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大人,我只是——” 兀尔心情恶劣的打断他的辩解,“拿走你的食物,今日的轮值由你来担任。” 阔阔黯然的低头说:“是,大人。” 待他离开后,兀尔才集中注意力到眼前的小女子上。 “我还以为自古只有红颜祸水,没料到你这一介长相平凡、乳臭未干的小丫头 也能惹事。”兀尔盘腿落坐在拉喜身边,坐走后伸出双手:“净手。” 她倒点水揉湿丝巾,慢慢的为他把双手擦干净,小嘴紧抿,显然是跟他气上了。 “生气?”他甩甩湿手,看着公主闷不吭声的把食盘递到他前面。拿起一块干 牛肉块,兀尔嚼着说:“你不承认自己是小丫头?还是你认为自己长相不平凡?” 公主捧着水杯在旁等候,“你高兴怎么说就怎么说。” 扬扬眉,兀尔取过水杯喝口水,又说:“你倒是个挺乖的奴才嘛!” “你想找我麻烦的话,省点自己力气吧。我晓得男人的手段,喜欢逗女人反抗, 然后再借口要惩戒女人的不驯,使强耍狠的对待那些上当的笨女人。只因为男人喜 欢展现男性雄风证明自己有多出色,就牺牲掉女人的尊严与自我。” 伶牙俐齿的小丫头片子,兀尔瞇着眼盯着她冷然的小脸蛋,心中想着自己当初 是怎么被她表面上的乖顺给欺骗的?她半点都不乖顺,相反的,那张小嘴中吐出的 话可气死一干勇士。别以为他没注意,她经常张着那双活灵灵的大眼,四处观察着, 兀尔可以他自己项上人头打赌,她只是伪装情愿受俘,实际上她根本打着要脱逃的 主意。 就让她去想吧!兀尔肯定自己不是这么简单就会被骗过的人,他一直小心翼翼 的留心她举动,为的就是确定在他们抵达王都城下,她依然会是他手中的俘虏。越 靠近突厥境内,拉喜公主的盾牌功用也渐消失,就算此刻真让公主消失逃逸,对兀 尔的损失也是有限的。但他就是不希望让她给逃了。 其中几个原因很简单。其一,若是一个娇生惯养的公主在沙漠中失踪,那她的 小命必难保,看在她曾医治过自己腿伤的情面上,若是就这么看她于荒漠内自生自 灭,不符合他体内作祟的道德感。他也可以挟持公主用来逼迫巴兰国交换几个好条 约,狠狠挫挫近来黑蛟龙夏德卫的高张气焰,此其二也。至于第三嘛,他心中隐约 有个细小的骚动存在,那全是公主惹的祸。 虽然他拚命提醒自己她不过是个不起眼的小东西,但是……偶尔她靠在他胸膛 柔软的小身子,一股浅浅幽香就能勾动他不觉的骚动,提醒他被囚于牢内,对小手 主人的渴望。而现在小手的主人果真落入他手中,身为俘虏的她就算贵为公主,强 占只能召致敌怨却不至引起其它人侧目。族人都会认为他只是藉强暴公主,来报复 巴兰曾囚禁他突厥勇士之仇,根本不会怀疑他对这小东西起了什么情念。 情念?不。他对这小东西没有情念! 兀尔快速的扫掉心中这种不愉快的思想,他不占有公主是因为她丑得引不起他 性趣!不是因为他怕一旦占有公主,会有什么更“深”的“东西”产生。譬如,孩 子!他不会让个巴兰婆子生养他的孩子,她们比世上最差劲的女人还要恐怖,是一 群只懂得让男人生不如死的女人。去他的小手与幽香,他只要回到王都城,要什么 样的女人没有? 草草的把手上的干粮吞下去,兀尔阴霾着脸色站起身,低头俯看着她说:“你 或许够聪明不来惹怒我,但那不代表你可以拥有什么尊严。或许你忘了,奴才,此 刻你是我的俘虏,一个俘虏是不需尊严的。你必要永远听从每句我下的命令。” “直到摄政王把我赎回去为止!”她抗拒的眼神,迎上他的。 