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这是很陌生然而好亮丽的城市。两旁的高楼如山。真就成了一排排青山,白云 缭绕着峰头。桃儿本来就在身后跟着她的,转眼工夫就走失了,不见了。彩花、云 香也早早不见了。如果这里是老城那就很糟。走失了山里来的女孩儿,人生地不熟, 就很难再找得见哩。幸好这儿已经是群山。唔,那条流金河,那道金川神泉,那片 神泉流成的湖泊。这是家乡嘛,她悬着的一颗心放下了。桃儿她们在家的山里就是 闭起双眼也迷不了路的。可是山又变了,水也并不是家乡的那条河,那眼泉,那片 湖,一切又都是陌生的了。 桃儿,你在哪? 身后有人,但听不到脚步声。回头看,那是她自己的影子。 啊,影子。正是她——那秀发、黑衣、面如鲜花的小女子——甜甜。她飘飘忽 忽地跟定了她。无声无语地借了她的脚步,借了她的躯体,附着了另一种邪怪的灵 魂。她摆脱不掉她。 怎么会不见了桃儿在跟着她? 那影儿在她背后窃笑。她想摆脱它,然而她却是紧随她的脚步,紧附她的身躯。 她盼望那影子就是桃儿。她一向把桃儿当成自己的女儿看,她是高身量镇长的骨血。 虽然不是自己生的。 “桃儿,你在哪里?” “桃儿——”她呼叫着。这声音在高山空谷回荡,直到把她自己惊醒。 梦,又是梦。 秀女醒来,金闪闪的阳光已经爬进帘帷。她起来洗漱过,轻描了淡妆,虽然周 身还是懒洋洋,但疲乏尽除,清爽了许多。她又穿了昨日的一身黑色装束,预备着 那泡了一宿甜甜的男人见了她,看他的神情。看他究竟怎样编谎。 昨天夜里离了那食城,回到自己的房间,并没有立即就能休息。洗了热水澡, 身子轻了许多,电视开着,再惊险的故事也看不进去,在看与不看之中倒寻思了不 少前前后后的事情。她悬挂起桃儿等三个女孩子,会不会一路顺畅地到达老城。也 想到棹工——自个那憨壮的郎君,干活虽然守谱儿,可是一见了好看的女人心里就 寻思邪事儿,出来一路游走,会不会摊上些什么意外的花花事情。也想到了小镇的 前前后后。张氏家族的前前后后,也想到了自己的婚姻,自己的爱心、自己的向往 和这一阵子的种种际遇。一直过了半夜十二点,才觉着乏困得不行,关了电源,倒 是很快入睡了,却又进入一个又一个的梦境。不论怪梦怎么多,那都是睡着了之后 的事。书上也说,梦是大脑休息之后的产物。是人的潜意识在活动。在编着各种各 样离奇的故事情节。书上还说过,梦多的人说明他的潜意识积累雄厚,心灵信息储 存丰富。多梦的人聪明。找到这些依据之后,秀女认定自己没有失眠。从半夜睡到 早八点半,足足8个小时,她坚信自己不会被孤身在外的心力交瘁所拖倒。即便那男 人——古总有意忘掉她或托辞回避她,她也有自己的一套行程方案,她不会依赖着 谁。于是她有了食欲,觉出了饥饿,该去吃早茶。 她穿了鞋子,提了小皮夹刚说要下楼去,却又涌出一个念头来——一旦这工夫 他来了,岂不扑了空? 优柔寡断,令她停在梳妆镜台前,看着镜中呆立着的自己。 这时,鸟音式的门铃响了。 “请进!” 门开了。正是他——那身挺挺的白西装,春风似的笑脸。他在门口站了两秒钟。 “对——不——起——”他充满热力的男性轩昂声音,仿佛溶化着她心里的什 么东西。他张开两只臂膀,大步流星地走进门,直步她的身前。连房门也忘记回手 关上,先就紧紧地抱住她。轻吻了下她鬈曲蓬松的鬓发、她漂亮的额头,然后又是 唇与唇轻轻地一碰。 秀女固然心里好热,好热。心里在笑,笑。可脸上还是故意绷得紧紧。她只闭 了双眼,垂了双手,不做出一丝积极的反映。 他轻轻摇了一下她的双肩。 “怎么,见了我反倒不高兴?”