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王也回到了自己长大的那座城市。 他没可能再住进那个里弄小厂的独身小屋。同学家里他也没必要去,因为都在 乡下。他在孤儿院里读完小学,上了中学则住校;进了里弄小厂,就住进了一间独 身小屋。在石门的水泥柱旁边,和烧水看门的独身老头刘大爷同住。同吃自己烧的 简单饭菜。日子清苦而有规则。 沉默的小子和沉默的孤身老人相处,好比两座山石相对,各自加深着自己的沉 默。这种日子一结束,他的床位第二天就被另一个顶替他入厂的男孩接管了。 这会儿他腰里没有钱,是靠翻爬几回货车,才从下县回到这座城市。这几个晚 上都是在火车站候车室的长板凳上,挤在南来北往的人群里,合衣倒卧过夜。 他从矿务局里最后一次走出来,心里真像开了花。 “真金,真金,成色不错的真金……” 那位技术员平缓的声音响在他的耳边。 六粒“羊屎蛋”,被炼成了两粒金黄的小金疙瘩。每粒一钱半。所负责人说, “本所可以按每钱170.00元的规定价格收购给国家。以后可以不必到市所来冶炼、 化验,县里就可直接收购你们的金沙。按比例折算纯金,价格一样的。” 王也按镇长的意思,留给国家一粒金,当时接过了二百五十五元人民币。和一 张黄金收购证明。另一粒金黄色的小宝物,纸包纸裹地揣进贴身的上衣袋里,又从 所负责人的办公桌上拿了大头针别紧了亮口。 王也口袋里装着真金,且有了二百多元的钞票,虽然三天来都没吃好、没睡好, 现在还空着肚子,可一时间周身都来了力气。他是一路小跑,下来金矿局的三层木 楼梯,走上了大街的。 他来不及想明白去哪儿,只是兴冲冲地往前走。心里有点慌,慌得就像那天晚 上喝醉了山里的酒。 不知不觉间,一座水泥门柱挡住了他的去路。 里弄小厂。 他怎么会走到这儿来! 他往里边看了一阵。一切都还是他记忆中的样子。他也想走进去,看看那些唠 唠叨叨的老小女工友们。看看刘大爷。离开以后,他倒时常想起这个地方。可心里 好像有事,停不住脚,还是转过身去,走。 “回来!”一个沉沉的声音喝住了他,“进来!” 那独身小屋的门开着。烧水老人坐在门里的那张旧藤椅上,遮住了它的千疮百 孔,动也不动地命令着。 “刘大爷……”他走过去,进了小屋,“我,我以为您……不、在这儿哩……” “废话。我还能去哪儿?你走了不到一年,我死得没有那么快。老不死,就不 会离开这……” “大爷,你……” “我知道你今天会回来看我,饭菜都烧了,两个人的,坐下,开吃……” 老人的话,叫王也莫名其妙。 白面蒸饼、油豆腐、炒青椒、辣白菜。 狼吞虎咽。王也顾不得多说,填饱了连日来的饥肠。又灌了几口瓶里的凉开水。 “大爷,你咋会知道我今天回来?” 王也又想起了这个话茬。 “我咋知道?谁说的?” “你说的嘛。” “唔,近个把月来我天天都觉着你会回来。今儿也就是这么个巧事儿,你咋还 立在门口,转身要走哩?莫不是不想看看这老头子?……” “不,大爷,我心里装着急事,不得不赶紧回山里去。” “那是。当今就走?” “是哩。那山很远,火车。汽车。马车。还有水路,紧赶也要三天。” 老人提过一个早就装好了的小网兜。两瓶桔子罐头、十几个糖发面烙饼、一盒 白糖、两个大咸菜疙瘩、一把三用的小工具刀,还有一个新的军用背壶,里边装满 了凉开水。 “带上,路上用。” 老人一顿饭工夫所说的话,比以往的两年还多。这会儿又沉默了。 王也接过来。 老人又无言地坐进那张破藤椅。 他走出十几步回头看一眼老人。 老人眼里流出了一股泪花。闪闪的,发着亮光。 他心里好热。想回去,说几句安抚老人的话。 他还是走了。急步冲冲地走了。 他脚步好急。一时竟理不清楚到底是为了什么。 看门老人那沉默的爱意,令他找到了父爱和母爱。一个孤儿失去双亲的枯渴, 很难在人世间得到添补,而这两年他都得到了。但他终于还是借着一股荡世的潮流 走出去了。眼下他不敢停步。一停下就会扑进孤独老人的怀抱。相依为命的情义之 怀就会令他失去那个远山的小镇。失去那儿的镇长、老舵工和车把式。这三个人也 给了他同样的父爱。所不同的,是这山里的三位老人还给了他热力和乐观。沉默的 生命在山里老人的胸怀中,如同投入了颠荡不息的摇篮。那笑骂中潜藏期待的村人 目光,那片桃林、那座山峰、那条河水、那团闪着亮光的金砂、那木船、那草屋、 那些丑男、那些美女……他觉得那是一个各种光影与彩色交错的世界。好安静、好 平和。这个世界有他王也一份,或者说他拥有着这个属于自己的一个世界。 “等我有了住处,会接刘大爷过来住……他是我这个天地里不可缺少的一位老 人……”他心里这样想着,又爬上了西去的货车。到了下县又搭了一段汽车、马车, 到了大河东段的一个小集镇,总共花去了不到五元钱。 当晚,他住进河边上的一家“大”旅社,实际上是车马店。因过夜的外乡人很 多,他身上有几百块现钞,是镇上人的血汗钱。加上衣袋里有一块几百号人关注的 金圆粒粒,他不敢与杂人伙在一块住大通铺,多花三元钱包了一个小单间。保险、 安全,也不算奢侈。 这客房是个长筒式大屋。外半截是南北对面通铺。里半截共6间,全用单层胶合 板在通铺上做成间壁。东房翻身,西房也跟着摇晃。隔得开视线,隔不住人声吵杂。 更隔不住旱烟和酒气。 店里没饭堂。住店的人到外边去下小馆儿。也有买回几个干粮、几块成鱼回到 店房里就开水下饭的;也有买回一瓶白干烧酒,几包油豆腐、几棵大葱白,几个汉 子围坐在木板铺上,吃喝自便、三吹六哨。 王也则先是用冷水洗涮了一回身上的尘泥,嚼着网兜里。的白面饼,就着刘大 爷泡制的咸菜,还有那崭新军用背壶里的凉开水。安安稳稳享用过一顿自备晚餐。 他到小镇清冷的镇街上去散步,顺便到河边的看船人小屋看了一眼。他来时的 木船还完好如初,停在河岸的老柳树下。并与看船老人打过招呼,明天一早要取船 回山里。预付了四天的保管费——一共八毛人民币。 这山镇在大河的下游,也叫下水镇,离下县县城不是很远,店房里有电灯。虽 然只有35瓦,光线很暗,总比油烟子灯好上多少倍。 他回到店房,长街屋里正热闹非凡。有几伙庄稼汉在喝酒划拳。有打扑克、下 “五道”、“憋死牛”的,自娱自唱的,闲聊天、说脏话扯“大栏”的。烟气、酒 气、臭袜子气混成一团。 他从杂乱行李、什物的夹道中走过,钻进自个的胶合板单房里。翻开小本用铅 笔记上自己三天以来的花销——一共八元八毛人民币。觉得自己也还够俭省,不会 惹得镇里人说短道长。随便摸过一张旧报纸,从头到尾,一字不漏地看着。全是抓 革命、促生产、斗批改的内容。 大房里的吵杂热浪时高时低,偶尔爆出一阵阵大笑。 他愿意静下来,一个人默默地想想自个的心事。