兀尔几乎可以觉察到自己变暖的欲望,但他选择不去理会。他不会喜欢强迫这 么不起眼的小东西,她不值得,他也不会那么做。 冷笑着,兀尔摇头说:“直到我愿意放你回去。” 公主掐紧拳头,小小的身子不住的抖动着。兀尔可不会误信那是来自与他同感 的欲望,更有可能的,该是她气得发抖。 但在兀尔心情变得愉快之际,公主转过身去,拋下一句话说:“那么我们就不 用担心了。你该巴不得要摆脱我这个丑女才对吧,鞑子。” “你再称呼我一次鞑子,你就会后悔。”兀尔脸上的微笑消失,只有冷森森的 寒气。“身为一个奴才该称呼他的主人为主子。” 公主闷不作答,气得兀尔出手将她自地上拽起来,“说,叫我主子!” 一双黑漆漆晶莹透出着灵气的眼瞳,映照出他怒火飞扬鼻翼贲张的脸孔,但她 毫不退缩的瞠目以对,把他往神秘与未知的世界紧紧吸附,一个他发现自己正竭力 不被影响的世界,如风如水如云如雾般难解的“女人”心。 不!他在胡思乱想什么,她根本不能算是女人。充其量只是个女孩!一个长相 或许算得上可爱灵动,有双教人看不穿猜不透的眸子,双唇意外的红润丰满,却依 旧还是个没长大的半女人半小孩。 “圣贤书曾说,我们要同情那些喜欢以自身地位胁迫他人承认者,因为他们对 自己的不满,以致特别苛求于他人。你不会是那些人之一吧?” 兀尔捏紧她细致的小腕,看到她皱起眉咬着下唇却不肯认输的凝目以对。 “对一个认不清自身处境的傻瓜,只有语言是救不了她的。”他的怒火已渐消 退,或许她的疼痛模样,让他不知觉的放轻了些捉握,“你自认是个聪明人,现在 就该做件聪明的事——喊我声主子。” “俘虏不等于是奴隶,我任你使唤已是种大折辱,你为何非得逼得我自尊落地 呢?堂堂巴兰的王女,岂是任人随意宰割的?枉费我摄政王待你们以礼,反之你却 以辱相报。突厥人,我的让步是有限的。你可以做两件事,杀了我或是放了我。如 果你强要我喊你这声——那是万万办不到。” 她气呼呼的小脸上,浮现一层红艳艳的粉色,衬得她柔颊似吹弹得破般娇润。 再温驯的小动物,碰到敌人攻击也会又攻又咬的反抗吗?兀尔心中好奇增添一分, 他放开她的手腕改而单手握住她纤细的颈项,仿佛只要他稍一用力就会被掐断,他 可以感觉到底下的她如风中微柳,正不停的颤栗着。她在害怕。 “你是想求得一死?”他轻柔的问着。 出乎他想象以外的,她吞口口水说:“不,我不想死。” 他原以为她会骄傲的假装一下,搬出那套士可杀不可辱的大道理,装模作样。 “那为什么要我杀了你?明知我不可能放你走。” “你可以放了我。”她幽幽的说:“你们已经不需要我这块挡身牌,你们早脱 离了我们巴兰国的范围,我已没有利用价值,赎金……能抵得过我带给你们的麻烦 吗?少了我你们会行动更快速。” 他沉默半晌,不意外她的聪颖让她得出这点结论。“你不怕一个人被扔在荒漠? 告诉你,出没在沙漠地带的野兽会多得教你意外,从豺狼以至虎豹,夜黑之后一个 落单女子的生命比风中残烛更要不测。” “我很会骑射,谢谢摄政王与羽湘夫人,他俩人是我们姊妹的好师席,只要你 愿意留匹马与一把弓、几只箭,我会保护自己的。同时,我想摄政王派出的——” 瞧她说得头头是道,可见她筹谋有多久,兀尔心头不悦正要硬生生斩断她的希 望,她就自己提供了一条路子给他。 “正是。”他喝一声把她吓住,“黑蛟龙必有来兵在后追赶,我怎么可能腾出 任何马匹或是任何物资给你?说够了,我不会放你走。如果你不乖乖认我这个主子, 我只好被迫惩罚你了。