他笑眯眯地望住她的眼睛。 秀女忍不住笑意,但又收住了。 “气死我啦!我想听你大男人咋样编谎,老实坦白交代……” “哈哈哈……”他开朗地笑起来。把她轻轻按坐在床边:“可不要逼着男人们 编谎哟,男人一编就是大谎,像希特勒那样,会把大谎言说上一千遍,让自己都相 信它是真理。喏,我现在能站在你面前,还要感谢你们下水镇的于副镇长,和他的 一位赵科长哩,不是他急三火四要来办这边的事,昨天夜里真的就赶不回来的。” 他打开皮包,似要取出什么东西。 回来的时间他并没有说谎。她想。 “喏,看看这个。”他打开一个好精美的盒子——一副表带般宽宽的金手链。 秀女心里暗自吃惊这男人的拼命花钱。她还是故意冷冷地说了句: “哼,才不是给我买的哩。” “怎么?你……” “别装傻来哄人。你以为我不知道哇!” “你……”他略思索,立刻就明白过来,“啊——哈哈哈——”他又朗朗的笑 起来,“女人嘛,小心眼儿,我只给她买了一套跟你这一身一样的衣物,那是因为 她的个头、腰身、脸盘儿,处处长得都和你秀女一样……” “那么你待她也和我一样,亲啦、吻啦的,甚至还去包房、去过夜来的!”秀 女开始抨击他。 他苦笑着摇头:“哎——呀,我的大小姐,你想到哪儿去咧!昨天那只是为着 陪好你们山里的镇长和科长。它决定着我的投资取向和下一步的企业发展去向。我 不敢怠慢的,才就请了三个女孩儿,陪着边吃喝,边唱唱卡拉OK,在包间里便于交 谈商业秘密,也是个礼貌、规格问题,不到半夜十二点就散了,送客人回客馆休息 了嘛,你以为那就是过夜啦?” 秀女故意不加理会。 “再说,那二位是行政干部,招小姐过夜之类的事儿他们不肯做。我也不会让 他们在这上犯错误。我的资金将要投到他们名下,他们出毛病,我的钱完哩,懂吗?” 他说着已把那金晃晃的手链给秀女套上了手腕。 “反正你会说,那甜甜到底是咋回事儿?”秀女故作怒容,噘了下嘴巴。 “唉,女人若是没有刨根问底儿这个缺欠,世界该有多么美好!”古峰故意这 样感叹着,说,“告诉你吧,那小家伙是我女儿的同班同学,她妈妈是谁哩,是你 们镇长王也和我那前任夫人童雁的同班同学。听清楚了?她本来姓田叫田欣欣,一 个人背着大人跑到这边来要闯什么世界,就在一家夜总会做了女陪。被一个四川来 的妈咪管着。再进一步,也可能成了伴男人过夜的‘鸡’。没几天就会被公安部门 给清理了。也巧,这孩子就和几个女孩撞到我那儿去了,我见她十分像你,就过问 了一下,这一问才弄清楚她是谁。她是跟我女儿一道离家出去的。家里人肯定都在 找她的,我想通过她去深圳、广州找到我的女儿。我怎会让她再乱跑?就留住了她, 在公司里正受着导游小姐的培训。这孩子倒也聪明,只是‘野性’难收,有时偷偷 跑去夜总会找客陪,赚些大数目小费。女孩子要彻底管束她好难,得慢慢来。昨天 我就让她出来作公关,当然也是公司陪客的方式,公务而已。但另外两个是她临时 找的,我付了小费的……咋样,还有什么需要记录的吗?” 秀女被他最后一句小小的幽默逗得扑哧笑了。可是前边讲述甜甜的事,又成了 她心里的一丝忧虑,又想到了桃儿的身上去,就说: “唉,当今的女孩儿们,也是难管束,难照看的。满处是男人的眼睛和嘴巴。 天底下要是能多一点像你古峰这样的好男人就好哩……” 秀女说着,就坐过他的身边来,歉意而深沉地搂住了他的脖颈,把脸儿贴在他 的眉头。喃喃地叹息着: “唉,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哩……”眼圈一红,沁出泪滴来。 “别说傻话。”他扭过脸来揽住她的腰身,吻着她的额、她的脸,用舌舔干她 的泪滴。