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中国少女与德国将军 当霍夫曼的秘书胡里昂开的轿车一出现在维克多家门前时,不仅引起了维克多 母子俩的紧张,而且也引起了全镇人的恐慌。德国人的暴行已经把人们的神经磨砺 得十分敏感,很怕谁家又惨遭不幸,大家纷纷跑到维克多家院外,紧张地盯着他家 的动静。 “长官,您……您要干什么?”维克多母亲一看进来一个德国军官,顿时吓得 面色苍白,声音颤抖,以为金玲出卖了他们。 “夫人,您好。我是霍夫曼总督的秘书胡里昂,请问金玲小姐住在这里吗?” 胡里昂礼貌地问。 “请问您找她有什么事?”老人仍然一脸狐疑。早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老 人就亲眼目睹了德国对比利时人民的疯狂掠夺与蹂躏,对德国人早已深恶痛绝。 “我受霍夫曼总督之托,来接金玲小姐到总督家里做客。”胡里昂说。 一听他是来接金玲去霍夫曼家里做客,正在给患者诊病的维克多才稍稍放下心 来。 此刻,金玲正在楼上收拾东西,她把从中国带来的胡琴和一张全家合影拿出来, 六年来,她一直让这两样心爱的东西陪伴着自己,每当思乡心切了,就拿出照片看 看,拿起胡琴拉一曲《二泉映月》,用来释怀一下思乡之苦。 “金玲小姐,您去拜访霍夫曼我不反对,他毕竟是您的朋友,但我希望您有起 码的正义和良知!”维克多一脸严肃地对金玲说。 “您是担心我?”金玲疑惑地反问一句。 “不,我不能不叮嘱您。” “维克多医生,”金玲严肃地说,“我不得不告诉您,我和霍夫曼将军虽然是 朋友,但您应该相信我懂得什么叫正义。如果不是德国人的人侵,我想我不会流落 到这里。再说,日本侵略者也人侵了我的家乡,他们给中国人民带去的同样是杀戮 和灾难……我想我无须再多说了。” 听到这番话,维克多向金玲伸出手来,紧紧地握住她的手,歉意地说:“对不 起,我们互相理解就好了。快收拾一下,霍夫曼派来的人在楼下等您哪!” 维克多家院外,一群为维克多捏着一把汗的人,忽然看到德国军官陪着一位身 材苗条、年轻美丽的东方姑娘走出来,不禁惊讶得瞪大了眼睛。他们看着德国军官 抢前一步为她打开了车门,扶着她走上车去。转眼,奔驰轿车风驰电掣般地消失在 人们的视野里。 “这个东方女人是干什么的?为什么会受到德国人的这般宠爱?”人们满腹狐 疑地议论开来。 “哼,她一定跟德国人有着非同一般的关系,说不定……” “我告诉你们,这个中国女人是德国将军霍夫曼的朋友,霍夫曼就是德国派来 的那个狗屁总督!”说这话的是邮递员艾德蒙。 于是,“金玲”的名字犹如恶魔一般,蹂躏着他们对德国人恨之人骨的神经。 金玲一走,维克多母子俩也进行了一场不愉快的谈话。 “维克多,我们在这小镇生活二十多年了,大家对我们一直非常友好,我们也 以诚相待,从未干过伤害大家的事……现在,莱加死了,普拉西的儿子也死了,全 镇十几条狗都被打死了,不知道今后还会发生什么事情?大家对德国人恨之入骨, 可是,德国将军却派专车跑到我们家里,接走了我们的客人,你不觉得这是一件很 不光彩的事吗?” “妈妈,您究竟要说什么?” “让金玲小姐离开这里!”母亲说得很干脆。 “妈妈,金玲小姐现在没钱,没证件,更没有去处……我们仅仅因为她是德国 将军的朋友,就断然把一个走投无路的姑娘推出门去,我想这既不符合您做人的准 则,更不符合《圣经》的教诲。离开这里,您让她上哪儿去?” “她有德国总督那个朋友!”老人厉声说。 维克多从没见过母亲如此严厉。 老人涨红了脸,用颤抖的声音说:“维克多,姑且不考虑大家对我们的看法, 你想想,地下室里藏着好几名伤员,我们家里却住着德国总督的朋友,你不觉得这 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吗?” “妈妈,请您相信,您的维克多可以把她变成我们的力量。