在突厥,我们都用鞭打来惩戒不乖的奴仆,不想挨打就快点 喊我这声主子!” 兀尔故意取出马鞭,强调他的话。他不得不吓她一吓,如果往后的路途,她都 依旧不认命的与他同回突厥,他势必要花出更多精力来驯服这个小公主。既然她自 己说她很聪明,兀尔只希望她聪明得足以阻止他的鞭子落在她身上。他不喜欢更不 愿意鞭打任何人,连马儿他都不喜欢用上鞭子,更何况用来对付这样的小孩子?快 点屈服吧,小东西!他心中暗道,别逼我使用这项工具来伤害你。 她必需知道一个勇士,一个突厥部族大人说出口的话,是不允许被挑战的。 小东西与他对视一刻后,又瞧瞧他手执鞭子的模样。“我不会喊你——” 兀尔内心一沉。 “也不会让你打我。”她仰起下巴,“如果我不带走半滴水或马匹,我就可以 走了,是吗?” “我告诉过你,你会死在这片沙漠中的。”他不相信她真要走自毁之途,难道 喊一声主子真会要她的命?偏偏自己说出的话又收不回,眼角一瞄他晓得周遭的属 下与勇士们都在看着他的反应。如果在此时出尔反尔,他在众人眼中的威信要往何 处摆? 小巧的肩膀耸了耸,她转身就走。 兀尔克制自己不去拉回她来,很好,她想要活生生的教训是吗?沙漠不是简单 就可被征服与挑战的,他也一样。让她去走上一时辰,不出半哩路她就会爬着回来 求救的。 “大人,你真要让公主这么走出去?”阔阔远远看见公主离开,奔过来问道。 一旁纳真摇头说:“可惜一个活色生香的小东西,还没让人尝过呢,就要让沙 漠给白白糟蹋了。” 兀尔狠狠瞪他一眼,纳真才聪明的闭上嘴。 “兀尔大人,请让属下去追公主回来。她不可能在沙漠中无水无马又无补给的 活下去,就算真有巴兰追兵在后,也不可能赶得及救公主。如果拉喜公主死在沙漠 中,那么黑蛟龙势必会——” 阔阔担忧的话,兀尔心中自有数,他走向自己的马匹卸下补给,边拍着马儿边 说: “我并不担心黑蛟龙找上门来,阔阔。不过,我也不会让小东西死在这片沙漠, 因为她好歹曾帮忙大伙儿里伤,不是吗?但,在我动身去解救她之前,她需要吃点 苦头,她以为自己能走多远?让她自己去发现,下回她就不敢贸然想走,她需要教 训。” “大人不觉得这灼灼烈日对娇贵的拉喜公主来说,有点太……” “路是她自己挑的。”兀尔扣起双眉说:“你对公主付出的关心太多了,阔阔。 莫非你真让小东西给迷住了?我不是记得你家中已有不少小妾了,还想添个公主进 去?”阔阔难得红脸的说:“不,属下只是认为拉喜公主非常特别,并没有其它想 法更不敢高攀尊贵,她太温柔善良使人不忍心看她受伤害。” 温柔善良?阔阔的话使兀尔脸色更冰冷,他勉强自己平静的说:“你认为我伤 害了她,阔阔?” “恕属下斗胆,但阔阔认为大人对待公主有失公允,与大人平日之为人不符。 在咱们全突厥境内,蔚大人的裁断向来被视为最公平正理的,其它部族长都会同意 阔阔这点论见。希望大人能三思,让小的去请公主回来吧?” “不。”兀尔望着还在眼界中的那个小身影,当然在骄阳与大漠下,显得更加 脆弱渺小,却依然坚持不回头的向前跨去。“谁也不许插手,这是我与她之间的事。” 为什么大人会如此坚定无情的对待着拉喜公主呢?阔阔真的不明白,经过三天 的相处,阔阔发现公主真是个好女子,她总是温温柔柔的对他笑着,并且用干净的 手为他们这十几个大男人料理吃食,除了大人还在为黑蛟龙的事怪罪公主,其余的 十人都把公主当成天仙看待。