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大雁北飞。 每年这个季节,他王也都会看雁群从这里起飞。在碧空中盘个大圆,组成了雁 阵,向北方飞去。那正是北方春暖、草地生绿的时节。冰雪埋藏一冬的土地开始裸 露出残留的稻谷和野地种实。候鸟们会准时地迎着季节飞落遥远的北方,在春意鲜 明、强烈的季节里,采撷英实。寻了湖岸草丛,产蛋孵卵,生化出小雁。雁仔经过 夏秋的成长、学飞,在北方落下冬雪的初寒季节,又排成雁阵,掠过烟云,在蓝天 里排就一个大写的“人”字,越过江河山岭,又飞向南方来。渡过温和的冬季。等 待着春来,又会成群结队飞向北方。 然后又是北方落雪,大雁南飞…… 南飞、北去,北去、南飞。 年复一年,雁鸟们总是重复着这种顺天应节的循环。总是在空中用结队的飞行 不断写着那个“人”字。 而人类自己呢? 王也离开小镇的时候,在流金河的船头上,他见过雁群从他头顶的高空中向北 飞过。到了下水镇转了汽车越过那片山岭去下水县的路上。他也见过雁阵北去的音 影。 然而他王也,此时正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 是孤雁失群吗? 他从下水县上了火车。两宿一天的路程,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到达南省的老 城。他就再也见不到群山林莽、野岸和草地。再也见不到云天、雁影,也见不到雁 阵的飞翔和排空组合的“人”字。只见到满街的人群,车龙和楼宇。 然而,他依然是一只单飞了的孤雁,补写着那个已经不够完整的“人”字。 其实——他想,这本与雁群无关,而是人群中的事。人群中反而出了那不够 “人”字的事。由于拥挤和密集,人群已经写不好自己那一撇一捺的“人”字,却 要由他这只“孤雁”来补写。 人需要忍了一口气。憋出一股劲。——他提醒着自己。去做那维护人的好多事 情,才好补得齐一个不大不小的“人”字。 他先扑到刘教授刘老的家。不是为着双月,但也不去避讳双月。因为双月从燕 子和秀女口中得知了女儿甜甜的去向之后,就不再急着寻找她。一直在小镇的雪桃 园里忙活着这里的雪蜜桃嫁接试验。王也此行“千里走单骑”,人不知鬼不觉,是 他把一连串自认倒楣的事情和由此引起的家里家外的风风雨雨,全然抛到了脑后, 他是忍了一口气,憋足了一股劲的。个人走运也好,倒楣也罢。自己承受就是。小 镇不可以倒运。金川湖、度假村不可以倒运。尤其不可以在外力有意侵扰的条件下, 使十多年的辛苦泡汤。 这事是他最先从罗工程师的口里得到的消息,正是在小水电站试车、他王也糊 涂莫名地和燕子睡到一张床上、醒来走入真实的噩梦的那天早上。他跑到小电站。 罗工告诉他,下水镇有个工矿用电计划,要从金川湖水电站多供几千千瓦过去。而 且开矿用电地点就在后边不远的虎儿峰下。 他知道这是于副镇长的安排。 几天之后,在发电剪彩,度假村一片光明的时候,他预想到一场灾害也会随之 而来。于是,他在那光明中急三火四地走了出来。他要扑灭灾害。 但他没有想到在他悄然走后的几天中,那灾害的怪影就已经神速地爬进了小镇。 一路上他有了一套围棋和解围的方法。 他没有事先挂电话联系。就摸进了刘老的家。刘老还是一个人坐在他的写字台 前,见了王也突然来访,现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惊异的样子: “怎么你前脚派人把计划书拿走,你后脚又赶来,度假村到底出了什么事嘛!” “我没有派什么人来过嘛!”王也说,“谁来了?” “童雁的女儿——古小燕嘛!这种事你怎么会不知道?” 