嗯,请相信您的儿 子好吗?”维克多耐心地劝说着母亲。 “什么力量?让她去反抗德国人?让她像你一样去干那种掉脑袋的事?这对一 个柔弱的中国姑娘来说,可能吗?现在,连比利时都有不少人投靠了德国人,成了 比奸,你敢保证她一个中国女孩子,能死心塌地像你一样反抗德国人吗?你应该明 白,这里不是她的国家,没有她的民族,她不可能像我们一样恨德国人!” “妈妈,我相信她会的。” “我不相信!起码现在不能相信!”母亲说得斩钉截铁。 “妈妈,但我希望您能做到一点……” “你要我做什么?” “不要难为她,这是维克多对您老人家的惟一要求!” 母亲惊讶地盯着儿子那张幽默而倔犟的脸,半大没说出话来。 德军总部设在布鲁塞尔南郊的一座塞内弗城堡里。这本是一座私人豪宅,德国 人侵之后,占为己有,变成了德军总部。 这座古老的城堡周围,筑有高高的铁栅栏安有电网、炮楼,室内设有通往城堡 外的地下通道,有德国兵日夜巡逻。霍夫曼就在这座森严壁垒的城堡里办公、接待 外国使节及比利时的文武官员。 在胡里昂的带领下,经过四五道岗的搜身检查,左拐右拐,金玲才走进了迷宫 般的豪宅--原犹太银行家的城堡。这里豪华。气派,自不必说了。室内所有的陈 设布置,无不显示出犹太富豪与德国权势的兼容,流光溢彩的吊灯,镀金镀银的精 雕家具,价值连城的古玩和世界名画,连壁炉都是一件精美的镀金艺术品。此刻, 从窗前一台白色三角钢琴里正传来贝多芬优美的《欢乐颂》。如果不是墙上挂着希 特勒的画像,金玲还以为走进了一个富豪之家呢。 “哦,小金玲,终于把你盼来了!‘相见时难别亦难’,这可是你教我的诗句 啊!”霍夫曼忙从钢琴前站起来,上前与金玲热情地握手,完全没有了将军的高傲 与威严,“我像当年一样叫你小金玲,你不会介意吧?” “不但不介意,而且非常高兴。”金玲微笑道。 “请喝茶,这是你父亲送给我的茶具。”两人落座之后,霍夫曼指着茶几上的 一套紫砂茶具,又举了举手中的木雕烟斗,笑道:“瞧,这是你哥哥送给我的。” “啊,您把我家送给您的一点儿礼物都搬来了?”金玲微笑道。 “不,还有最重要的。”霍夫曼起身拿起钢琴上的两幅镶着镜框的照片,递给 金玲一幅,“先看看这张,这是我的一家三口。” 照片上,霍夫曼与气质高雅的夫人并肩而立,一个英俊的少年亲切地搂着父母 的肩膀,一家三口开心地笑着,周围都是盛开的鲜花。 金玲笑道:“好漂亮的夫人啊!儿子长得也这么英俊,他们现在……” “啊,都在柏林。”霍夫曼说。 “为什么不来布鲁塞尔?” “他们不愿意来。你再看这张。” 金玲接过另一张照片,不禁惊讶地叫了起来:“啊,您把这张照片也带来了?” 那是一张发黄的老照片。身穿长袍马褂的中国老绅士与妻子双手搭膝,与西装 革履的霍夫曼并排坐在前排椅子上,他们身后站着身着国民党将军服的金玲大哥金 悦诚,以及梳着齐耳短发、穿着镶边小褂的少女时代的金玲。 “看来,您还没有忘记我们家啊!”金玲笑说着。 “晦,我怎么能忘记得了啊!”霍夫曼感慨万千地长叹一声,一幕幕刻骨铭心 的往事立刻在他眼前浮现出来…… 1934年初夏的一天傍晚,几个国民党官兵抬着一个受伤的外国人,匆匆走进了 金家古色古香、挂有“浩然正气”烫金牌匾的客厅。伤者便是蒋介石从德国请来的 军事顾问冯·勃伦道夫·霍夫曼将军。 这时,医道精深的金卓炎老先生,身着长袍马褂,坐在紫檀桌前若无其事地叼 着大烟袋,对抬进来的伤者却视而不见。这可急坏了霍夫曼的翻译官金悦诚少将, 他几次凑近父亲悄声催促,金老先生才慢腾腾地来到伤者面前,检查一下伤情,又 迈着方步回到紫檀桌前坐下,拿起狼毫笔开起药方。 “父亲,您看……怎么样?”金悦诚急忙悄声问父亲。 “什么怎么样?”老先生大为不悦地盯着儿子。 “霍夫曼将军的伤情?” 