话说也难怪,巴兰女子倒底是漠北绿洲明珠,长年受 水露润泽,自然比他们看惯的大刺刺活泼泼的游牧女子要多分柔媚,更别说是公主 举手投足间,散发他们前所未见的雅姿仙态,让这群沙场来去自如的莽汉,个个不 知不觉的盯着她瞧。 幸好蔚大人没有娶另一位公主。据传那位公主美上不止千百倍,到时全突厥男 子岂不要蜂拥到王都好一晤佳人?咄,他就不信真有人能比拉喜公主更要美了!为 何蔚大人就是不肯放下点强势的手腕,难道大人真成铁石心铜铸人? 阔阔不晓得,见过瑷沙公主后,他们蔚大人完全有资格对拉喜的容貌不为所动。 把他的黑羔披风往地上一铺,兀尔自在的合眼休憩,只有着急的阔阔来回踱步于沙 壁间,不时的抬头望着公主消失的东方。上天有好生之德,该会保佑那一身是胆的 小姑娘吧? ★ ★ ★ 是地狱吗? 瞇着眼,拉喜沉重的自胸中吐出一口气,自沙中拔出一脚,再无比艰辛的跨出 下一步。热烫的沙几乎要烧穿了她的脚底,不用看也能感到脚底烫出的水泡,再多 磨个几次就会破开,再化为水流入瞬间吞噬的热气中。 是的,她一定来到炼狱。 没有别的地方能比这块布满粗硬砾石与沙土,空气中因为干热而迅速烧灼皮肤 的光,好比阎罗殿内残酷的刀山,一刺刺的往她柔弱的身子出招。 汗水来不及流出就自她体内被蒸发走了,像个空壳漫漫的无目的的彷惶在这片 残酷的大地之间。不行了,一个踉跄她双膝颠簸不觉倒地。 她不能躺在这儿,拉喜喘着气想,天上盘旋的可是兀鹰?一旦她气息虚弱,那 些可耻的盗尸噬人的恶徒,定毫不犹豫的拿她当成今日飨宴。 可她好累。多让她躺个一会儿,只要再一会儿她一定会起来,她不是故意要合 上双眼的,只是顶头烧烤的烈日,不断催着她……睡吧,只要睡了就不需要担心, 不需要痛苦。对不起,爹爹,拉喜只是有点头昏,让我先休息一下下吧!对不起, 羽湘夫人,拉喜晓得不能睡在光天化日下,那有碍我巴兰体面,但总之……我好想 好想就这样睡去。 对不起,摄政王,恐怕拉喜这条小命你是找不回来,你要多安慰夫人啊!她会 难过的。 奇怪,好奇怪。不热了,拉喜头晕晕的,微睁开眼,盘旋于晴空中的兀鹰依然 滑翔在她的头顶,她沉沉的盯着这幕千古运行不变的生命之舞,它夺去多少旅人最 后的意识呢?那里头……也包括她的。拉喜终于不再痛苦了,身子感觉重重的在底 下,意识却轻轻飘浮起来。 “你还要傻多久?” 呃?拉喜茫茫然间以为自己产生幻听。 一双结实的手臂将她抱起,“以为你顶多走个半哩,就会聪明的往回走,看来 你比驴子要不知好歹执拗得多。” 怎么她死了还得被骂?她神智半合半开昏眩不明的想着。 在空中摇摇晃晃了好一阵子后,感觉自己着了地,靠在一种很舒服厚实的垫上, 突然她的唇上传来凉凉、流动的——水!是水!她瞬间张大的眸子。 “咳、咳!”珍贵的水在她看清眼前人之后,全被她又咳又呛的喷出来。 鞑子头在她的背上拍了两下,“喝慢点。” 拉喜虽未复原她的气力,总还有几分傲骨在,“你……不要管我。” “不要管你?”他挑起一眉,“说得容易,你可是我手中有价的俘虏,怎能让 兀鹰白白吃掉我的财产,乖乖把水喝完我们再上马回大伙儿休息的地方去。” 哼,原来是要赎金。拉喜不知该喜还是该怒,但她总之是松了口气,“那么… …只要摄政王送上赎我的银两,你就会放我回巴兰?不像你说的……高兴留我多久 就多久?” “我要你这个顽劣的奴仆做什么?”他粗鲁的捏住她的下巴,灌她喝了口水说: “你尽惹麻烦,能早点甩掉你是我最乐意不过的事。” “那好,多谢你这句话。” 