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镇长死了!” 这个骇人听闻的消息在“镇长失踪了”之后又在小镇里传开来,令风流镇在那 蒙大的尘埃、塌山的暴雨带来的惊心抖颤中,又添加了不可抗拒的寒栗。 风流岭真的风水到头,气数已尽吗? 人们在哀怨与六神无主,不知所措中,又开始用嘴巴、舌尖编造出好些预兆多 多,命里该然的闲话故事。 那一天,风过雨晴之后,流金河的石岸上停了一只公安快艇,下来两个干警装 束的年轻人,见了秀女和山老大,讲述了那天上午从老城开来的列车,在进下水县 城之前的一个小村子外,突然有人跳车,头部受了重伤。面容也掉毁了,当场就死 去。公安人员整理所携带的物品,发现了王也的身份证和名片。职务是金川湖农民 度假村董事总经理。1950年出生,家住下水县风流镇。并交回了他的一袋物品—— 那身洗过的工装、42码的登山鞋、公文夹,还有那叠复制的风流岭自然保护区旅游 开发规划书…… 秀女一见那些遗物,就确认那实实在在都是王也的东西。她就先自流出了眼泪。 山老大自那日接了童雁从巴西圣保罗打来的长途,说王也提议要山老大作副总, 并在王也在外奔忙期间由他主持度假村的一切里里外外的实务工作,那心里本就上 下悬空着没底儿。这又突然传来王也跳车暴卒的恶信儿,真是叫他心痛万分。一时 间竟呆着石胎,沉默无言半晌,一直猛吸着山里人的烟草。还是秀女悄悄抹干了泪, 从情提醒着他:“家有千口,主事一人,你要起来主事才行!” 此刻老大再也无法希冀王也能赶回来做他的靠山,他只能以当家人的姿态进入 主事人的角色,定了下神儿之后,冷静的操持诸事,主持度假村的一切。 当下,老大让秀女接了王也的一包遗物,决定先不告诉阿雪。先派人叫来他们 的女儿阿桃,由秀女慢慢告诉她这个不幸的消息,然后再由几个人陪了阿桃去下水 县城确认一下遗体,处理好后事。老大要亲自领阿桃前去,秀女说度假村的事正多 着,你离不开的。秀女决定由她陪阿桃去就最合适。老大觉着秀女说得有理,且外 场内场的大事小情都难不住她秀女,就同意秀女代表度假村陪了阿桃,登上公安快 艇同去了下水县城。 山老大正为难着这噩耗怎样告诉阿雪,才不至于伤重了她正脆弱着的心,而风 传却早把消息刮入了阿雪的耳朵里。她像一只木鸡痴呆在自家那座来封顶盖的半截 子楼屋里。望着那往昔的一切旧物,思念起高身量王也进山以来的前前后后,尽管 后来出了一起又一起令她气愤得发昏的事端,可是此刻都云散了,记忆中只闪亮着 往昔那一幕幕恩爱事、甜蜜事、开心事和惬意事。而冲散这一切笑意、美意的,只 是那个突如其来的早晨,那燕子,那王也,同床睡得那般香甜,偏偏就让她阿雪给 撞着了,那以后没几天,他们就一先一后不见了人影儿——“镇长失踪了”! 她阿雪痛骂着他。 她于孤独怨恨之中,扑入了山老大空落了18年的怀抱,承诺了他空等了18年的 夙愿。 可如今哩? ——“镇长死了!” 前后没几天,他咋就跳了火车?捎回一袋遗物哩? 一日夫妻百日恩。十八九年的苦度日月,那高身量与她阿雪是血脉相融过的。 不管谁有什么过失,谁都不该这种时候断然去死。抓把灰就比上热。20年来一家人, 死后还得坟靠坟。你王也永远是桃儿的爸爸…… 阿雪的心似被几只铁爪给夹住,疼痛得放起声儿来嚎陶大哭。 她大哭了好一阵子。一直到没了气力,没了泪水,才渐觉得心口窝里的疼痛在 缓解。 而此刻她的楼院内外,却围满了前来关心劝慰的乡里乡亲们。一家有难,众人 帮衬,这是国人的祖传乡俗,更何况是老镇长家、年轻镇长本人摊上了这等不幸。 闲居“休闲村”的几位老前辈们伫立在人群中间,依然还是赶车老人显示出一 副总指挥的架式,在与老石匠、老镇长、老舵工们俯首低语,时而比比划划,在商 议着什么大计。