, 道:“不妨,且到我园子里剪些枝做苗,选那不粗不细的秆,剪一伸指长,往土 里插,便活了,这玩意儿贱,好长得很。”李福仁便剪了苗,种了两块花地,一 块在鹦鹉笼,有十余垄,一块在莲花心,也有八垄。因这玩意儿是季节性的,过 了采摘季节人便不管了,因此自去年花苗开枝吐叶成活,李福仁便不曾管它了。 常氏戴了一顶斗笠,把一块湿毛巾搭在肩上擦汗,径直到了鹦鹉笼。这鹦鹉 笼乃一片朝南的山坳之地,太阳晒得着,风吹不到,甚是闷热,村人在此大多栽 了茉莉,园地里散布戴着斗笠摘茉莉花的妇女小孩,近处的拉着叨唠,稍远的互 相呼应。常氏看了自己园地的茉莉,花身倒长得快,已经到膝盖了,虽不茂盛, 但花蕾也星星点点,长势喜人,只是草也长得一般高了。拔了几棵草后甚是气喘, 旁边的妇女道:“这锄草的活儿要男人来干,你用手拔只怕吃力不讨好!”常氏 应道:“正是,只是看不过,拔几棵试试。”当下在星星点点的花蕾之中把那成 熟的摘了,却又忘了带篮子来,只得把毛巾结成一个兜,十几垄摘过,却也有半 斤来。常氏料得今年花树可以收成,甚是欣喜,当下叫道:“谁有到莲花心摘的, 可跟我做伴过去。”头上一个干瘦妇女叫道:“嫂子,你等我片刻,我就一垄摘 完了过去。”常氏便上她的园地里来,却见那树高过胸部,花蕾遍布四周,好一 派繁茂景象。常氏羡慕道:“哎哟,你家好手段,花树种得这般高大可人!”妇 女边摘边道:“嫂子,我这栽了有三年了,男人收拾得勤,花开得多,可倒苦了 我,一个季节都要晒在日头里了。”常氏问道:“去年收成可多?”妇女道: “多,去年一季下来有五百块以上了,我家栽得多,鹦鹉笼、莲花心、老虎头都 有,孩子去那边摘了。”常氏赞道:“真是能干人家!”妇女道:“我看你那树 是新树,只把草收拾了,种上肥,一个月就噌噌噌长,比什么都快!”常氏道: “正是,回家让老头来收拾了!” 完毕,当下和妇女汗津津下到山脚,沿着一条水渠往西走,便到了莲花心山 脚。这莲花心山形似莲花,村人当做福地,数百年来,多将坟墓建造于此。据说 若是坟正建在莲花之心,便可泽被后世,福耀子孙。又因此颇为阴森,凡路边地 旁,必有大小不等年代不同之坟,若是有多人在地里干活,彼此呼应,倒不人, 若是只剩下一人,那只能心慌慌。男人倒不甚怕,妇女若有来干活的,都想结个 伴,大声唠叨以壮胆。常氏的园地在山头,与那妇女在山腰中道别后,一路羊肠 小道爬上来,路边野草深深,知了长鸣,早已汗如雨下,褂子都湿了,还好多能 遇见一二采花者。到了山头,极目四望,四周江水逶迤,青山迢迢,那南埕塘的 海风吹了过来,四肢百骸浑如散了架吹到天上去的清爽,常氏叹道:“真是舒服!” 那低一处的妇女叫道:“你上面舒服,我这下面却跟火笼一般哩!”常氏道: “你要热不过,可来上面吹吹风再摘哩!”下面的道:“哪有那个闲心,不如快 摘完了回去吹穿堂风!” 常氏看了园地,也跟鹦鹉笼那边一样长草了,花蕾却不如那边多。当下采了 成熟的花蕾,乐悠悠下山来。却在村口遇见收购的小贩,道:“你这一点花,直 接贩给我吧!”原来这茉莉花,可拿大队去收购,也可给小贩直接收了去,那大 队的有收购证,须到一个月才集零为整付款,小贩的可当时给钱。常氏道:“你 这价钱可跟大队的一样?”小贩把茉莉花倒在秤盘里,道:“放心,只会比他高。” 常氏道:“今天一斤多少钱?”小贩道:“一块。”常氏道:“那可知大队那边 多少钱?”小贩道:“若他高,明日我补你。况且你这么一点,拿那边去多麻烦, 不如我直接付钱给你爽快!”称了,有半斤。当下得了钱,回家不提。 待李福仁回了,告知茉莉花的情况,埋怨道:“若早些锄草施肥,今日或许 可大采摘了。”李福仁道:“我前头也知园地荒了,只是想不到花季这么早到, 不曾管它。”次日便腾出手来,带了细春去锄草,直忙了两三日,把那草拔得干 干净净。又因要施粪肥,便到宅院前厅老蟹那边问讯。那老蟹因干活过了日头回 来,家里人都吃了,只他一个人在干咽。端了小脸盘那么大的一缸米饭,却只有 一盘螃蟹酱,一碟豆腐,吃得啧啧有声。