他用那双比十二月清冷寒空更要凛烈上几分的靛蓝色眼,令人发毛的看了她一 辈子那么久,当然其实它可能短短如一瞬。 “这不是你赢了,”他缓慢的说:“你是可以回巴兰去,但我相信到你能走之 时,你或许会希望自己永远也不回去。” “那是不可能的。”就算天塌下来,也不会。 他微扯嘴角,给她一个比冷笑还要教她发凉的笑,“别太肯定。譬如一个怀着 突厥种的无主女人,可算得上是个不错的主意。你不是常喊我们鞑子,那么在你的 肚子里也塞进个鞑子,让你尝尝被人称为鞑子婆的感觉如何?” 拉喜惶恐的在内心挣扎着,他怎能说出这么……可怕的事,而又说得如此理所 当然。 “你……你看不上我这个……丫头片子,不是吗?” “我?”他冷笑说:“我不会碰你,再给我一百万年也不会。但我的手下个个 似乎都挺喜欢你,只要我把你赏给他们——不出一个半月,你的肚子就会有消息。” 他无血无情的话传进拉喜耳中是“轰”的一声,她脸色雪白。 “说不出话来了?”他放开她的下巴,“不要想挑起我的战意,我是个凡事绝 对没有二路,只有我不要的东西,却没有东西我要不到。” “心狠手辣,我是及不上你。”拉喜白着脸说:“如果连无辜的生命都为了一 声主子要赔进去,我情愿让你赢。拿去你的胜利吧,我可以喊你主子,只要你别… …别把我……随意的赐给了他人。” 思及被众鞑子视为妓女的命运,拉喜知道自己必死无疑。晓得自己曾说出万不 可能在他脚下俯首称臣,但不论死或是失去自尊,都比不上活着受人凌虐要恐怖。 她毫不怀疑他可以眼也不眨的,把她丢给手下去享用。两字“主子”是剥下她自尊 踩在脚底下蹂躏没错,但自尊毕竟没有形体,她还可以欺骗自己的苟活,一旦让人 ……世上有生不如死这句话,并非是平白创出来的。死,自然是很简单,如果不是 她先被沙漠扼杀她求死的决心,她现在已经死了,可她好不容易自鬼门关逃回,怎 么也鼓不起勇气再死一次。 他闭上嘴,不像她预期的洋洋耀现他的成功,脸色依然阴霾。他得到他要的了, 为什么还要对着她生气? “喝水吧,该上路了,已经为你耽搁不少时间。” 接过他递来的水囊,拉喜晓得自己永远也弄不懂他阴沉的脑中,有些什么思绪。 当初她以为凭着他过人出色的俊逸,嫁给他的瑷沙会是最幸福的。一旦今日自己成 为他手中一介小小俘虏,才晓得她不会责怪瑷沙脱逃,留给她今日的烂摊子。因为 俘虏如她,仍有机会被摄政王赎回去,若像婚姻这等永久契约一定下,妻子成为丈 夫永久的财产,瑷沙好玩爱玩的孩子气,必会毁在这冷酷男子的手上头,至死方休。 幸好她取代瑷沙的命运,她只要忍耐到摄政王与羽湘夫人赎她回巴兰国即可。 直到公主举起水囊乖乖的喝下几口水后,兀尔方转身去弄正马儿身上的鞍挂, 为了迅速找到这个不知死活的娇贵女娃,苦了这匹良驹,在沙漠石砾纷飞间,左绕 右转的寻着她的踪迹。若非天空中不散的兀鹰告知她的所在,让他得以抢先兀鹰们 蠢蠢欲动的攻击前,救得她这条小命,只怕她现在已成野兽们口中一顿鲜美大餐。 然,看来女娃不希罕他的援手,不仅没有钻到他怀中感激涕零的称谢,反而要他别 管她?兀尔当下真想狠打她几个屁股,让她看清自己所冒的险。 气愤所至,终究,逼得他说出违背己心的话。 “你……有没有看到——”怯怯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兀尔烦怒的回看她一眼,不悦的低吼:“什么?” 她抿着唇,双眼中有簇与他相同的怒火燃起,“我只是要问那边……有团好大 的风沙,而且正朝我们扑过来,那是什么东西?” 