想想那黄金,那镇长,那阿雪。 可是办不到。大屋里的杂客居然兴高彩烈得敲起铜盆和铁碗,又喊又闹地给一个输 了牌的画鬼脸儿,由南床到北床地游“街”示众。 他忍无可忍。想放下又脏又黑的铺盖,蒙起头来大睡。刚一放平身子,发现枕 头一左一右的薄板间壁上,早被一伙又一伙的住客们,像蛀虫一般剜了几个圆圆的 小洞。多半是单身游荡的汉子们干的好事,脸一贴近壁板,就可肉眼对着木眼,窥 视隔壁小房里的动静。当然须是住进女性房客的时候。 “嗤,恶心!”他心里咒着,撕下一角报纸,吐上一口唾沫,贴上了两边的圆 洞。 他终于放平身子,蒙上了那脏被褥。没几分钟,那奥汗的气味就令他透不过气 来。他忽地坐起身,把破被掀翻到脚下,依靠在墙板上,正不知如何是好。忽然间 大屋里的吵闹声浪戛然而止。仿佛一支无形大手,卡住了几百个嘻闹着的脖子。 好一会儿,汉子们开始嘘声嘘气: “瞧——女的!” “嘘——妈的,别吵,长得好模样儿哟……” “呀,来了女人哩……” “哈哈……” 真的有女人细声细语叫孩子的声音。又有几声孩子的哭叫。 “达成,快帮我一把。甜甜,跟爸爸过去。” “别急,等我放下行李。” 一对青年夫妻,领着孩子。 隔壁的板门开了。“咚咚”,行李被抛在地上、床上。墙板、床板一齐呼扇。 “甜甜,过来,听话。双月,你先放下,我来……” 男人的脚步声。女人的呼哧带喘声。孩子爬到床板上跳个不停。 王也又像坐在颠簸的货车上。 达成、双月——好熟的名字。 噢,同班同学。早他三年下了乡。是他们?…… 他跳下床,急步闯出板门。真的没错。但几乎认不出了。 “是——双月、达成吗?” 她回过身来,给大约两岁的孩子挽着尿湿了的裤子。 “你……王也!”她认出他来。 “哎,真的会是你小子,又蹿高了一头!”达成跳跃着瘦小的身材,过来捶了 他一拳。 “没想到,会在这儿遇上你们……孩子都这么大了……”王也过去抚摸着甜甜 的头。 “真是山不转水转。你是留城的,咋也会跑到这地方来?” “觉着没意思,就跑下来。” “你去了啥地方?” “这儿的上边,山里的一个无名小村……” “噢,好个神秘的地界。” “你们这是全家回城?” “唔,接班。分头接老子的班。”达成忙忙乱乱归拢大包小裹。一副拖家带口 的阵势:“不过,我们的甜甜宝宝,拿不到城市户口,先不去管它。长大了再说……” “别人有扔下孩子在乡下的,我不行,宁肯自己不回来……”双月说。 “我昨天刚刚见过刘梦晖大爷……” 刘双月一怔:“我爹还好吧?他怎么样?” “还好。一切如常……” “多亏他主动叫我们回来,不然……”双月流露出内疚。 “都怪当初,划清界线把老人给划开了,其实,……嗨,归到一起就全好了。 哪有老人责怪子女的?是不是?我们年轻幼稚嘛!”达成话语很快,“哎,我和双 月结婚之后还是头一回见到你。这样吧,我们一道去小酒馆儿,喝两杯,好好叙谈 叙谈。不然明天又要天各一方哩,是不是?” …… 王也喝得虽然好多,又是白干烧酒60度,但老同学叙旧、肚里又早有了干粮垫 底,只是微微有些酒意。回想起这个达成在同学中是个有名的小气鬼,专门是蹭吃 蹭喝的手,是有名的“小男人”。今天能掏腰包请他王也,虽然只是一盘炒干豆腐、 一盘酱茄子,可也算是破了天荒。他回到客房,倒在床上,不再蒙盖那脏被,直觉 得周身发热。 酒力不小。 酒,真是男人的好伴侣。 