王也被刘老问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燕子抢先来到刘老家,拿走了计划书, 并且是打着他王也的招牌,她究竟想作什么?他王也越发糊涂起来。 “是她让我把风流岭自然景区开发计划改成维护发展计划,”刘老说,“她在 这儿足足等了一天多我才搞完,这也正是我们原来的总体构想,我就交给她急急忙 忙地拿走了。你、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嘛?” …… 王也一时想象不出燕子此番动作的用意。他又沉默下来。 “她有没有说要做什么?”王也说。 “我只说,这是一份从根本上抵制一切破坏风流岭自然景区的保护性计划。” 刘老说,“只要上县、下县领导共同确认了这个计划,以金川湖度假村为轴心,维 护这一带的自然景观,两县联手行动,就会得到省环保局和旅游局的支持。那个干 扰性、侵害性的工程就会得到抑制和排除。否则,掠夺性的经济开发必然产生破坏 生态环境的恶果,也会破坏经济项目的均衡和生存。” “可是,那件事正是她古小燕的父亲——古峰在背后搞的,是他投了上千万元 人民币的巨资上马的项目。出面的是下水镇的——土地爷。她会不会把这计划给骗 了去,彻底销毁了呢?”王也十分忧疑。 刘老也一时陷入沉默。 小女孩子能干出这种事来? 王也难以估计。 那边是她爸爸。 可是这边哩? 这边是她妈妈。 她究竟要做什么哩? 刘老和王也都糊涂了。 但是,王也忽然间清醒起来。她认为燕子是个诡谲的女孩子。人小鬼大,行迹 古怪,且无所不为。她的风流镇之行,她的同床惨剧,已经让他王也领教到家了。 他觉得刘老那份全盘规划书给她套在手中,必将会生出意想不到的大事端,他不免 一阵阵心急火燎。他决定要去追踪燕子。 找到她,速速索回那份东西。并且要与她算一次总账。 可是,去哪里找她? 唯有先去她落脚的营地——广州,那家大饭店。她还带走了小镇里的8个女孩儿。 为了赚钱,她只能先去那座大都会,然后可能去汕头,也可能用不着去汕头。在广 州也同样可以约见古峰,把刘老那份计划书交给她的老爸,甚至会敲他一大笔现钞。 王也这样判断着,嘱咐刘老两三天内再复制一套他的计划书。等他从南边回来,拿 到手好去跑上县和下县。 当天下午,王也直飞广州。 他搭的士先去了大饭店,急着要见陈玉出,去问清燕子和江海公司办事处以及 古峰可能传过来的一点什么相关的消息。而接待他的却只是那位年轻人阿郭。 阿郭见是女友桃儿的爸爸来临此地,自是十分热情、周到。先就在大饭店里安 排了下榻的房间,尔后告诉他,已和陈总通了电话,他忙完外边的事,赶回来陪他 一道吃晚饭,这段空档时间,阿郭就陪他到那楼院内的“禅意静园”去看看。 王也步入这园,就顿有回到了他的鸟儿峰下的感觉。只是那气韵,那景致,都 紧缩进一个小小的方域里,而心野中的无限天地,却是开阔得无边无际。这就是山 老大的大手笔了。王也心里想象得出。不由得对山老大那份乡情美意,发出由衷的 赞许。 而家中的鸟儿峰下,如今却可能没了此种静谧、阔逸的雅韵,他心中不免又生 出几分黯然。 于是,他急着问寻燕子的行踪,探听古峰的去向。阿郭说两天前燕子到大饭店 来过。她并没有在这儿住下,因为正是她来的前一天,江海公司的那间办公室已退 了房。说是搬迁。但没有留下地点。燕子取走了她的一些东西。说是她有个艺术团, 与时美时装制作公司签了约,去策划时装表演,今后她是独立运转的,不再与古峰 的机构有任何关联。她的古燕艺术团总共不过十余人,是游动型的。宾馆、酒楼或 市镇的文化广场之类都可能是她们表演的地盘。这位燕子风风雨雨的很是能张罗, 她说拿到与厂家的合约,就拿到一笔资助和服装。这就是她的注册资产和活动经费。 