被她一话点,兀尔全身猛然警觉的绷紧,回身细看。“该死!” “怎么了?是什么东西?” 兀尔无暇回答,匆匆寻目四顾,周遭无一遮挡处可避,只有高低不平的沙土与 受尽强风侵蚀后的洼坑。他攫住公主的手,另一手拉扯着马匹跳下其中一个较深的 洞内。“要做什么?”她未有反抗只是不解的问。 他先拉马儿跪倒于地,马儿此刻也嗅到危险的气息,本能使它不住嘶鸣,并试 着想逃跑。都有赖兀尔低沉有力的安抚与镇定的拍打,使它恢复听话乖巧的本性, 终于慢慢的稳定下来,躺靠在洼洞之中。 “来,尽量贴着马儿趴倒在地上。”他命令口吻说。 “那是很可怕的东西吗?”她仰头看着风暴,又看着他说:“它越来越接近了。” 苦笑着,兀尔按着她让她趴在马儿旁,自己也紧挨着她靠下,把她牢困于马儿和自 己躯体之中,“那是沙漠上最可怕的景象,凡是卷风袭过之处无物不被拔起,不被 卷走。如果等一下我们还有命在,记得感谢萨满神的庇佑。” 她冷颤一下,但兀尔已顾不得她的害怕与恐慌,他冷静迅速的取下披风与袋内 白巾,用缰带把马儿与他两人缠捆起来,以披风里着他们以防强风与灌沙。就在他 千钧一发的遮掩好一切时,宛如妖怪啸叫声的龙卷风已咻咻来到。 ★ ★ ★ “纳真勇士,我们一定要去找看看,不能弃蔚大人于不顾。” 纳真的地位比起这些人都要高些,自然,那是来自于他尊贵的出身,而非他的 睿智。要不是他是当今帖牧族族长之子,骄纵个性的他也不会有机会跟随蔚兀尔学 习。 可是纳真已经厌倦蔚兀尔处处压制他,骑在他上头的强横作风。蔚兀尔或许是 当今童叶护可汗的眼前红人,也或许他的确领导突厥内最强大的部族之一,但那不 代表他这个帖牧族长的长子——未来帖牧族的族长,就需要仰蔚兀尔的鼻息或看蔚 兀尔的脸色办事。 去,少了他这碍事者,纳真相信自己日子可会过得更愉快些。譬如那个柔嫩嫩 娇滴滴的小公主——嘿、嘿,他就可以尝尝。 “不是他自己吩咐我们不必耽搁,先行回去吗?”纳真嚼着口野草汁,不耐烦 的说:“就算刚刚刮了阵怪风,凭他那么神勇的人,根本不会有事。我们先走才不 会让他责怪我们多事,他自己会跟上来的。” “大人是曾吩咐我们可以先行,但那是在怪风刮起之前,万一大人被风沙一阻 隔有个万一或什么,我们应该多等一下或是派人去寻找他。”阔阔与身边几名忠心 的手下,有着共同看法,一致与纳真及他的党羽对抗。 “啊,是吗?你喜欢等他你就等吧,笨蛋。”纳真挥舞着他的马鞭说:“我可 不会呆呆留在这儿等巴兰派来的追兵把我捉回去吊死。我们这就分道扬镳,你去过 你的独木桥,我自会走我的阳关道。不过,很抱歉,我要带些补给品走!” 阔阔护着一批水与粮食没让他强带走,“你拿去那些够多了。纳真勇士,你如 果先回到王都城,请先警告可汗巴兰国所发生的一切,做好万全准备。” 那是以防黑蛟龙真的派兵前来攻打。 “晓得了,啰唆。”纳真一喝马,脚一踢,扬起一阵风沙与他的两名跟班迅速 的离去。 “阔阔勇士,我们现在要怎么办?” 阔阔望着低沉的天际乌云,“在变天之前找到蔚大人与公主。” ★ ★ ★ “走开。” 她从未见过这么执拗的人,现在她真正见识到一个。拉喜气咻咻的瞪着他,他 自然不可能回避的,同样回以冷冷的瞪视。 蔚兀尔也在心中有同样的问号,她干嘛这么顽固?他不止一次的赶她走,她却 还一次次靠过来。再这样下去,她的顽固会把他俩人给害死。 “你别费力气大吼大叫,我劝你要是有办法的话,就给我多走几步。