他悠悠乎乎,却是不能入睡。 隔壁床上倒着自己高中时的恋人。因为刘大爷的历史问题不清,小男人就鼓动 双月,主动断绝父女关系才下了乡,一分手就成飞鸟各投林,不再有来往。他王也 与那刘大爷独处三年,竟也没发现女儿给老爸寄过一封信,老头子也只字不提女儿 的事。这三年之后的初遇,刘双月已完全改没了当初女孩的形象。但那脸颊、阵子 依然还保留当初的一点韵味,不过已完全不是那个可人的女孩了。 他很凄凉。记忆中保留的一点点影像,也被现实给冲散了,击碎了。 她正和快嘴巴小男人达成睡在一起。就在隔壁。一翻身就可以听到响动、听到 声息的隔壁。他与双月初恋时的好多情景,都变成细碎的纸屑,漫天飞舞。 唉!他默默地叹息着。 他想速速睡去。然而偏偏觉得精神起来。 大屋里正灌满了此起彼伏的酣声。然而还有人在小声地嘀嘀咕咕说着咒人的话。 病汉们在粗野的呻吟;老人在一连串的咳嗽中骂天骂地。 他心中好烦躁。突然记起刘大爷的话,一个人在孤独烦闷时,就逼着自个去想 那最愿意想的事。于是,他要去想那山下的小镇,去想黄金。去想阿雪。去想那秀 女。但秀女是有了主的。 阿雪强过那小镇,胜过那黄金。真灵。阿雪果真含着明媚的笑靥向他走来了。 那片霞彩。那条清河。那块岩石,那个水影中的好看女孩。那真是一个好甜、 好美的梦。 其实,他这些天搭汽车、爬火车,一坐下来合上眼,脑海里就闪出一片亮晃晃 的桃林,就出现阿雪的影子。他品味着这个山妹子好看的脸颊上的每一个部位,腰 身上每一个叫人喜欢的轻盈动作,嘴里吐出来的清清亮亮的甜音。也许想得过了头, 有时竟想不出她的容貌来。是被一种热力给融化了吗? 啊,今晚好清晰。好真切。好似她真的一直随他远行,一直在身边、在心里陪 伴着他。 他终于要在幻觉中入睡了。 咚咚几下床板的颤动惊醒了他。 门外有人在低声窃语。 他竖起耳认真听辨一阵。 外边出了什么事吗? 声响在隔壁。 床板在有节奏地摇动。又是那种令人难忍听闻的拖泥带水的声音。 “……轻一点,把别人弄醒了多丢人,等到回城里就不行? 这是双月的埋怨声。 “……没关系,我、会掌握好……力度的。这、这种事儿、少不得哩。跟、天 天吃饭、一样,要天天、练、练嘛……否则、会不管用的……” 这是多嘴小男人在女人身上耍贫嘴。 他不忍听。又不好蒙住头。 外边扑哧一声传出了窃笑。且有人挤撞了门板。 王也忽的上来火气。穿好衣服,推开木门,正见三个光头赤身的汉子挤在一起, 趴着门缝往里屋看着。 “滚——”王也像怪兽吼了一声。汉子们惊慌地闪开了。只有一个还如赤裸的 蛆虫,死盯在门缝上不肯走。 他端出那盆洗脚水猛泼在光头上。又朝准那赤条条的腚眼处踹了一脚。 满店房里爆响一阵怪声怪气的大笑。 汉子们自觉做了不光彩事,并不反抗。反倒扭扭搭搭、胡言乱语一阵,嘻皮笑 脸地钻进自个的被窝。 多嘴巴达成的小屋里,僵旗息鼓了一阵。但那床板依然在吱吱呀呀,偷偷摇晃。 王也逃难一般,急忙收了挎包、衣物,气冲冲跑出客房。 大房里又是一阵怪言、怪吼、怪笑。 天已朦朦发亮。 他直奔河边看船人的小屋走去。他只有叫醒老人,哪怕找个地方坐到夭亮,等 到太阳出来。他要早早使船,沿着大河赶回风流镇。见他想见的阿雪,圆他自个的 美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