老先生冷冷地回儿子一句:“非常严重!” “那你……” “只能尽力而为!” 金悦诚将军心急如焚,几次张口想说什么又犹豫了,最后才开口道:“父亲, 霍夫曼将军是德国派来的军事顾问,刚才委座亲自打来电话,命令我一定……” 一听这话,老先生更为不悦,把手中的狼毫笔“啪”地一摔,冷眼盯着儿子, 厉声道:“你们委座的命令只对你们军人有用,对我这个老头子毫无用处!你马上 把人给我抬走!”说完,拂袖而去。 “父亲,您不能见死不救啊!”金悦诚急忙喊父亲。 听到这话,已经走到门口的金老先生回过头来,愤怒地盯着儿子,厉声道: “哼,我谁都可以救,就是不救洋人!我告诉你悦诚,你们可以忘记,可我永远忘 不了洋鬼子给中国人带来的那场掠夺性的灾难!也许这个德国军官的老子就是八国 联军的一员,哼!”说完,老先生起身就要离去。 这时,霍夫曼忽然说出几句不太连贯的中国话:“老先生说得对……我父亲是 八国联军的一员……我向他老人家道歉……” 正要迈出门的金老先生停住脚步,转过身来,狐疑地盯着霍夫曼,只见他艰难 地睁开肿胀的眼睛,冲老先生点了点头,歉意地说:“对不起……我代我父亲向您 谢罪……向中国人谢罪……” 金锐减曾带着霍夫曼去北京参观过圆明园的遗址,向霍夫曼详细地介绍过八国 联军人侵北京、焚烧掠夺圆明园的情况,所以霍夫曼才说出了这番话。 霍夫曼被安排在金玲卧室隔壁的客房里。这里典雅、清静,竹帘,藤椅,摆 着宽大的紫檀家具。霍夫曼双腿打着夹板,头上、胳膊上都缠着纱布,整个人被裹 得像粽子似的,一动不能动地躺在床上。 江南的夏天酷热无比,尽管两个士兵毕恭毕敬地立在床头,分秒不停地给霍 夫曼扇着蒲扇,可他仍然烦躁不安,冲士兵大发脾气:“都给我出去!” 原来,霍夫曼开车出来旅游兜风,不慎撞在大树上,造成双腿骨折。他担心 这辈子再也站不起来了,内心非常绝望。他不想见任何人,包括他的翻译官金悦 诚将军。 一天的傍晚,一双穿着绣花鞋的小脚蹑手蹑脚地走进来,小金玲胆怯而好奇 地望着霍夫曼,小声小气地问他:“疼吧?” 听到这温柔的声音,霍夫曼微微怔了一下,点点头,却懒得睁开眼睛。 小金玲拿起蒲扇给霍夫曼轻轻地扇起来。一股股凉风随着一股女孩子特有的香 气,一下一下扑到霍夫曼的脸上,他睁眼一看,不禁被眼前这位美丽得如同花蕾般 的少女震惊了--一头乌黑的短发,满月般的脸上,镶嵌着一双黑珍珠般的大眼睛。 她太美,太清纯了,简直就像天使一般! 小金玲一看霍夫曼终于睁开了眼睛,急忙像大人似的安慰他:“叔叔,您别难 过,请您相信我爸爸的医术……” 霍夫曼痛苦地摇了摇头,他知道再好的医术也恢复不了他双腿的原样了。 小金玲忙问他:“想吃水果吗?”见他摇摇头,又问道,“想听二胡吗?” “是乐器吗?”霍夫曼终于开口说出了第一句话。 “是的,我拿来给您看看!”小金玲一溜风似的跑了出去,转眼,又一溜风似 的跑了回来,举着一把二胡给他看,“叔叔,您听过拉二胡吗?” 霍夫曼又摇摇头。他的妻子是搞音乐的,却从没听说过这种乐器。 “你们德国没有二胡?”小金玲感到不解,问他,“您想听吗?” 见霍夫曼终于点头了,小金玲笑了,急忙坐到小板凳上,给他拉起了仁泉映月》。 琴声悠扬,如泣如诉。霍夫曼痛苦的脸上渐渐舒展开来,他被这凄婉悠扬的琴 声深深地吸引住了,渐渐地淡忘了身心的痛苦。 曲子拉完了,小金玲胆怯地问他:“您听这曲子高兴吗?” 痛苦的心,终于被少女的善良深深地打动了。 “谢谢你小姑娘,你真好……”霍夫曼握住她的小手,泪光闪烁地说。 小金玲却有些难为情,冲他娇羞地笑了笑,抽回自己的小手,““‘声号竺今” 些鸟王笠二)。 从此以后,每到傍晚,一个娇小美丽的身影就会出现在霍夫曼的病房里。 琴声悠悠,时光漫漫。 悠扬的琴声排解着德国将军内心的痛苦;少女的善良,又悄悄地净化着德国军 人冷漠的心灵。 