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句古语不只言中了“将死”者本人遗言句句与人 为善,也言中了面对“将死”或已经死者的众人,也开口多言其善。此时此刻,小 镇里平素可以刮风的几百张嘴巴,可以掀浪的数百只舌头,都在谈论着王也的好处, 王也的德处。咿咿呀呀地悲叹着,“呀!那么年轻,多可惜吔!”“嗨,多么好的 一个镇长啊,往后可上哪儿去找他哩……”“七尺高的汉子,有啥想不开哩?……” 许多人听了那阿雪的悲泣声,见了老镇长那可怜的老迈相,暗自就抹了泪滴。 这时忽见满天的云朵飞动,满山的树影摇晃。山外刮来一阵爽爽的春风。那封 闭小镇谷地多日的灰暗烟尘也随了那阵山风消散了。那时常作响的开山炮声也早就 停息,小镇的山野、河川又恢复了往常的宁静。人们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宁静给凝 固了。 人们仰头望着天。 彼此望着脸。 鲜丽的太阳又把这明亮而炽烈的光,泼洒给这片风流岭下的小小人间。 这又是一种什么征兆嘛? 人们犹疑着,心中依然藏着惴惴不安。 山老大步履匆匆,但比往日添加了沉重,从镇街上走过来。他脸色阴黑得像一 块铁。 赶车的老前辈对着众人也像是对着自己开口了:“现在风流镇只有指望着山老 大了。是王也建的议,童雁从大老远的巴西国打来的电话,委托他老大领着大伙干 事情的。王也这小子提早走了,咱们往后——对了,打今儿起,就全听山老大的。 我们几个老家伙商议过了,我车老板再委任一回,风流镇的镇长就是他山老大了……” “别,别再乱说哩。”老大走进人群,上住了赶车老前辈的话:“如今咱度假 村是企业哩,要由董事会开会拍板。” “……”赶车老人拍了一下脖子,白色的须发给风儿一阵阵飘了起来。 “大家先回去,往后的事,开了会再走。”老大于无形之中已进入了主事的角 色。 人们逐渐散去,院里只有几位前辈长老们围着山老大,听着楼屋里阿雪的动静。 “老大,我们商议好哩,给王也立座碑。”赶车老前辈说,“鸟儿峰顶,是老 老镇长的宝位。斜坡上哩,是我们老哥儿几个的位。山脚下的那片青石高坎,正好 在桃花林的边上,那是王也你们这辈人的位。辈分不差的,明天就造,由我们老哥 几个动手。” “莫急,我已经安排好哩。”山老大说着,就领了几位老人家进了楼屋,去安 慰那伤怀不已的阿雪。 秀女领了阿桃进了下水县城,找到了公安的太平房,那里已空无一人。值班人 员说,那死者的家属和单位来了3个人,昨天就把尸体认走了。 秀女、阿桃听了,很是蹊跷,她们是唯一得了消息就代表单位和家属前来的两 个人,哪里又会生出一伙子人来?桃儿年轻,没经过这种事面,只顾哭得像个泪人 儿。秀女却悲痛中从不失却冷静,要来领尸单,看了那上面的亲属签字,死者并非 王也,而填着张大力的名字,现年33岁,工作单位是汕头市江海公司,职务是司机, 领尸人签字很潦草,隐隐约约看得出是蔡小莲之类。秀女又是一阵头晕,嗡嗡地响 了好一阵。 她反复追问,这张大力是否就是那位跳车人? “没错。”值班员千真万确地回答:“从接到车站通知到赶赴现场,清理他的 遗物,到放进这太平间,我都在,错不了,没有第二个跳车的死难者。” “你们是……”值班员又说。 “我们是风流镇的……”秀女接过说。 “是王也的家属吧?”值班员解释说:“是这样,在死者现场发现两个包裹, 两个身份证,我们就派出两伙人……” 秀女听罢,由是断定,那死者绝不是王也,而是江海公司古总的那位热情可亲 的司机! 