内地、外地、大城、小城全演出,一律是商业性的活动。但这个小家伙好似很有一 套自己的理论,她要通过文化的商业演出,不但赢得大利润,还要传播她的什么企 业思想、文化精神。阿郭说得很多,可是王也总是追问她的可能去向。阿郭说那只 有晚饭后找寻她的亲密伙伴甜甜,也许她能知道得多些。 “甜甜在哪儿?”王也问。 “西江月。”阿郭说。 王也正说要先去“西江月”走一趟,陈玉出就已经出现在他的身后。 “心急吃不了热包子——还是以前的王也嘛!”陈玉出欢欢笑笑说着,走近王 也。他已是西装笔挺、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两个老同学重逢恍若隔世,紧紧拉住 了双手。却只寒暄几句。仿佛彼此的一切变化都在想象之中。彼此的各自实业发展 状态已断断续续有所听闻,并有了很紧密的接触,也自无须问长问短,一见面就一 切接轨,各自照常行车便是。 “走,先喝一杯再说。”陈玉出拉了王也进了二楼餐厅。 要事压身的人,闲话自然极少。三句话不离本行,聊天也都扯到心里头正急着 要办的事情上去。 陈玉出说了好多“禅意静园”和风流岭鸟儿峰如何意境相连的事,也说了山老 大在这期间,如何点亮了两地“禅”字一盏灯,搭起了南北两地旅游之桥的事,但 王也此刻最急于知晓的,已不是这些正常情况下运筹的合作,而是如何在企业遭受 侵害面前维护金川湖度假村,保住这片难得的自然景观问题,最现实的还是要找到 燕子的去处,不使那份规划书落入古峰或下水镇的于某手里。 于是王也草草饮了几杯啤酒,吞吃了些肉丝汤面和小小的油炸馒头,又吃了些 青菜,便说要先去“西江月”找了甜甜再说。 陈玉出说,那种地方你我不去为好。也不是那里怎样糟糕。而是西江月经营方 式方面,一向名声不太好。他们又向来把有些社会影响的机构的头行人进了“西江 月”抢拍或偷拍成照片,做吹嘘广告,而这些人也会跟着丢了几分名誉。如果要找 什么甜甜。由阿郭出面约见就可以了。 而王也已经顾不了这许多,尽快找到甜甜,问明燕子的去向是当务之急。 这工夫,陈玉出的手机响了。他三言五语接完了电话,说:“王也,这类事急 不得的。阿郭电话说,有人正急着要见你,在你的房间里等着,先见了他再说。后 边的事,全由阿郭代你安排。” 二人说着离了餐厅,向四楼走去。陈玉出去了他的办公室。王也朝楼道的转弯 处走去。他的房间门敞开着。可以直视客厅里的沙发上正坐着一位年轻貌美的女性。 王也晃着高身量走近房间。 她用陌生而含笑的目光迎着他站起身来。 王也停了脚步怔在那里,他几乎惊讶地叫出声来——“秀女?”至少他在心里 这样惊呼了一句。 那姑娘真的就如同当年初见秀女时那样子,那脸型儿、那眸子、那身材,那动 人心魄的神色……真的就是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而她那波浪似的秀发,宽松而纤 巧的现代装束,就更与当今的秀女如出一辙,年龄上的差异既能感觉得出,又可模 糊成一体,令他王也一时处在当今与过去的迷离与恍惚之中。 “是……王总吧?请坐,请坐。”她反客为主。轻悦的语气竟也似秀女,爽朗 而不失轻柔。 “唔……你请,你请……”王也与她对面坐了下来。 她却将泡好了的一杯茶,递到他座前的茶几上。王也用手指轻扣几下台面示谢。 他不再抬眼正视她,许是感觉到了自己那风尘仆仆的一身工地装束,多日来未曾修 理过的浓发鬈须,与大宾馆的环境,与这面前的佳丽大为不调和吧,他又陷入一阵 沉默。 “小姐,有什么指教?”他终于开口。 “……燕子要我来找您。”她用神秘的微笑盯注他。 他仿佛被惊醒般从靠背上直起身:“燕子?你是谁?” “我是甜甜……” “唔!……我正说要去西江月找你!” “别找了,还是我来了的好。” “燕子去了哪里?