从此以后,霍夫曼从清晨就开始盼望,盼望傍晚的来临,盼望悠悠的琴声,盼 望少女的到来。 小金玲不仅给他拉琴,还教他背诵中国的古诗词,他总是背不好李商隐“相见 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的诗句,总把 “百花残”念成“百花香”,再不就说成“百花唱”,为此,常常惹得小金玲呵呵 发笑。 后来,小金玲一进门,霍夫曼就结结巴巴得给她来一句“相见时难别亦难, 春风无力百花残……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 来……” 他那笨拙的发音常常逗得小金玲捧腹大笑。 有时,小金玲给霍夫曼唱起在学校里流行的《运动歌》,她边唱边跳: 世界风潮涌,撼得山河动。中国像东亚病夫,休梦梦!休 梦梦!快醒醒!快醒醒!东亚病夫供人嘲弄,苦痛!苦痛! 尤其是我女界,几千年来叮叮摇摇,尤苦痛!运动!运动!愿 我女界齐奋勇,运动!运动!愿我女界齐奋勇,齐奋勇…… 一个闷热的傍晚,迟迟不见小金玲的到来,霍夫曼躺在床上焦躁地唉声叹气。 后来,小金玲怀里揣着个东西,神神秘秘地跑了进来,一进门就笑眯眯地道 歉:“对不起,洋叔叔。您一定等急了吧?” “我以为你不来了呢。”霍夫曼的脸上顿时云消雾散。 “洋叔叔,您猜我给您带来什么好东西了?”小金玲凑近他,从怀里小心翼 翼地掏出一只五颜六色的小玩艺儿,神秘兮兮地捧到霍夫曼面前。 “鹦鹉?”霍夫曼惊喜地叫了起来,“哦,它可太美了!” “我猜您一定喜欢!”小金玲美滋滋地说,“鹦鹉会学人说话。我把它挂在 你的床头,我不在,就让他陪着您。寂寞了,您可以教它说话。真的,您可以教 它说德语呢!” 霍夫曼双手捧着美丽的鹦鹉,望着这位天真美丽的少女,硬咽道:“小金玲, 洋叔叔永远忘不了你……”说完,将头抵在鹦鹉身上,许久没有抬起来。 小金玲的聪明和善良就像石雕一般,永远镌刻在这位德国将军的心灵深处,令 他终生都难以忘怀。 就在这年冬天,金玲听说堂兄要去比利时留学,她吵着闹着也要去,父亲不同 意,她就以绝食来相挟,父亲无奈,只好放飞了这个倔犟的掌上明珠。霍夫曼说等 他回德国以后,一定到比利时去找她。但霍夫曼回国不久就爆发了战争,他就被派 往前线了。金玲的堂兄在比利时念完大学就回中国了,金玲只身一人留在比利时准 备攻读博士。 回忆,缩短了两个人之间的距离。 “金玲,你陪我度过了人生中最艰难的一段时光。当时,我感到人生到了末路, 心情十分沮丧,是你给我带来了欢乐,带来了希望……你的善良像金子一样,一直 珍藏在我的心灵深处,常常温暖着我这颗冷漠的心。”霍夫曼感慨地说。 “您过奖了。”金玲微笑道,“您的腿,一直没问题吧?” “没问题,你父亲真是一位神医。”霍夫曼拿起茶几上一只精致的礼品盒,递 给金玲,“我永远忘不了你送给我的那只鹦鹉,今天,我也回赠给你一件小礼物。” 金玲打开礼品盒,惊讶地愣住了,只见铺着宝石蓝缎子的小盒里,放着一只翡 翠鹦鹉。它色彩斑斓,栩栩如生,令人惊叹。 “啊,它太昂贵了!”。 “它再昂贵也是有价的。”霍夫曼淡淡一笑,感慨道,“可是,当年你送给我 的那只鹦鹉,却是花多少钱都买不到的。留着吧,做个纪念!” “那……太不好意思了。”金玲对他莞尔一笑,“那就谢谢您了。” “不,你我之间不要谈谢,要说谢,我用什么样的礼物、多少金钱,能答谢你 们全家对我的思情呢!现在你的父母怎么样,他们都还好吗?” 一谈到父母,金玲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我好久没得到父母的消息了。中国一直在打仗,该死的日本鬼子几年前就人 侵了中国……” ‘啊,是这样……” “霍夫曼将军,我真不明白,日本明明有自己的国家,有自己的领土,为什么 要去侵占别人?