前面有块 大石头挡着,到时候就可以休息了。” “我最后再告诉你一声,奴才,我不需要你的帮助,快乘机逃命去!” 拉喜揪着他右胁下侧,一拐一拐的充当他的拐杖,朝着石块踏出一步又一步, 忍住内心回他几吼声的冲动,她不会拋下救命恩人,更别说救了她两次的恩人。他 若以为她会乘机逃跑,那么显然他想错了。 若是那么可怕的龙卷风她都没被吓死,此刻她也不打算这么轻易就让暴躁的鞑 子头吓跑。她铁会让他们两人的命都安全的生还。 想起那阵颤栗的风暴,拉喜不禁冷缩。她看见眼前风旋而起万物齐飞,鞑子头 与自己裹在马身上也无助于事,两人一马停不住的往狂风的中心点被吸引移去。可 是他搂得自己好紧好紧,仿佛把她融到他的体内似的,幸好他那么做才保住她的小 命。因为旋风终于扯断了马儿与他们的缰,愕然的一刻间只听得马儿嘶鸣了几声, 然后就再也看不见马儿了。她与鞑子头理所当然的也被卷进那阵风暴之中,先在沙 地上滚了两圈后,眼看就要被风卷带到空中,要不是他千钧一发地迅速抱住突起的 枯树根,把两人卡进一个根裂虚的石缝中,他们只怕也要像马儿一样…… “好了,你该死的满意了吧?把我放下来,快走!” 从她的回忆中拉喜回过神,居然、不可思议的、难以置信的,他们合力完成这 段长长的步行,由石缝处走了约好几十尺,来到这处巨大的沙岩。拉喜松开她的捉 握,让他跌坐到石头避荫处。她蹲到他的腿前—— “不用看了。”他苦涩的语气中带着几许痛苦。 难怪他要痛苦,因为使劲卡在石缝中,又拚命的把她往安全的身下围住,他前 伤未复新伤再发,大腿上的裂口二度渗出血丝,而更糟的是——他小腿胫骨卡在缝 中阻抗强风的吸扯力,毫无疑问的扭伤,该谢天谢菩萨的是……她检查过了,并没 有断。 “你需要先止住流血。”她动手撕下自己裙底下还算干净的里衣裙边,“然后 我试着帮你把扭伤的部位扭回来,我不确定我能否办到,事到如今你唯有我这个庸 医了。” “你确定你可以帮我弄好?”他瞇起一眼瞪着她。 拉喜对他不信任的表情做个鬼脸,她吐吐粉红色的小舌说:“不,但我说了— —好歹要试试看。我可不想这样一路杵在你身旁,当你的拐杖,直到我们回到你国 境内。先警告你,我认为这可能会很疼痛。” 他的蓝眸神秘的深沉几分,拉喜好奇的看着他,怎么了? “你喜欢折腾我是吗?”他醇厚的声音有丝温暖的笑意,那是拉喜未曾在他身 上挖掘到的。她发现……当他的笑的时候,她体内也会有股暖暖柔柔的……什么。 一种和喜欢很近似,却又不大相同的……不,她怎么会是“喜欢”这个残忍暴虐成 性的突厥鞑子呢?就算他蓝眸迷人又魅惑,双唇优美笑容极为俊俏,那又如何? 低下头,拉喜觉得安全感重回她的胸口,“你如果疼可以喊出声,我会尽量小 心。” “我不会。”他极有把握的说:“你只管动手。” 她听话的把撕下的白布条往他的大腿渗血处捆绑上去,确定紧得足以停止血流。 接着注意力集中的脱下他的长黑牛皮靴,摸索着他肿胀的胫骨,弄清楚它扭伤的程 度。 兀尔瞇着眼忽略蹲踞在身前的小姑娘,在她手指捏掐之下传来的疼痛感。心中 漫无目标的想着:有意思,她的确是个有意思的小姑娘。没想到她会舍弃这个最佳 的脱逃机会,坚持照料他的腿伤。照理说,巴不得逃开他这个她心中野蛮与暴力象 征的怪物,才是她该有的反应。难道女人也懂得仁义道德?哼。 “你为什么没有趁你可以走时,快点走?既然太阳已经不再灼热,你半点伤都 没受,你可以往前走。” 