两个人就势仰在床上,他翻到上面,深深地,长长地吻着她。 …… “好啦,好啦……”她轻声提醒着男人。 “嗯,我们一道去饮早茶。” 他们起身重新理顺了衣着,秀女对镜补了一下唇膏,瞥了一眼男人,偷着笑出 声来。古峰也机灵,拣了秀女床头的小纸巾,对了镜于去擦拭唇上、脸上留染的口 红。自己也暗自笑了。 女人的心意,也真就如同七八月的天气——孩儿的面。说阴就阴,说晴就晴; 说哭就哭,说笑就笑。此刻秀女的心境,已经是阴云散尽,晴空一碧,阳光灿烂了。 广东的早茶一直可以喝到中午。老年人晨练之后,就会坐进茶楼或开早茶的酒 楼、饭店,每人五六元、七八元、十几元的茶点小食,看你的肚量大小任选任点。 饮茶聊天可以到十点钟左右,该回去操持午饭或是做些老年人常能料理的事情。而 商家们则可借早茶的神爽亲切气氛,交谈生意上的事情。一直聊到中午原桌不动, 点菜肴、上酒水,搞定一应关键性的意向。所以,茶楼、酒楼从大清早到正午正餐 之间,一直都是座无虚席,人盛市旺的时刻。而这幢大宾馆的二楼餐厅,却显得相 对的幽静。这个季节里远来客大多还没有上来。 秀女和古峰选了一处更为僻静的台面,坐下来,点了几样彼此都喜欢的茶点。 当然,那茶是注定了的——白叶单丛。秀女觉得这样的早晨,不管吃什么、喝什么, 都会很可口。这固然和饥饿有关。但饥饿后的心境才是最主要的。 “古——总——”她顽皮地拉长了话音,口里还在嚼着东西。“我们度假村的 旅游专线,考虑好没有?” “考虑?还考虑什么?”他吃着那小圆笼的凤爪。 “怎么,不考虑啦?”秀女一脸笑媚、着急。 “已经做起来的事,就做下去嘛。还有什么考虑的呢?”古峰说,“这一个春、 夏、秋三季,我为你那神水湖度假村就组了6个专线旅游团,将近300人次7日游,你 们水路、旱路两处赚钱,小宾馆休养所处处赢利。你们都发了大财。小小的村镇, 连我都没有能去看过一眼的地方,头一年就搞得红红火火,够可以的啦。”他话音 拉得好长,喝了一口那潮州名茶。 “是喽,我们镇长,还有本镇民——都很感激古老总喽——”秀女也半玩笑地 学着拉长话音,话尾加个广东的“喽”。 “别提你的镇长。听说他是全度假村有限公司的法人代表?可是我不认他。我 只认你秀女。”他用眼睛望住她。 她也把目光接过来,两注必里的光,交融成一线意味深长的笑意。他们撞了一 下茶杯,把那笑意目光交织得更久。各自于了一口茶。 “如果那边是你拿总,我古某会另有一整套发展的办法。我完全可以和你的度 假村联营,一笔资金投过去,先完善设备和交通,按国际标准提高休闲、游览和食 宿的档次。然后以我总公司为轴心,海外多航线,国内一条龙,可以四季游客不断, 每团必到神泉,一走一过就会让你那里年年爆满,你看怎么样?”他又饮了茶,微 微一笑,望着她,流露出昂扬的自信。 秀女很赞佩古峰的方略和智慧。她觉得他是个气魄宏大、力量博远的男人。难 怪他的事业搞得这般红火,他真的就是搞大经营的材料。她由赞佩而转为崇拜他了。 “不愧为老总。”秀女含笑说,“真要这样做起来,你这‘大腕’也真就积了 善德、行了善事哩。不过不要指望我一个女人家。我只想合住阿雪,办好小宾馆和 休养所的事就行了,别的本事我可没有哩。” “那才真叫遗憾。”古峰说。 “为什么?”秀女不明白他的话。 “你出来这么些日子里,你们风流小镇出了几桩大事儿,你都不知道吗?”古 峰说。 “我上哪知道去哩?连一点点消息都听不到吔。你耳朵咋会那么长?”秀女开 了句玩笑。 “你耳朵短——尾巴长。”