就像现在……霍夫曼将军,我冒昧地问一句,请您不要介意,我不 明白,你们为什么……” 霍夫曼微微一笑:“这个问题,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清楚的,每个国家都有各自 不同的原因。比如德国,第一次世界大战战败后,协约国给德国强加了许多不平等 条约,要德国赔偿几十亿的战争赔款,德国受不了这种欺压,就起来反抗了,所以 才发生了这场战争。” “真是这样吗?”金玲对这段历史也略知一二,觉得好像不完全是这么回事。 “当然,欺骗你这样善良的姑娘,上帝会惩罚我的。好了,谈这些事情对你来 说太沉重了,我们还是谈点儿轻松的话题吧。还记得我们曾经为音乐家的事争论不 休的时候吗?”霍夫曼有意变换了话题。 “当然记得了。当时,您说中国没有音乐家,说德国是音乐家的摇篮,您搬出 门德尔松、巴赫、贝多芬、舒曼、瓦格纳、理查·施特劳斯……嗅,天哪,那么一 大堆音乐家的名字!可当时,我根本不知道那些人是谁!” 霍夫曼笑道:“可你不服气,说德国没有京剧,你还如数家珍般地给我列举出 一堆中国的剧种,什么京剧、花鼓戏、黄梅戏、越剧。沪剧……懊,上帝,我永远 也记不全那些剧种的名称。” “您怎么又忘了?还有川剧、豫剧呢!”金玲微笑着戎怪他。 “嗅,对对!我永远也记不全那些剧种的名字。” “当时,您还说德国是诗人和哲学家的故乡,给我列举了歌德。海涅、黑格尔、 马克思、尼采等一堆我根本不知道的名字,让我目瞪口呆。” 霍夫曼笑道:“你不也同样搬出《红楼梦》、《水湖》、《西游记》,李白、 杜甫等诗人和作家的作品来难为我吗?当时,你还问我,洋叔叔,你怎么长了一双 波斯猫样的眼睛?我说,你怎么长了一双黑珍珠般的黑眼睛啊!” “我说我爸爸妈妈都是这样啊!你说你爸爸妈妈也是这样啊!对吧?” “对极了!哈哈哈……” 两人大笑起来。一会儿霍夫曼又说:“你还说,洋叔叔,你的额头真大,下雨 连眼睛都浇不着。” “对了,我还给您背了一首苏东坡同苏小妹开玩笑的打油诗……” “未到街前三五步,然而脑袋撞到墙上了!”霍夫曼笨拙地背起那首打油诗。 “不对!是‘然而额头到街前’!”金玲笑着更正他。 “嗅,对对!”霍夫曼拍打着自己宽大的脑门,幽默地说,“瞧,这光秃秃的 额头比以前更大了,快成了半个欧洲了!” “啊,您野心真不小,还想称霸欧洲啊?”金玲戏德地说。 霍夫曼问她:“记得当时,你一心要学化学,说长大要当中国的居里夫人,现 在怎么样?” 一听这话,金玲顿时就没了情绪,沮丧道:“我本来准备在这里读化学博士的, 可是战争爆发了,我准备回中国,现在……都不可能了,都怨这该死的战争!” “哎,你在朋友家住得怎么样?”一提到战争,霍夫曼急忙又岔开了话题,他 不愿意同这位单纯善良的姑娘谈论这种沉重的话题。他觉得他们对战争的看法很难 统一,还是避开为好。他问她居住的条件怎么样,如果不好就搬到他这里。金玲婉 言谢绝了。 当晚,霍夫曼与金玲一起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 金玲被胡里昂一送回来,就被维克多叫进了他的卧室。 维克多的卧室不大,简单、洁净,书架上除了一些医学书籍,还摆着不少俄罗 斯作家的作品,墙上挂着几张人物肖像画,不用说,他一定是个兴趣广泛的人。 维克多点燃一支烟,严肃地问道:“金玲小姐,我家里的一切您都看到了,您 应该明白,这一旦被德国人发现……” “维克多医生,我说过,我有起码的正义感,我不会干出那种伤天害理的事!” 金玲说。 “当然,我第一眼见到您就深信您是一个有正义感的人,否则,就不会把您领 到家里来了。但我要告诉您,我们的所有行动都在德国人的眼皮子底下,不仅我们 随时可能掉脑袋,而且,地下室几个人的性命,都掌握在我们手里,所以……如果 您想离开的话,现在还来得及。” 