李福仁过来道:“你倒还那么能吃!” 老蟹含着饭支应道:“人是老了,胃口却小不了。”原来这老蟹是有名的饭桶, 壮年常跟李福仁等人一起去海里干活,上午刚到滩涂,就忍不住把带来的大缸中 饭给吃了;到了中饭点,饿得不行,又挨个儿借饭吃,众人便匀他一口,因每每 这样,被人笑称饭桶。老蟹又道:“我一旦吃不下这么一大缸,就肯定病了。” 李福仁道:“你吃菜倒节省!”老蟹道:“菜倒无所谓,饭要足。”李福仁掉转 话题道:“我那茉莉要浇粪肥,可到你的粪池去舀两桶?我一家也都在你粪池里 拉。”老蟹道:“那无妨,你舀便是,现在有人舀了,也有不跟我说的呢!”又 道:“这些年多用化肥,粪也不珍贵了,谁爱舀我也不说他。”李福仁道:“正 是,也是因了化肥,我和我三弟那粪池塌了,不曾去管它,就废了,如今想要浇 粪肥,只能东家西家要。”老蟹边嚼边道:“也就我们老辈人爱用粪肥,年轻后 生都不用,图化肥省事。”李福仁道:“我是听说那化肥浇花,会把土质烧坏, 茉莉花是年年在那里长的,坏了可不灵;那化肥又贵,粪便天天拉了就有,屁股 里来的东西不花钱,且从祖宗下来用了几百年了,那地都好好的哩。”老蟹爽快 道:“你且舀去,我那粪池特招人,每天屁股白晃晃都有人在那里拉屎,天天有 新粪。” 当下李福仁谢了,到后厅墙角挑了两个粪桶,见细春正在跟厝里小孩子玩耍, 便询问要不要一起去。细春道:“挑粪这种事落我头上,岂不让人笑死,你就让 我歇着吧!”李福仁不勉强他,自个儿到了粪池,并排三间,只把下面粪池子隔 开,上面拉屎的地方并无隔板,中间一间是老蟹的。因用了好的木头,被人坐得 光溜溜的干净,比边上两间受欢迎;又因在路口杂货店边上,拉屎的甚多。一个 邻家小屁孩正坐在上面拉得使劲,李福仁道:“你到旁边拉去,我要舀粪。”小 屁孩涨红脸道:“我这里擦了屁股,到旁边去,要多费一张烟纸壳,你先赔我一 张。”原来他手上只有一张擦屁股的烟纸壳。李福仁边掀开粪池板边道:“我不 抽烟,哪有烟纸壳,你若不去,粪便沾你一身,休怪我。”小屁孩道:“且慢且 慢,我去就是。”一手扪了鼻子,一手提着裤子,露出半个屁股,移到边上的粪 池去,道:“拉屎的敌不过舀粪的。”李福仁道:“这才乖,要不弄脏一身,你 娘还要给你洗衣裳。”李福仁把粪勺一次次探到下面,满满舀了两桶,刚挑起来, 又觉得太重,颇觉得体力不如前两年了。便又放下来,舀了一部分回粪坑去。小 屁孩一直扪着鼻子,瓮声瓮气道:“你舀来舀去的,好麻烦,又不是盛饭吃。” 李福仁笑了,道:“老人家没力了,被你后生取笑。”又道:“没从你屁股出来 时,还不是饭。”小屁孩做呕吐声,道:“恶心恶心,赶紧板子盖上走!”李福 仁笑道:“这孩子!”挑了粪桶扬长而去。 当下李福仁到鹦鹉笼,于山涧沟渠中和了水,在每四丛茉莉树之间锄了个坑, 浇了粪水。正是下午三点来钟,粪水经太阳一蒸,气味随风散了去,恰还有妇人 在园中摘茉莉,叫道:“阿伯,这时辰浇粪,教人不想活了,快晕倒了也!”李 福仁抱歉道:“哦,有臭味?”妇女道:“你那么近,还闻不到?”李福仁憨笑 道:“我闻了几十年,习惯了,都不觉是香是臭!”妇人笑道:“你那鼻子可还 有灵?教你了,那茉莉花的味,是香,粪便的味,是臭!”又道:“你可等日落 我们都散了再来浇吧。”李福仁道:“正是,正是,我们早年干活,哪有这个讲 究!”当下依了妇女,在日落时分又来浇了,直忙两天,把鹦鹉笼和莲花心的树 都浇遍。那树吃了肥料,倒跟听话似的灵验,很快出了一遍新芽新枝,又繁茂了 一重。常氏每日里摘花,因是头年栽,又新奇,又能换些家用补贴,跟疼儿女一 般爱护。 那农家,若不把瓜果花木当成了宝贝来疼,那瓜果花木也必不回报他,天下 生命之物皆如此。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人说草木有情,理就在此。 -------- 一米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