古峰也回敬了一句,惹得秀女笑红了脸,古峰才说, “先说这头一桩事儿——你们那位年轻有为的镇长,前次去深圳路过老城,住进了 初恋情人刘双月的家,两个人正在一个被窝里欢乐得可以,叫人家的丈夫给捉住了。 这双月的丈夫外号叫‘小男人’找上门来以刘教授提取咨询费的名义来讨帐,不给 钱就要上镇长老婆的床,当众揭破了王也的事儿。闹得小山沟里满城风雨,正赶上 下水镇的于副镇长领着县里的一位领导在那儿,全看在眼里,听在耳中。最后由领 导出面才算解了这场纠纷。你听说了吗?” “……怎么会有这种事儿?”秀女感到吃惊,但神色却很漠然。 “再说第二桩。”古峰又喝了一口茶说:“你们的老师童雁,终于应王也之邀, 在于泉副镇长等县镇领导的陪同之下,回访、考察了你们度假村的投资环境。已经 签了上千万美元的投资意向书。这一对儿暗恋的老情人数天来形影不离,他们在月 下约会,被那小男人给看到了,并且从背后给偷听到了,弄得王也家庭危机,群众 议论纷纷,闹得王也的度假村总公司进退维谷,四面楚歌,你说,我还能怎么考虑 你们风流镇的旅游专线问题哩?” “……这太出乎人的意料之外了。”秀女露出了心底的急色。说,“明明干得 好好的嘛,怎么会突然闹出一大堆事儿来?” “……”古峰没有言语,他在观察她的情绪。 “……王也若是一甩手不干了,风流镇可就完蛋了,这些年苦巴苦累的,不就 白干了嘛!”秀女真的很伤心。“其实那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儿嘛,有的没的还很 难说,咋就大张旗鼓,传得这么快,传得这么远哩?你是听谁说的呀?” 古峰笑了:“本来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本来就有人想给王也制造些麻烦, 更何况王也得意忘形,又确实惹来些不该慧的麻烦?比如说童雁的事,他本来就不 该把她搬回来。小小的一个村镇,根本就不起眼儿的一个小旅游景点,干嘛一定要 张扬到南美洲去?干嘛一定要把暗恋的情人找回来?不说私情私欲的事儿,至少也 是一种头脑发热,得意忘了形。你那么屁股大的地盘儿,就办得成中美合资?镇里、 县里都没摊上,你风流镇就那么能耐?小麻烦加上小麻烦,变成了大麻烦……” 秀女当然听得懂他的话,但又似不全然明了此间的种种干系。就自言自语,重 复着心里的发问:“为什么?怎么会这样……” “列宁早就告诫过人们,凡事都不要犯幼稚病。这就是一种幼稚的表现。你王 也那儿,是个镇吗?不是。你王也是个镇长吗?不是嘛。只不过是群众出于无知, 把你叫成了镇长。只不过像生了孩子都要起个乳名一样。无知比愚昧更可笑。这话 又是列宁同志早早就说过的。他王也不是无知的。只能说他犯了幼稚病。”古峰滔 滔不绝,发着议论。 “那你说王也到底该怎么办呀,他现在是法人代表,度假村的经理,大伙信他 的,这些年他一直干得挺有成效的,怎么就……他到底会怎么样哩?”秀女有些沉 不住气了。 “透露你个绝密消息。”古峰用侧目扫了一下空旷的左右,说,“下水镇准备 派一个工作组到风流镇了解情况,然后向县里提出正式建镇的设想。镇长的人选都 已经物色得差不多了。如果王也没有这些问题出现,还可能给他个副镇长当,兼管 一点公司方面的事情。现在这种状况,他就没什么希望哩……” 秀女恍如鸭子听雷,一时间耳朵里嗡嗡响,头涨得老大。她又自言自语似地说: “这些事里肯定有别的事儿。刘教授帮了度假村,人人都知道的。要付给他费用, 老人家百般不收。度假村决定给老头盖一间房他才同意了,已经在动土。怎么又出 了派姑爷来讨债的事儿?咋又折腾出几年前的旧事儿来?当时咋不说?