金玲有些借懂,不明白他说的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维克多医生,您不是在赶我吧?” “当然不是。” “那您……为什么要说出这种话?” “我不希望您受到无辜的伤害……”这是维克多的心里话,他不希望这位可 爱的中国姑娘卷人这场与己无关的战争。 “谢谢……,”维克多的话使金玲很受感动,“如果您和夫人不介意的话, 我想留下来。我在等待家里寄钱……当然,如果您感到为难的话,我可以马上离 开。” “不,恰恰相反,我非常希望您能留下来!” “谢谢。’竖过这些天的接触,金玲对这位幽默、乐观、富有正义感的青年医 生已经产生了好感,很佩服他,也很想帮他做点儿事,所以,她宁愿在这过着艰苦 的日子,也不愿搬到霍夫曼的豪宅。 开始,维克多并不同意金玲去地下室工作,后来在她的一再坚持下,只好同意 了。 午夜时分,家家都已熄灯,小镇进人了一片阴森森的宁静。街上除了偶尔响过 一阵德国巡逻兵的皮靴声,没有了其它声息。但在维克多家里,紧张的工作才刚刚 开始。维克多母亲负责在客厅里放哨,维克多和金玲去地下室给伤员换药。 金玲显得既兴奋又紧张。她头上扎着白色三角巾,身穿白大褂,简直就是一个 美丽的白衣天使。可是,几名伤员一看见金玲进来,立刻冷眼盯着这位霍夫曼的朋 友。 维克多忙向大家介绍:“各位先生,认识一下,金玲小姐是我新请来的护士!” “各位先生,晚上好!”金玲忙微笑着向大家打招呼。但没一个人理睬她,一 个叫希里奥的中年人讥讽道:“哼,我可不想死在德国鬼子的走狗手里!” 尽管维克多一再向大家解释,但并不能换来伤员对金玲的信赖。 维克多悄声安慰金玲:“没关系,他们很快就会喜欢您的。” 几天之后,却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这天,当维克多检查到一个被手榴弹炸去双腿的小伙子时,小伙子绝望地哭喊 起来:“维克多医生,您让我死吧,我不想活了!” “小伙子,疼点儿没关系,只要不感染就没问题。”维克多忙安慰他。 来这里治疗的都是一些热血青年,他们自发地去偷袭当地的德国驻军,不幸身 负重伤,可又不敢去医院,只好偷偷地送到维克多这儿了。 “不,我要我的腿!”小伙子接受不了这种残酷的现实,拼命拍打着已经炸掉 的双腿,大声哭喊着,“不,我要我的腿!我的腿在哪儿--我要我的腿啊--您 知道我有一条多么健康的长腿啊!可现在,我再也不能跑步,不能打球……什么都 不能干了!不--我要我的腿--” 维克多忙安慰他:“小伙子,坚强点儿!您看前几天晚间送来的那个小伙子, 跟您一样,只有十九岁,他不仅没了双腿,而且永远长眠在树林里了。” “不--你不要用别人的痛苦来安慰我--我不听--我要我的腿--”小伙 子根本听不进去,拼命地拍打着空荡荡的裤管,绝望地哭喊着。 “莱蒙连克,你他妈的坚强点儿,别他妈给男人丢脸!你看看我们几个,哪个 没缺零件!谁像你,一点儿骨气都没有!”那个叫希里奥的中年人厉声嗔斥着小伙 子。 “不--我不要听--我要我的腿--”小伙子越发大哭不止。 看着小伙子绝望的样子,金玲就像当年看到霍夫曼痛苦时一样,她那颗与生俱 来的善良之心,又对眼前这个被炸去了双腿、绝望透顶的小伙子产生了深深的同情。 她含着眼泪悄悄地来到小伙子身边,轻轻地抚摸着小伙子蓬乱的头发,轻声安抚他: “小弟弟,我知道您很痛苦……我为您也很难过,您这么年轻,这么漂亮……都怨 那些该死的德国人,是他们毁了您……”说着,将脸伏在小伙子的头上轻声抽泣起 来。 她的举动令全屋的人为之一震,惊惑的目光渐渐变得柔和,继而变得敬佩了。 地下室里忽然变得静悄悄的,小伙子止住了哭闹,他像孩子见到母亲似的,扬 起满是泪水的娃娃脸,乞怜地望着金玲,委屈地哭诉道:“小姐,我痛苦死了…… 我不想活了,我真想死啊!