她究竟想要做什么哩?她为什么不来见我……” 甜甜见他急匆匆的样子,只是慢条斯理地在笑。 阿郭抱着一篮水果走进来。 “唔,王总,你们见了面就会认识的。她是甜甜小姐,这是王总……” 他把各式水果——香蕉、葡萄、苹果一样样装进陶盘,摆上茶几。 “王总,这位是陈总秘书阿郭。”甜甜说。 “我和王总早就认识了的。”阿郭说。 “未必吧,恐怕还要我做深一步的介绍才行哩。”甜甜诡秘地一笑说,“王总, 阿郭可是你府上的千金——桃儿小姐,新交的男朋友噢……” 阿郭一下红了脸,直起身来腼腆地望着王也,只是笑。 王也扬了下重眉,盯了一阵阿郭,仿佛重新审视了这个年轻人。终于站起身, 与他拉了下手。阿郭说,“王……王叔叔,您……真不好意思,您先聊着。我去去 就来。” 阿郭匆匆走了。 王也坐回沙发里,又是一阵小小的沉寂。 他感觉到内心里已跳跃出一种莫名其妙的信息——自己已经青春远逝。岁月的 漂流,令他王也进入了另一段里程——人到中年。而又一代人好似刚刚从自己的摇 篮里走出,便已经以各种怪模怪样的姿态登临了生活的舞台。历史的舞台。而他王 也自己哩? 在漩流中挣扎。 在隘口中盘旋。 等待他的,还有另外一种生活的空间吗? “燕子已经不在广州。”甜甜清越的声音。 “她去了哪里?” “不知道。要她返回消息来才能说得准。不过,她是向北去的,要连续走几个 地方的。” “……”王也看了甜甜一眼。 又是沉寂。 “燕子回广州只呆一两天。”甜甜说,“她领一支8人组成的演出小分队,多是 您手下的桃花女儿,天姿明艳,非常轰动,陈总也挽留她在这儿演出,可是燕子却 急于去外地奔波。” “她有没有说过度假村的事?” “似乎……有一份计划书在她手里。” “她交给什么人了吗?” “她说——古峰——她的爸爸也正想拿到这份东西,您王总也正想拿到它。而 她却抢先拿到手了。”甜甜喝口茶。“她认为,这份东西无论先落到你们两个谁的 手里,都不会如期发生什么效用,而且注定会惹起一场无法开解的麻烦。到了她手 里,由她来安排一切,自会天下太平,一切都将迎刃而解。你和古峰,也都将心安 理得,各得其所。” “……”王也似乎没有听明白什么。 “她认为她的风流镇之行,超乎预料的顺利。她所要做的事,只在几个早晨和 一个晚上就顺乎自然的完成了。一切也都将顺乎自然的发展,所有的人,不论是大 局还是小局,都会按她预想的结果各得其所。” “……”王也似乎更为糊涂了。他弄不明白这个怪异的青年女子到底再玩什么 鬼花样。甜甜这番话也说得神神道道,令人百思而不得其解。看她那副嬉笑诡秘的 样子,不是在故弄玄虚,就是要策划另一次恶作剧。而捉弄的对象,究竟是古峰, 还是他王也?还是…… 女儿终不会捉弄自己的父亲。那么除了他王也之外还会有谁哩? 不会有别人,只有他王也。 王也认定这燕子已经凿毁了他家庭这艘飘摇的小船,还想凿毁他在风流镇的一 切不成? 其实,风流镇对于王也而言,已经不复存在这种“一切”。人们口中那“风”、 舌尖上的“流”已经把他漂移了远远。王也对于风流镇已经可有可无。如果不是为 着驱除那灾害的怪影,保住这片二十余年中情之所系的美好山野,他倒满可以顺乎 那“风”、那“流”的力量一走了之。走得远远。 天下如此之大。何处黄土不埋人? 这句俗语名言,多被人们看作消沉遁世之辞。常与种种失意、不得志联在一起。 是一种表述哀怨和愤懑的词语方式或行为方式。然而同一个“走”字,落在千古兵 家手里,却成为“三十六计”走为上策。“走”得恰到好处,可以走得骄傲,可以 走出新的天地…… 此时——王也只把心思贯注在追寻燕子手中那份东西上。他要跑完他要奔跑的 那几处关键的地方,尽快消除那偷袭而来的怪兽的力量。 “燕子要我转告你——王总。”