他一向开着小轿车,在那片天蓝色的海湾、洁白的沙滩,迎过她。送过她。他 与古总那么密若心腹,为什么跑到这下水县城来跳车,来寻死? 他手里为啥又会提了王也的提包、王也的衣物和皮夹?他们之间究竟在发生着 什么遭遇?王也究竟又遇到了什么不测?他究竟是死了还是活着? 一连串怀疑袭上秀女心头。 秀女决定先住在公安的小招待所,一步步寻探出个究竟来。秀女一连间过几个 处理这件事的公安干警,所得结论是一样的,来自铁路公安值班部门的移交手续, 既无失盗的报案,也无遭劫的报案。但有乘务员目睹,死者是属于违章跳车意外伤 亡。只能记录伤亡过程,备案存档,负责找到并通知死者家属和单位处理后事。别 无其它案情可谈。 秀女不再去追问案情。她最关心的是王也。死者不是王也,已经确认无疑了吗? 会发生有人错把王也的遗体认走去火化的事吗?不会的,张大力、古峰都是和度假 村有着利害关联的人。于是,王也的提包和资料到了古峰手下人的手里,并不奇怪, 偷了去,抢了去,跳车溜掉,伤重至死…… 秀女终于想出了一条可以理得顺的脉络。她要迅速打听到王也的下落。他会不 会遇害?他会不会处在正需要人救助而却无人知晓的危境之中? 王也没有死! 这倒令秀女心急得如同火上又浇了油。 去哪里问? 去哪里寻? 秀女忽然想到那份资料,出自老城的刘教授之手,王也北来之前必定在刘老家。 刘老应该知道王也到下水县的去处和目的。于是她立即挂长途给自己度假村的小宾 馆,叫人去找雪桃园里的双月,拿到了老城刘老的电话号码。又一个长途挂通了老 城刘老家,刘老告知了王也正和燕子同在下水县迎宾馆折腾着度假村的事。秀女放 下电话就领了桃儿连跑带颠冒着夜雨赶到了本县的迎宾馆。风风火火地找到了燕子, 说出了前前后后这一切凄凄惨惨、风风雨雨的事情。 燕子却咯咯地笑个不停。 一直笑过了劲儿,燕子才说:“告诉你吧,秀女,桃儿,王也不会死。他更不 会去跳车。他活着。活得越发的来精神。这几天他一直和我们同住在这间宾馆里……” 秀女听了燕子的话,才算一颗心落了体。瘫软了身子,跌坐进沙发里。阿桃说 不清是意外惊喜还是连日积满了委屈,竟呜呜咽咽放出声音哭了好一阵子。 待他们消停平息下来,燕子才又说:“跳车人确是偷走了王也的包,他进站前 跳车想逃,却摔死了,王也竟然什么也不知道。等我发现他空着手儿进宾馆,要为 他登记房间没了身份证的时候,他才说起站外停过车,他的包不见了这当子事儿。 嗨,这人——憨笨得好可爱喔……”燕子说着,特意用秀目盯注了秀女。 秀女遇了燕子的目光,脸上一阵发热,却把眼帘垂了下来,她在心里暗自谢着 天,谢着地。一股潜藏着的又悲又喜的苦泪,没有任它涌出眼角,却强行吞咽到肚 子里。 “不过哩,在下水县的县城里你们见不到王也了。”燕子又说,“这个急性的 人,今天中午就搭汽车去了下水镇。三两天内他肯定就赶回度假村的。今晚你俩就 搬过来住,我还有好多话要跟你秀女和桃儿说的。” 于是,秀女要往风流镇的小宾馆挂长途,通知山老大和镇中人,告诉他们王也 还健在的消息,可是拨过多少次还是拨不通,最后才出现接线员的声音:“由于线 路故障,您要的电话无法接通。”故障来得也真够及时,一个小时前还通过话,怎 么现在就……她也只好作罢。 “可是全镇的人,都在准备为王也办丧事哩!”秀女说。 “那也只好让人家去办唆!”燕子说,“假如镇里人不怕活见鬼,王也就会有 幸在活着的时候参加一回自己的丧礼,也算得风流镇里的又一大奇闻嘛。” 三个女人都想笑,却是心里沉沉的,闷闷的,笑不出来。 …… 第三天的初夜将临,满天阴云被山风聚拢在风流岭的上空。遮住了亮星,也遮 挡着时出时没的一轮明月。 流金河上汽笛长鸣,由下水镇开往上水县县城的飞翔号客船,正在向小镇的石 岸码头靠拢。