谢谢您小姐……您真好……除了妈妈,没有女人抚摸过 我……您叫……” “啊,我叫金玲,您叫我金玲大姐好了。小弟弟,别难过,一切都会过去的!” 金玲满脸泪水,捧着小伙子稚气未脱的脸,极力爱抚着他。 “金玲大姐,您真好……您会唱歌吗?我在临死前真想听听女人为我唱首歌……” 小伙子乞求地望着金玲。 “不,您不会死的,您只是少了两条腿……” “可我想听歌,就像电影里那样……一位战斗英雄在一个女人的怀里死去了, 那女人一直为他唱着动人的歌。尽管我不是英雄,可我希望像他们那样……求您给 我唱一首歌好吗?” “不,小弟弟,您是英雄!您是比利时人民为之骄傲的英雄!”金玲极力安慰 着他。 “这么说,您肯为我唱歌了?”小伙子满怀希望地望着她。 金玲感到愕然,忙瞅瞅维克多,用目光征求着他的意见。 维克多点着头说:“唱吧,为我们的英雄们唱一首吧。不过得小点儿声,要让 德国鬼子听见可就麻烦了!” 屋里的空气顿时轻松起来,大家都用期待而好奇的目光望着这位美丽的东方姑 娘,惟独那位希里奥先生仍然不理睬金玲。 “给他们唱一支中国歌曲吧。”维克多说。 金玲犹豫了一下,说:“还是给大家唱一支《我爱你,比利时》吧。”她坐在 小伙子床边,抚摸着小伙子蓬乱的头发,轻声哼唱起来: 我的祖国位居欧洲心脏,人民纯朴善良,热情奔放!姑娘们像天使一般美丽, 小伙子像键牛一般强壮。这里的田野!”阔芬芳,放牧着成群的牛羊…… 屋里静静的,只有歌声和呼吸声。所有伤员的眼睛,都一动不动地望着这位中 国姑娘。那一张张因伤痛而扭曲的脸,渐渐地舒展开来,沐浴在这充满激情的歌声 中。小伙子躺在金玲的怀抱里,也不知不觉地跟着哼唱起来: 我的祖国位居欧洲心脏,走进这里,如同走进天堂。歌声伴着琴声,鲜花伴着 笑脸,我们永远追求自由、平等、博爱……渐渐地,其他几个伤员都跟着小声哼唱 起来,就连希里奥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哼唱起来: 我的祖国位居欧洲心脏,独立自由,平等博爱,是我们永远的向往,是我们永 远的向往…… 歌声,消除了伤员们的误解。金玲的善良与特有的护理,又减轻着伤员们身心 的痛苦。 就像霍夫曼当年一样,金玲成了伤员惟一的欢乐和希望。维克多幽默地笑道: “金玲小姐,您真让我嫉妒,看来我这位医生该辞职了!” 金玲对伤员也产生了深厚的感情,她把与生俱来的善良与同情,毫不保留地送 给每一位伤员,帮他们洗衣服、喂饭,连数日不洗的臭脚丫都帮他们洗。这使伤员 们备受感动,又羞愧得满脸通红。 “金玲小姐,一天见不到您,我们连觉都睡不着!” “你不怕我出卖你们了?”金玲笑着问他们。“嘿嘿,对不起,那是因为我 们不了解您。” 但是,维克多母亲对金玲却一直存有戒心。她不相信一个中国姑娘能真心地反 抗德国人,而且,她还有一个德国总督的朋友…… 不过,维克多对金玲却像亲人一样,处处呵护她,爱护她。她几次要去挑水, 都被他夺下水桶制止了,他怕她遭到大家的冷眼。维克多要是弄到一个橘子,也要 给金玲和母亲一人一半。金玲掰下两瓣要给他,他却说:“我已经吃过好几个了!” 可是,金玲去他房间,却发现他正闻橘子皮呢。在餐桌上,维克多吃得很少,他故 意打着饱嗝,因为粮食、食品都被德国人抢走了,家里只剩下一些马铃薯和黑面包, 连水果都很难买到而且,又多了金玲和地下室里的几张嘴,食品就显得更紧张了。 有一天,维克多因低血糖,竟晕倒在地下室里了。 金玲极力回报着维克多一家的恩情,给他们洗衣、做饭、收拾房间,什么活都 干。 金玲再去看望霍夫曼时,趁他不注意,竟把两个大橘子偷偷地装进小提包里, 给维克多带回来一个惊喜。 “哦,从哪儿弄来的?”维克多问她。 “从霍夫曼将军家给您偷的!”金玲坦然地说。 “嗅,太棒了!快给妈妈一个!”