再说童雁恋 过王也,那也都是十多年前的事,当时风流镇里的人都没有一点儿这方面的印象, 人家都是本本份份、实实在在的插队知青,为大伙出着力。那时没人说啥。如今童 雁大老远从外边回来,要投给家乡上千万美元,这些大功大德没人说,咋例会传出 闲话来哩?……” 秀女犹犹疑疑,心里老大的不是滋味。 古峰瞧着她,只是在微微笑。 “还有哩!”古峰说,“远近都知道,王也在外边至少有七八个女人……” 古峰用眼睛盯视了秀女。 秀女垂了眼帘,避开他的目光,用小勺搅着盘里的东西。 片刻默然。 古峰燃着了香烟吸着。 “人嘴两层皮,那类话怎好听了就信?”秀女说,“再说,当今这天底下,不 论男人和女人,没有一点传说的人有几个?谁人背后不说人?说归说,做归做,有 了传说也不耽误做事才对嘛。再说这天底下的男人和女人,有几个不在家里之外, 另有个情感上忘不掉的人?人人都有的事,却有人专门编白着去说人,无非是有意 整人家罢哩……” “讲得好。很精彩!”古峰夸赞着秀女,“想不到童雁当年的山中弟子,也有 如此聪慧老到的见解。入木三分,很深刻嘛,真是有其师必有其徒吔!” “跟你学的!”秀女含笑瞟了他一眼,“学不好——瞎学呗。” 古峰也笑起来。 两个人的脸,都不约而同的红了一下。 “说实话,这样一闹腾,我原来的投资计划必须有较大的调整。”古峰说, “也可以说是个根本性的转换投资方向。” “为什么?咋个转法哩?”秀女又在刨根问底。 “我不可能去风流镇跟童雁顶牛。”古峰说,“也就同我不会拿鸡蛋往石头上 撞一样。她是亿万富婆,又是海外华人的身分,我不会那么蠢。但是我也不会舍弃 她所带来的优势。懂吧?” 秀女望着他轻轻摇头笑了:“不懂。” “她是一片海,我是个小水洼。我的资金投进去和她不成比例。等于白投。” 古峰一扬手,加了瓶黑啤酒,喝了半杯才说,“刚好我的机会来了。”他又喝了一 大口,“昨天我接待的那位于副镇长,他是作好了充分准备,要去接管风流镇的全 面工作的。” 秀女听了心中一悸,好似明白了几分。眼巴巴地望着他。 古峰说:“可是他一没显眼的政绩,二没有他名下引进的资本,靠什么能压得 过王也,靠什么能说服上边呢?于是乎——就跑这边来找我,把资金投过去,就等 于作了他未来风流镇一把手的后盾。” “呀,你这样一整,可是坑了王也。”秀女急不可待地插话了。 “是嘛。”古峰又喝了半杯黑啤酒说,“王也当年对不住我,可是当今我不会 对不起他。至少害人的事我古某人不干。我拒绝了他……” 秀女似乎松了一口气,笑着举过茶杯,撞了一下古峰的酒杯。各自饮了一口。 “可是,他又说他可以不参加风流镇的镇长竟争。但是就在下水镇的班子里, 他是主管乡镇企业的副镇长,也需要有一点资金引入,有一点别人看得见的贡献才 行。而我又不可能彻底不帮他。他爹和我爹是老同事、老交情。我就说,我不准备 长期靠拿组团费和拿旅游差价提成发展公司,我要转向实业。你下水镇是山区,交 通也还可以,可以在林、牧、农实业方面考虑一下。他一下就高兴起来,说有哇! 现成的哩。前一阵烟台一家大公司就来人谈过,他们早就搞到了地质资料文献,我 们那山里多的是花岗岩,要选一架山开采花冈岩石头,搞石矿,全是铺路用料。德 国、日本,都张着嘴巴等着从中国进口这种石料。余下的碎石料还可以加工成石灰, 国内也在大兴土木,满处都需要这玩艺的。市场大得很。所以烟台那份儿我就拒绝 了,你古总就投这个项目,岂不现成?我表示同意,但具体开采地点、销路问题要 专门讨论落实才行。他说没问题,他是管这个的,一锤可以定音。但他要求我也先 出个1000万元人民币的投资意向书。