晚饭后的镇中闲人们照例走出楼院,围向河岸,围向码头的道口,观 看着船员们抛缆绳、转舵轮、降铁锚,搭跳板,然后是一伙伙服饰新奇、面孔陌生 的游客下船,走跳板,上了这岸;岸上的旅客排着小小的行列上跳板,进了那船; 再之后就是卸货、上货,直到那白色雕栏的客船一声长笛巨响,震荡得那南山北岭 间传递着美妙的回音,河里一阵阵大浪成排的翻滚着,推着那船儿缓缓远去。这是 小镇里多数人都不会放过的观赏机会。此刻,人们都把目光盯着水银灯照射下正在 跳板上行走、登岸的人群。 这班船没下来几个人。跳板上就空荡荡了。围观的人有几分扫兴。正期待着会 有另一股人流涌出,好多多看看新奇,隔了好久,却只摇摇晃晃地走出一个高身量 的男人。 有人眼尖,一下就辨认出来,“那不是镇长吗?” “王也活啦?” “闹鬼哩!” “哇——不得了……” 那三两个人转身撒腿就跑。 有的人影影绰绰看了,虚虚实实听了,也不再敢细看,跟了就跑。 什么也没有看清、也没有听清的人,见了那奔跑逃散的人潮,也自随了疾步飞 逃。 明月虽然跳出云层,一派清辉朗朗,惊恐奔逃的人群却卷动起阴风。 静夜里有孩子哭、老婆叫的声音。 “活见鬼啦——” 这句喘息中漂动的惊恐声音,也袭进了王也的心里。 王也登上石岸的时候,长堤上已经空无一人。一阵阵袭人的冷风,带给他彻骨 的寒意。一堆峰阵式的乌云,遮挡了皎洁的圆月。 船儿载着明灭的灯火远去。河堤又埋入一片夜的黑暗。 他想看到自己孤零零的影子。然而他无法见到自己的影子。他自身便是一条黑 色的影子,他心里明白,此刻他正似一具幽灵,行走在小镇的夜街上。 “闹鬼啦!”他心里禁不住发出一声苦笑。他揣测得出小镇里正在发生着什么 样的怪事。果然又是燕子没有说错,小镇里又闹出好戏来。 他走进小宾馆的院落。 院里一片寂静漆黑,只有楼正门处的整扇大玻璃透出一片微弱的灯光。他走上 石阶,进入玻璃门前的光区,门却不再自动开合。用手推一下,门早就给从里面上 了铁栓,锁闭得紧紧。他按了按门铃,两个值班小姐从值班台上走过来,隔着门玻 璃见了他的面影,一个小姐突然啊的一声转身就跑,另一个小姐愣愣的一脸惊吓, 一步一步向后退着,随后也转身跌跌撞撞地跑得不知了去向。 他猛捶了一下自己的头,不得不悻悻然步出门前石阶,在那石碑前的池塘边上 伫立了一会儿。他点了一支烟猛吸着。 云破月来之间,皎月洒落出清冽的光辉。他看清了自己孤零零的影子,那是一 片清幽。他给人们带来的是无端的恐怖。 人啊人! 王也——孤魂野鬼吗? 他信步走出了小宾馆的院落,弯向金川湖的堤岸。 深夜中的湖水,在时明时暗的风云月色里,像一片沉睡的梦境,包藏着一个永 世也无法解透的谜团。那湖,都是他王也动手领着乡民们建造的。然而,他却说不 清那梦、那谜究竟是些什么东西。 他走到了小水电站的悬桥上,见那富、门紧闭,早早没了灯光,他就不再去敲 门,转身走下堤岸。不知不觉间穿越了几道宽敞平坦的镇街,那规整的水泥路面, 那闪着雪白光亮的整齐楼街,看了真叫人舒心,然而家家都不再有灯亮, 一片死街吗? 他在自己家的那道楼院门前停下了脚步。那里藏着他18年来的温热与欣喜。那 里一直开放着那张花朵似的温柔笑脸。 他的情。他的梦。他的心,他的命。 然而楼屋里也是一片漆黑。 是一切都离他而远去?还是他离开那一切而远去了? 总之,他不再属于这个家,这个家也不再属于他。 他不可能再去惊动阿雪。 正如幽灵无法再与人世间对话。 他终于离开了这里。 小黑狗兴许是听闻出了旷别已久的男主人的气息或脚步。急得在楼院里扒墙、 撞门,哼哼地哭叫着。 18年来家小亲人的呼唤声,一齐涌塞他的心窝子里,他禁不住这声音的凄惨呼 叫,他猛回身,疾步跑了回来。 