维克多高兴得叫起来。 金玲看到他津津有味地吃橘子的样子,感到特别开心。 后来,金玲再去看望霍夫曼时,乘他不注意就常常偷偷将苹果或者巧克力什么 的装进小皮包。开始,她还觉得有一种犯罪感,可是转而一想,能给维克多带回去 一点儿营养,心里也就坦然了。 有一次,却被霍夫曼发现了。当时,金玲觉得非常难堪,无地自容,哭泣道: “对不起,霍夫曼将军,您一定以为我成了一个小偷……其实,我是想给维克多医 生带回去一点儿营养品、他因低血糖晕倒两次了……” “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霍夫曼喷怪她。 “您一定瞧不起我了……”金玲低着头,不敢瞅霍夫曼。 “不,恰恰相反!我越发看到了你的善良!” “将军,您不是在奚落我吧?” 霍夫曼却说:“奚落这样一个善良的人,上帝都会惩罚的。” 临走,霍夫曼给金玲带了许多水果和巧克力。 回到家里,金玲并没有把这件事情告诉维克多,只是看着他兴致勃勃吃着当时 罕见的苹果、巧克力时,心里感到既酸楚,又慰藉。 金玲发现维克多经常晚间外出,很晚才回来。她知道,他肯定去干反抗德国人 的事了。他一出门,她的心就随同他一起飞了出去,为他提心吊胆,为他心神不安。 她半宿半宿地站在窗前,直到楼下传来了开门声,她才能放心地上床睡觉。维克多 一出门,他母亲也是半宿半宿地站在窗前,楼上楼下,两个女人都整夜整夜地等候 着一个男人…… 一天的凌晨一点多钟,外面下着瓢泼大雨,却迟迟不见维克多回来,金玲心急 如焚。后来,楼下忽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接着,维克多急匆匆地跑上楼来,边进 屋,边脱下湿淋淋的外衣,急切地说:“对不起,请帮个忙好吗?德国人……” 金玲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毫不犹豫,急忙把他拉到床上。 等德国人闯进来时,他们正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这件事情过后,两个人虽然有些难为情,却越发加深了彼此间的感情和信赖, 就连老人对金玲的态度也开始转变了。 闲暇的夜晚,伴着一轮少见的残月,维克多和金玲常常坐在她的卧室里,天南 地北地聊起来。他问她中国是什么样子?他说他觉得古老而遥远的中国太神秘、太 不可思议了。 金玲就绘声绘色地给他讲起雄伟壮观的长城;讲起藏有无数珍宝的故宫和颐和 园;讲起数不胜数的名胜古迹;讲起风景如画的江南小镇;讲起许许多多中国的故 事…… 维克多瞪着那双黄色的大眼睛,聚精会神地听着,不时还会冒出一句:“中国 男人还梳大辫子吗?” 金玲则含笑嗔怪他:“那是从前,现在早都剪掉了!” 他呢,也常常给她讲起父亲的故乡俄罗俾的皮亚基戈尔斯克,说那里距离高加 索不太远,非常美丽,有温泉,有美丽的俄罗斯姑娘。有时,他还会用那浑厚的男 中音,给她唱起父亲经常唱的一首柴可夫斯基的《唐磺小夜曲》: 太阳已经沉落下去,夜色笼罩着大地;我的歌声向你请求,我的爱人出来吧! 谁要说在这世界上,有人和你一样美,为了神圣的爱惰,我要和他拼,我愿献出我 的生命…… 每当唱这首歌时,维克多那深沉的眸子里就会闪烁着令金玲感到灼热的东西, 她不得不避开那火一样的目光,低下头去。 有时,夜深了,两人饿了,维克多就带金玲到壁炉前烤几片马铃薯,两人津津 有味地吃起来,感到格外香甜。 在这充满血腥与恐怖的战争年代,两个年轻人守着一轮残月,畅谈着各自国家 的风土人情,交流着不同民族的文化,感受着战争之外的欢乐,这对两个人来说, 实在是一种难得的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