甜甜削好了一只苹果,递给王也,又用她含笑 的眸子望了一眼他阴沉的面孔说,“燕子她本来无心害你。她只是计划着把一切人 际关系都迅速加温,加到一定火候催动事物的重新组合变化。人世间这种不温不火, 造就着中国人几千年的优柔寡断,日子过得一直是不明不白,拖泥带水,哭不起来 也笑不起来。明明有个亮丽的大太阳悬在头顶,可你们这一辈人却总是过着假阴天、 连阴雨的日子。她也并未想到事情会出现如此爆响的局面。也许这是天意。不过这 一来,以后的事情就都会出头了。你的灾难到顶了。想给你造灾的人,也没的可造 了,消灾免祸的倒是你王也。再经燕子的一番运作,造灾给你的人将会自食其果。 风流岭里的一切都将重新开始……” “你究竟在讲什么胡话、鬼话嘛!”王也铁青了脸,轻吼着,“这不是你们女 孩子家捉弄人、开国际玩笑的时候。”王也霍地站起身,开始在客厅里转来转去的 踱步。 甜甜见他焦急发火的样子,只是抿住嘴儿一阵阵浅笑。 “告诉你,甜甜,她假冒我的名骗走了那份材料,还拐带了我们度假村的七八 个女孩子!”王也急匆匆地说,“我必须立马找到她。你可不要看热闹。能帮你就 帮我一下,不能帮,我真的没时间再听你扯谜语。” “肯定讲我帮不了你。”甜甜依然在笑,“只有燕子能帮你。其实她就一直在 帮你嘛!她领了你的8个女孩不假,但她说过,绝不做越轨犯贱的事儿,也是为了帮 你的度假村,造一点轰动效应而已。下一步哩,你找到她,还是找不到她,其实都 是一样的。” “今天这是怎么哩,遇上了你这么个越说越邪门的女孩子……”王也又无可奈 何地坐回沙发里。 甜甜却咯咯地笑出声音来。 阿郭提了一个大塑料购物包走进房来。取出一套崭新的男式内衣和外装。 “王叔叔,这是陈总的意思。他认为您该换换那身山里的劳作服了。” 王也经这一提醒,才抬眼向对面的镜中望了一眼自己。长出了一口气,喃喃地 像是自语:“唉,我这副样子倒真像个囚犯。对不起,出来时走得太急,失礼了, 失礼了……陈兄真是个细心人。当年,我俩同桌念书的时候,就总是他提醒我—— 领钩没扣好,鞋带系扭了……阿郭,替我谢谢陈总……” “陈总说,请王叔叔冲个凉,就换了它,晚上他还要来见您。”阿郭说着,把 购物袋放在茶几角外。 “王叔叔,那套旧衣也该割舍了,脱下来就可放在这袋里,明天一早收垃圾的 服务员就会收走的。” “唔,那可不行。这套工装我穿了差不多20年。”王也说,“有我老婆、有我 桃儿补绣过的好多洞洞哩!这是我唯一的文物……” “那就请您装进袋里,由小姐拿到楼下干洗一下,10分钟就熨烫好了的。”阿 郭说着。 王也进了洗澡间。 当王也走出澡间的时候,陈总已经等在客厅里,与阿郭、甜甜正在唠着什么开 心的事情。他们见王也换了一身靓靓的衣装——紫光色宽松老板装、衬着洁白的尖 领名牌内衣,金利来领带、得体的西装裤,须发也草草自行修理过——俨然一副很 时兴的大老板模样儿,众人不由得“腥”的一声惊呼,拍起掌来。 王也腼腆地咧了下嘴巴笑了。 “山里人,头一回装蒜,托陈总的福。”王也坐了,说,“这身皮要上干元的, 回头我把钱捎回给陈总。” “不必了,这算老同学重逢的见面礼,不值一提。”陈玉出说,“下一步我还 有大笔资金跟定你王也走哩!” “我已听山老大说过陈总的想法,多支持小镇了!”王也说。 “两个禅意天地,不谋而合,联成一线,合成一网,是旅游事业发展的主攻方 向,是旅游企业自身的出路,是互帮互成喽。”陈总突然一转话锋,“王也,我刚 刚接到巴西童雁的国际长途,她讲你提出由山老大担任度假村总公司的副总,你不 在小镇期间由他代理一切实务。山老大本人同意吗?” “唔……”王也沉吟了一下,“是我走到老城的时候,在给童雁的长途中提出 的,如果她认为可行,由她用电话通知山老大,他必会接受的。” “那么你想在外面呆多久?” “时间不应该很久。”