我考虑下午可以给他办。这样一来——等于我 古某人为他王也引开了一股对方的火力。你说哩?”古峰一口气说罢,饮了黑啤酒, 又在看秀女的神色。 秀女一笑,又举过茶杯,与古峰碰了,便说:“我真的很佩服你。不光是搞企 业的‘大手儿’,也还是讲情义的大君子!” “不敢当。小事一桩。”古峰吸了烟,喝了茶,很为开怀地说,“其实资本可 以成事,也可以坏事。一个资金筹集和投放技巧问题,就可以成人之美,也可以破 人之美。关键还在于使用它的人。资本在中国的出现和发展,使得中国人之间开始 有了真正意义上的竞争。增加了公平竞争的手段。除此而外或在此之前,中国人只 会讲手腕。谁都不讲资本。源于没有资本。都是月薪三百块,只有讲手腕。这形成 了人们是消极型的心里信息储存。专门去储藏他人的过错和问题,很少去储藏他人 的功业和长处。靠踩下别人过河,而很少去造桥、修路;得到别人的坏消息,如获 至宝;听了别人的好消息,转口也会朝反了说。进而学会了编造些坏消息,加在某 人头上,一传十十传百,借他人储存成了社会舆论档案。脏了别人,似乎就干净了 自己。其实他自己就恰恰正脏着。不过别人正遭着疑忌之瞬间,他就可能上了去, 就同公共汽车抢了座位。这就是当今式的竞争或机会。本无公平可言,只有雕虫小 技,动用些卑微的心计而已。这使得人们心灵中的阴暗面发达,光明面总是一片空 白。”古峰述说着这些话,不无感慨,但他又不想对秀女说得太多,就急急往回收 拢话题。“中国是个讲阴阳的国度。而国人心理机制多处于属阴而少阳状态,因此 难以圆成太极。阴阳合为太极,阴阳总是不合,所以三千多年以来,中国人总是老 古董的样子,只讲阴暗谋略,不懂光明智慧。形成一种消极的文化精神。人心皆以 防范为主,以清誉为至圣。都怕一朝毁誉而终身涂地。却不懂助他人以扬一己之乐。 这东西害苦中国人自己。最近一些学界名流,在经济大潮面前闲得无事,竟然把谤 辞诽语泼洒向至圣贤师的头上,报界屡见文章,大谈孔夫于、孔圣人乃是野合、野 种——私生子的学术成果!连文伦圣祖之父母的‘生活作风’问题也考据得有根有 蔓,有枝有叶,更不消说历代帝王、当代过世伟人的隐私史了。如此这般,已算登 峰造极。中国还会有什么辉煌与神圣可言吗?如此这般一代代搞下来,中国的文化 宝库自会变成一座‘垃圾王国’,连我们自己也成了‘狗娘养的’!”古峰说到激 昂处,开了一句骂,才算把话打住。倒引得秀女扑哧一声笑,喷出了丹唇里含着的 一口香茶。 秀女倒掉两杯残茶,重新斟了热茶,递给古峰,说:“讲得真好。你才是真正 的老师哩。中国人里要多一些你这样的人,就会好得多。” “也顶不了什么大用。”古峰一席感慨陈词,头上沁出些许热汗。他擦拭着, 饮了茶,说,“现在是人人都在发议论,人人都在办错事;人人都在夸自己;人人 都在骂别人。只有经济社会真正形成了,有潮、有流到有了主航道了,一切都以经 济关系相互均衡制约了,就谁也顾不得空议论、空口骂或空口夸了,逼着他去做实 事,否则就去喝西北风,一切归一,道德伦理也会归一,挖祖坟、掘隐私的丑恶勾 当自会减少或结束。” 古峰看了下表:“唔,十点半哩。别海阔天空了。阿秀,中午饭我要过去陪他 们。下午要送于副镇长回去,这样吧,下午我安排一个人过来陪你。晚饭在房间等 我。好吧?” “让什么人来陪我?”秀女含笑问。 “你说哩?”古峰已起身拿了皮包。 “不知道。”秀女故意笑而不答。 “她来了,你自会知道哩。” 古峰神秘地吻了一下秀女的手。 秀女依然只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