兀尔待她弄完他的脚踝,发觉自己脚不再那么剧疼后,启口问出这个困扰的问 题,一旦他问出口,恍然若悟这个答案对他的重要。他能否再信任女人,就全在这 一点上。公主抹去脸上的沙粒,大眼眨眨两下一脸不解的看他,“你不是一直告诉 我,单身女人在沙漠上是很危险的吗?” “但我受了伤对你已经没有保护的作用。而且,马儿又被风卷走……你与我在 一起,只有多些麻烦,瞧,你不是得花多精神来医治我吗?小笨蛋一个。” 生气的公主瞪着他,兀尔在心底笑着她的纯真——连掩藏自己情绪都不会,未 来这可是个让她吃亏的大缺点。也许她聪明,然则多年深居简出在王宫中,毕竟涉 世未深,没学会外头女人家口是心非、戴着面具说假话的可恨把戏。 “噢,好,我是笨,行吗?”公主气得转过身去,大步的走到大石的另一端。 兀尔微微一笑,“晓得自己笨,现在还不快走?亡羊补牢为时不晚矣。” 她双手抱胸,白他一眼,依然端坐在那儿稳稳如不动金刚。 “你真是又笨又死脑筋的小傻瓜。” “……” 看来她决心不受刺激时,也能很成功。兀尔不得不对这个可爱又可气的小丫头, 放下他累积多天的气愤,阔阔是对的——她太温柔善良,教人不忍伤她半分。不知 怎地,对她解除防备并不如他想的困难,甚至是……轻而易举。他心中对她那付小 嘴微噘又嗟又怨的模样,笑了笑。“好吧,傻瓜既然跟定我这个可怜跛脚郎,那我 们两个总要想办法相处下去。我提出和解停战令,如何?” 她那对精灵大眼又骨碌碌的转回他脸上,这次只存惊讶没放火气。“什么?” “既然你也同意,”他不待她回答就自顾自的说:“我就不再称呼你为奴才, 改喊你为拉喜公主。至于你要怎么喊我,你该知道才对。” 怕没人看见不晓得,但拉喜公主张大嘴说不出话的模样极为可爱。 “我、我……我喊你……”想不到伶俐如她也有结结巴巴的一日,“蔚大人。” “很好。”兀尔淡淡颔首说:“拉喜公主,我想我们还是要试着回到今日扎营 之处,虽然我命令属下们先行,也许会有好运出现让他们耽搁。如果实在没有办法 与他们会合,那么恐怕就只有我俩……勉强步行过凌山了。” “可你的腿伤——” “无碍。多谢公主的巧手,它们似乎好多了。”兀尔试着移动双脚,扭伤的右 腿走路依然很艰辛,但比起原先的状况却好上千倍不止,血也止住了。 “还不能这么快动,起码要多休息几个时辰,等它血路疏通些再说。” 兀尔看着天上微寒的风轻吹, 天色尚未西落前, 是不会有星子指引方向的。 “也好,我们就在这大石后先休息片刻,等夜星上升后,我们再赶路。” 她点头笑笑,“你先睡我来守,顺便我想去看是否能找到掉落的鞍袋。” 对着这样聪慧的小姑娘,兀尔真是服了她。“你别忙着乱跑,小心让狼群嗅到 你的气味。鞍袋可以等我脚好了,我再去找。” “不,我去就可以了。” “我不许。” 两人居然又互瞪起来。 还是公主先放松下来的一笑说:“看来我俩还真难维持和平的盟约呢!” 兀尔也微微松开他皱紧的眉,“是啊。” “我看我们谁也别争。”公主顽皮的朝他眨个眼说:“我们一起去。” 抑不住他胸口微荡的笑意,他不觉浅笑的说:“也好。”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 拋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似有情思 ---------- 爱情夜未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