门里的小黑似乎在摇着尾巴,哼哼地啼笑着。 一腔苦水,伴着心底的怜爱,涌上了喉咙,他强忍割舍之情,又吞咽了下去, 翻作几滴苦泪,涌出了眼角。 他终于还是走开了。匆匆的脚步,却迈得轻轻,走得远远。生怕再惊扰了任何 惊恐中沉睡的人家。 …… 这是那片谷中的桃林。 又是一片叫人伤心的地带。 他不忍心再走进去。那些羞闭在月色中沉睡的桃花,白日里一定开放得十分俏 丽。夜风中也更有安睡的美韵。可惜,他不再有夜赏的心绪。他信步登上石坎,却 忽见这里新立了一座高高的石碑,用手触摸了一下,水泥粘合的石基还没有干透。 他借了偶尔露面的月光,看那正面,正雕凿出崭新的几个大字: 镇长王也碑。 周边是虎形的图纹。 他认得出这是山老大还未完工的精心之作。 他在生前见到了自己死亡后的墓碑,该算是绝无仅有的一个超前者。他心头一 阵灼热。竟然怦怦怦地猛跳了起来。一向不是易冲动的人,很少体味到这种心跳的 感受。跳得自己发慌,跳得周身在抖颤,甚至一阵阵提心着自己真的会躺倒在这座 新立起的石碑脚下,悄然地死去。 那倒也好——落得个名符其实。他想。 可是,他偏偏能站立着。站立着,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行走。 行向何方?走向何处? 自然是可以立得另一座碑的去处。 他转身要走,但深夜茫茫,却不知有何去处。正茫然空旷之间,唰唰唰一阵草 响,一个黑影子猛蹿过来,围了他的身前身后蹿着高儿欢跳着。 “小黑?……” 听了主人的呼唤,像是讨了许诺,小黑狗才欢快地扑到他的身上来。 他蹲跪在石地,搂抱住他的脖颈,亲着他,摸抚着他光滑的皮毛和壮实的腰身。 小黑狗也哼哼欢叫着,挥舞出火热的长舌,舐着主人的胡须、脸颊。 王也头一遭这般情长意深地亲热着小黑狗。 小黑狗翻身打滚儿地亲热过一阵之后,起身就叼住主人的裤角,向后拖拉。王 也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回身向石坎下走了几步,正见一个人的影子立在那片桃林的 边儿上。一言不发地盯望着他。 月光映照出他矮壮的身材,黝黑的面影。 “……老大?”他轻声呼叫着。 “……王也?”他的声音在抖颤着。 他几步奔扑过来,一双石匠的大手,牢牢扳住了王也硕健的肩膀,生怕他像梦 一样给一阵风儿吹散了。 他看得出老大的双眼湿了。 王也又一次强吞他喉咙里涌上来的苦水。 两个壮男相见,只有经历这死去活来之后,才会生出这般心弦震撼的情景。 “王也,走,回家去!”石匠那沉沉而爽快的声音,打动着王也。 “……”王也只顾听,没有反映。 “前天县公安来的人,送来你的遗物,说你王也跳车死哩……”老大说,“全 镇人都信了。阿雪哭得不行,当天就住进医院,今晚又听说王也的魂、下了船,一 片闹鬼声……我不信,就去你家放出了小黑狗,要他引我找到你……王也,走……” “……老大,谢你了……”王也还是站立着不动。 “啥破话哩?”老大吼叫了,“大哥,看得起老弟,就跟我山老大回家。我那 儿、备了好酒,好菜。咱们喝上一宿到天明。我有话说。好多话,好多……” 山老大不容分说,拉了王也的手,就朝他石匠的楼院街前走去。 小黑狗蹿前跳后地撒着欢儿,夜里的山野、小镇,如同王也没有死,也渐有了 醒活的气息。 王也也忽然间就牵挂着了许多人世间的亲缘情愫。他的“死去”会伤痛着许多 人。阿雪、桃儿、秀女……而他“活来”以后呢? 心,又沉入这忽明忽暗的夜。 人鬼难分的夜。 他吐出了一丝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