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节:那年我十五岁 那年我十五岁,蒹葭十二岁。 我总是和蒹葭走到那片河滩,坐在油油的草上,时而看清澈河水中令人心灵 摇弋的影子,时而看那躲藏着母亲灵魂的天空,我们掌心滑过大朵大朵的云彩, 像水里的锦缎滑顺得抓不住,但我们还是拼命地抓,因为母亲的灵魂不知道就隐 藏在那朵云彩背后,我们都坚信灵魂是永不泯灭的传递,尽管失去了鲜活的附着, 依然会在苍白的云朵上冲我们微笑,微笑。所以我尽可能完整真实地把这场华丽 的倾诉记录下来,转述给蒹葭听。 蒹葭双手抱膝,像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可当我不经意见望见她的侧脸时, 发现她已经不再是那个稚气未脱的女孩,薄薄红唇,暂白的肌肤,迷离的双眼。 清澈的河水同样泄漏了我的秘密,我看见蒹葭的微笑,看见自己不知不觉下巴已 有了毛茸茸的一层,喉结渐渐明显,漆黑的瞳仁让我形成了对这个世界的全部印 象。 在我的印象中,母亲是一个未曾谋面却又美若天仙的女子,沉鱼落燕,闭月 羞花。 在我的印象中,父亲是一个刚毅的汉子,他拥有一间埙乐坊,柜台上摆满了 各式各样他亲手制作的埙,至哉,埙之自然,以雅不潜,居中不偏。故质厚之德, 圣人贵焉! 在我的印象中,蒹葭是我唯一的朋友,我从不允许有人欺负她,她不会开口 说话,唯一能发出的不过是那几个模糊的音节,她梳理头发时我会帮她插上母亲 曾经带过的钗,闭月羞花。 在我的印象中,父亲有一个埙,埙的宽不过一二寸,长不过一个手掌,中空 壁厚,上尖下圆。乐器本身已经很完善了,其出音也不用借助其他工具。体积不 大,内涵极深。 运平和之气灌入其中,将诗书礼乐、传统道德之思想传达于外。其声通畅而 不逼近,旷远而不荒僻。刚柔适度,清浊分明。与钟磬有同功之妙,又哪里是竽、 笙之类器乐可以匹敌的?埙乐可使兄弟和睦,夫妻恩爱。将乐工集合起来,与" 仲氏" 之篪相和,自然和谐如琴瑟;与" 伊耆" 之鼓相应,动人心魂无以相比。 父亲是在我十八岁的时候离开我的,弥留之际,他把我们叫到床前,他握着 我的手说,绵蛮,爹希望你能好好照顾我的埙乐坊,埙是天下最有灵性的乐器, 他把祖传的埙当到了我的手里,他说埙在人在,埙亡人亡。 父亲拉着蒹葭的手,他说她如此与母亲相像,他把那件从未谋面的狐裘大衣 交给了蒹葭,这是你母亲生前未来得及穿上的衣服,你就替她穿上吧,绵蛮,你 要好好照顾妹妹,为她谋一户好人家。 但你们万万不可互生情愫,否则必遭天谴。 父亲离去的时候,蒹葭已是泪流满面,而我却强迫自己不要掉下一滴泪,只 是深陷于父亲最后一句叮嘱,不可自拔。 父亲离去后我和蒹葭共同照顾那间埙乐坊,那是父亲毕生的心血,童年的记 忆完全被埙低沉悠扬的声音所占据。 我时时刻刻感觉得到蒹葭的变化,她从那个稚气未脱的少女出落成楚楚动人 的女子,她对每个街坊微笑,不卑不亢,她的美丽与世无争。 蒹葭的女红远近闻名,她绣一种叫蓼萧的花,艳丽无比。 二十岁那年,我停止了全部创作,我开始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深渊,萦绕耳 旁的是一些残缺的旋律,却无法完整地将其纪录,总是在反反复复曲曲折折中拼 命追寻,追寻那些莫须有的感觉,是奇妙的,无法用言语形容的。 我想这将会是一首绝世的埙曲,需要的不过是时间磨练,与心如止水的心境。 蒹葭也很少谋面,我们只有在晚饭时才能相遇,她低着头,没有任何表情, 这个女人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深深将我牵绊,我们经常被不知名的感触刺痛, 经常会无故的悲伤,经常会牵手走在那一片河滩,风中弋荡着嫩如黄金的柳条, 地上绣满了灼灼欲烧的花朵,潮水一样的红颜,沉稳深厚的恻隐,琴瑟在御,莫 不静好。 蒹葭是我唯一的听众,摇弋的心事或者哀伤的埙乐,那个夜晚,我带着她来 到那片河滩,我带出了月满楼的醉生梦死,一碗给蒹葭,一碗给自己,我开始吹 埙,那首专门写给这个女人的《蒹葭》,音乐开始的一刹,水波蔓延我的身体, 无法停止,我是一条无法停止游弋的鱼, 因为没有方向,因为没有伴侣,因为没 有幸福,我有的只是上古的埙,流淌的旋律,还有一个叫蒹葭的女子。此时此刻, 她依偎在我的怀中,她从来没有开口讲过什么,她是如此完美无缺的聆听者,她 喜欢和我一起仰望奢靡的天空,因为有柔软的白云,有翅膀坚毅的飞鸟,有波光 潋滟的梦境。 我放下埙,将她轻轻搂住,她的头深深埋在我的胸膛里,我分明嗅到雏菊与 甘草混合的味道,她的海藻般的发拂乱我的心,她的泪腐蚀我的肌肤,她的灵魂 与我的紧紧相纠缠,千年的纠缠,永远都不会散。 周围的萤火虫是转瞬的幸福,那微微的幻影让人不忍心握紧手心,而幸福也 就在这微妙的瞬间飘远了。望着它,依然那般闪烁,却终消失在深邃的夜空。而 我们用尽生命去追求的,正是这脆弱的,难以捉摸的,忽明忽灭的光亮与温度。 黑黑的天空低垂 嘹亮的繁星憔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