王也说,“度假村遇了下水镇的侵袭,这件事就有很多 麻烦。它是风流小镇的上级,又提了古峰的大笔资金作后盾,我不得不出来跑他的 上级。既像打官司,又不能形成告状。主要靠刘教授的那个总体方案书,各级领导 支持了这个方案,并且有了巴西的外资作后盾,就有了行政力量,我们下边再进行 企业收购,给他一点钱,下水镇的破坏性企业才可搬家。这件事说来简单,可是没 有一年半载怕是跑不出头绪来,上水县、下水县、环保各部门咱都没接触过,过程 会很长的。没有一个专人跑,度假村就会彻底被烟尘埋葬。” “唔……”陈玉出思索了一下说,“童雁在电话里说,她已经接到了一份电传, 好像就是那位刘老的方案书。她完全同意这全面保护风流岭总体环境的旅游开发计 划书。” “这就奇了。”王也犹疑地说:“我还没有拿到刘老这份东西,是谁电传童雁 的?……莫非……” 甜甜在一旁又咯咯地笑了。 “准是燕子!这个燕子。”王也急匆匆地说,“她既然传给了童雁,也必会传 给古峰。我不能再耽搁,我马上返老城,去刘老那儿拿到复制的规划书,去施行我 的计划……”王也说着,提了他的小包,一起塞进那个装了旧工装的购物袋里,起 身就要走。 陈总说:“还是那种风风火火的脾气。以后我会去你的小镇,至少阿郭先去一 下。阿郭,你开车去送王总。” 王也连夜登上了北飞的航班,深夜叫开了刘教授的家门,很顺畅地拿到了那份 复制好的规划书。一副行色匆匆的样子,没说上几句话转身就要奔车站,赶那班去 上水县的火车。刘老起身把他按坐下来,要他听完了最新信息再说去哪里的事。 王也不得不坐下来,耐着性子喝着刘老泡的那杯安徽毛尖新茶。 “事情闹得很大啊!”刘老说:“两天前,你王也前脚刚走,省环保局、旅游 局就先后打来电话,说是局领导看了我那份规划书,要我赶去参加一个新闻招待会。 你说玄不玄?你我都还没有把那份材料报上去,人家却就先看到了。而且还是以你 王也和我老刘头的名义干的。当时我就想到这肯定是古小燕在折腾名堂。进了老城 雁云宾馆一看。就更吓人一跳。两厢十来个礼仪小姐,披红挂绿,迎宾引座,满会 议厅都是新闻记者、各地旅行社经理、环保负责人,主席台上坐着两局局长、上水 县和下水县县长,把我老刘头安在了两位局长的中间座位。两侧挂着一丈多高的投 影屏幕,新式的幻灯和电脑放着你们金川湖度假村的照片,鸟儿峰、神水湖、小宾 馆、陶金园、耕植园、雪桃园全有。我那张规划图也上了屏幕。电视台的节目主持 人一男一女轮番朗诵,全是从我那规划书里摘出来的,还合辙押韵,有点儿像诗哩。 中间还插着8个礼仪小姐的歌舞。两局局长先后讲话,调子定得很高——配合联合国 教科文组织的地球年计划,重点支持、搞好、完善人类经济开发与保护自然生态环 境的天人合一关系。主持人让我也讲话,我只说了这套规划,是风流镇起步,王也 开头,童雁给的支持。这又得到了上级政府的支持。会后是一顿自助餐,酒水管够。 每个带嘉宾名签的,还发了两百元的小红包,说是到会者的交通费用。你说,这小 丫头行了‘妖儿’不是?” …… 一席话,说得王也听呆了。他想不清楚,燕子到底在帮谁?她哪里来的那么大 的能量? “这一阵折腾,我初算了一下,没有二三万元下不来。”刘老说。 “这是现代童话。不可思议,太不可思议!”王也喃喃自语着。 “可不可思议已无关紧要。重要的是这事已经实实在在地发生着。是一件大好 事。是你王也头拱地也搞不成的大好事嘛。”刘老不无兴奋地说,“你已没有必要 再跑什么上水县。燕子一直没有出头露面。我问过她的礼仪小姐,说她一直要演出 到下水县、下水镇,要带着现场会议的批文和成员们一直开到风流镇……” “……”王也仍陷入不可名状的思绪里。 电话铃响了。 刘老接过话,应了几句,就把耳机举到王也这边来:“瞧瞧,燕子从下县打来 的长途。这个小人精儿,她就料定你会在这……" 王也接过听筒,和燕子对话,但王也只是以沉闷的声音嗯、啊地应着。刘老从 旁可以听到话筒里不时传出一阵阵清越的笑声。 王也放下听筒说,她要我尽速赶到下水县。 刘老说,刚好,半夜12点有一趟车,明天上午就到下水。 王也提了包就奔车站。 次日中午,王也出了下水县城的站台,租坐了一辆三轮摩托,到了小城唯一的 一家迎宾馆,在三楼的一间高档套房里找到了他追踪了一圈的古小燕。 她神色有些疲倦。十来天不见,好似长大了好几岁。 “我知道你会出来追赶我。”她懒洋洋地说,“你可能行走的路线我也大体没 有估计错。这个时间差刚好避开你。我掌握得也比较准确。只是又急又忙,搞得我 自己疲惫不堪。还好,我的计划都较为顺利如期达成了。今天请你赶过来是有一份 度假村的报告书必须由你王也签字,才好作为正式批文的附件。一切都妥了,只要 你签上王也二字就成了。” 王也沉默了好久。 “你……为什么要这样作……” 这是王也纳闷了好久的一句问话。 燕子瞟了他一眼,也默然了好一会儿。 “我还没有想。”燕子说,“也许是出于高级动物的本能吧……看你们这辈子 人做事、处世,就像看国产故事影片。进戏慢,节奏慢,解决问题就更慢。乱抒情、 假深沉、表错情,编剧笨、导演笨、演员就更笨。好端端的一台戏,外国人能把假 事给整真了,你们却把真事儿全给弄假了。我们看了着急,只要看清了‘好伙儿’ 的、‘坏伙儿’的,谁是‘东岗楼的’谁是‘西岗楼的’,我就忍不住伸一把手儿 进来,让你们的戏快些推向高潮、出个结局就是了。其实这是小事一段。我说过的, 你们这辈人弄不明白的事,全要我们‘三下五除二’,一点、一拨、一运筹就解决 了……” 王也用深陷的目光盯注着她。 “你哪儿来的活动经费?” “古峰的钱。”她直呼老爸的名字,“你要感谢他。是他赞助我拆他的桥。他 的广州办事处刚好有3万元。” “你……一个疯丫头,凭什么调动那许多上上下下的头面人物?” “这一点你王也肯定做不到。”燕子说:“我有巴西童雁女士委托代理的传真 委托函件,我有1000万美金的传真意向书。我自然要一步通向省市的最上层,你以 为我会像秋菊打官司、赶个破驴车上县城吗?我有自己的宣传队、演出团,我有省 市传媒界的同学在,我有足够的经费,租用、雇用全是一句话的事。更重要的是你 风流镇、金川湖这一套,刚好中了国际、国内正走红的大气候上,这是你们的运气 好。不然,神仙到此也不会一呼百应。你等着,3天以后,跟我一同杀向下水镇,转 回金川湖、鸟儿峰。老娘自会让他姓于的副镇长瘪茄子,驱除你王也的一切灾难!” “……”王也依然无语,那目光幽深得难测深浅。 “……不要以为我把你的个人生活投入了苦难。其实你的苦难已经开始,我只 不过是让你的结局提前到来。本质上说,是提前了新的开始。所有相关的人的结局 和开端都提前了。别担心,我不会从真正意义上再介入你的生活。有人会跟定你, 并且形影相随的。”燕子看了王也一眼,又说,“走吧,我领你登记个房间。哎, 你咋空撒着手儿呀?连个小包也没带?” “有,在火车上丢光了……” 燕子笑了:“哼,我估计得出,是古峰——老爸的人在盯你的梢,偷走了你的 那份规划书……” “还有衣物、身份证……” 燕子咯咯笑了。 他领着王也走下一楼总台。 “车还没进下水车站,就突然急停车。”王也说,“乘务员说有人跳车。当场 就摔死哩。十几分钟车又开了,我才发现,我对面铺上睡的人没了,我的包也不见 了……” “嗯,还要有一出好戏哩。” 燕子说着,为王也要了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