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雨夜中闯来不速之客 清晨,霍夫曼下了飞机,乘轿车向家里赶去。经过市区时,他不禁被眼前的惨 状惊呆了,整个柏林几乎变成了一片废墟,到处都是轰炸过后的狼藉。轿车不得不 绕道而行。 街上一片哭声,随处可见横卧的尸体,一些人仍在废墟里挖掘着亲人。一个只 穿着短裤的孩子冻得浑身青紫,趴在死者的身上拼命地哭喊着:“妈妈--妈妈- -”其实他的母亲已经僵硬了。 司机告诉霍夫曼,昨天夜里,英国皇家飞机又来轰炸了,最近几乎天天都来轰 炸。 霍夫曼只有两个多月没回来,没想到这座早在1415年就成为勃兰登堡侯国首府 的古老都市--德意志的心脏,竟然变成了一座百孔千疮、横尸遍地的废都。 看着这满目疮痍的城市,霍夫曼感到十分痛心,为他的柏林痛心,也为那些死 难者痛心。 霍夫曼深深地爱着这座城市,它是德意志的象征,也是日耳曼的骄傲,可现在…… 看着这令人痛心的场面,他心里越发感到不安,担心家里也遭到了不幸。 霍夫曼像许多德国高官一样,在英国皇家空军第一次轰炸柏林之后,就把家搬 到了远离市区的乡间别墅。当从远处看到那座灰色的哥特式二层小楼安全无恙时, 他悬着的心落了下来。 “早晨好,阁下。您可回来了!”跟随霍夫曼家二十多年的老女仆向他问候。 “早晨好,安娜利莎。出什么事了?”霍夫曼急切地问道。 老女仆没有回答,回头瞅一眼客厅:“夫人一夜没睡,您快去劝劝她吧。” 这时,从客厅里正传来深沉而悲伤的贝多芬的钢琴奏鸣曲《悲怆》。 霍夫曼急忙走进考究、典雅,摆有许多古玩和世界名画的家。已近不惑之年的 米丽亚,文静、漂亮,有着天生艺术家的气质。她带着一夜未睡的倦容,扑到丈夫 的怀里,哭泣道:“亲爱的,你可回来了!” “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事了?”霍夫曼问道。 “亲爱的,求你快救救我们的儿子吧!”米丽亚急切地说。 “瓦尔加怎么了?他在哪里?他被炸伤了吗?”霍夫曼惶恐得声音都颤抖了。 瓦尔加是他们惟一的儿子,他非常爱他。 “瓦尔加被征入伍了,马上就要开往前线了……” “哦,上帝。”霍夫曼释然地笑了,“我以为发生什么不幸的事,原来……” “还有什么比这更不幸的?”米丽亚抬起泪脸,望着丈夫,“瓦尔加才十六岁, 亲爱的,请你向上级求求情,让我们的瓦尔加留下来吧!我不能没有他,他还是个 孩子,他还没到人伍的年龄……我求你了,亲爱的!” 霍夫曼惊愕地盯着妻子,好一会儿才说:“米丽亚,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怎么,我说错了什么?我请你去向上级求情有什么不对吗?”米丽亚感到疑 惑。 “米丽亚,你应该知道你的丈夫是德国著名的将军,一个将军怎么能在国家最 需要战士的时候不让儿子上战场呢?作为母亲,你难道不明白,这不仅在教唆儿子 临阵脱逃,而巨也在教唆他贪生怕死吗?”霍夫曼神情严肃地说。 米丽亚惊愕了,用陌生的目光盯着丈夫,好一会儿才气愤但不失文雅地说: “是的,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不希望失去我惟一的儿子,因为他还没有 成人,还没有到人伍的年龄,可他小小的生命,很可能被葬送在令人诅咒的战场 上了!” “亲爱的,即使我们真的失去了儿子,也不要太难过,因为我们得到的是整 个欧洲……”霍夫曼不得不搬出这套连他自己都不太相信的大话来安慰妻子。 “可我宁愿要我的儿子,也不要什么欧洲!因为欧洲并不属于我,而瓦尔加 却属于我!他是我的儿子,我绝不愿用儿子的生命去换取他人的国家!霍夫曼将 军,您应该知道,《圣经》里从没有教诲过我们去侵略!”米丽亚厉声说道。 “我也不愿意让孩子去参军,我比你更清楚战争的残酷,可现在有什么办法呢? 德国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我们每一个公民,都不应该在国家的危难之际当逃兵,我 这个将军就更不应该了。你说不是吗?”霍夫曼不得不说出自己的心里话。 “看来,你是不会向上级求情留下我们的儿子了?”米丽亚质问霍夫曼。 霍夫曼一脸难色地摇了摇头。 米丽亚彻底失望了,她冷冷地说:“那好,你可以走了,总督阁下!”说完, 转身向卧室走去,肩上的开丝米披肩飘落到地上。 霍夫曼捡起披肩,喊道:“米丽亚,请等一下!” 米丽亚以为丈夫同意为儿子求情了,转过脸来满怀希望地望着霍夫曼。 霍夫曼把披肩披到妻子的肩上,歉意地说:“亲爱的,你应该理解我的难处……” “你要对我说的就是这句话吗?”米丽亚嗔怒道。 “对不起,请不要生气,瓦尔加在哪儿?我现在想见见他。” “他已经到司令部报到去了,总督阁下!”说完,米丽亚转身进了卧室,砰地 一声关上了屋门。 霍夫曼呆住了,没想到瓦尔加已经走了。他很希望在儿子开赴前线之前见他一 面,叮嘱他几句,因为孩子毕竟没有战斗经验。战场是个杀人的地方,是个屠宰场, 任何人都可能随时被屠杀。他想告诉儿子如何能躲避死亡。可是,儿子已经走了, 而且,也许……他不敢再想下去,因为他太了解战场了。 他拿起钢琴上的一张照片,凝视着儿子天真烂漫的笑脸,儿子两眼炯炯有神, 手里举着小提琴,正开心地笑着。 霍夫曼知道,目前德国战场铺得太大,兵力不足,连十几岁的少年都被应征入 伍了。这些天真无邪的少年以为报效国家的时刻到了,头上戴着过大的钢盔,穿着 过长的军装,高唱着激昂的歌曲,斗志昂扬地开赴前线了。为了鼓舞这些未成年的 孩子,希特勒曾亲自看望即将开赴前线的少年,激动地向孩子们鼓噪一番。少年们 哪里知道,等待他们的是战火硝烟血肉横飞…… 霍夫曼来到妻子的卧室门前,敲敲门,想和妻子告别一声,然而听到的却是: “对不起,我休息了!” 霍夫曼很失望,只好扫一眼这个无处不显露着艺术气氛,然而却显得冷冷清清 的家,最后将目光停留在从曾祖父手里传下来的两幅世界珍品--俄国著名画家伊 ·尼·克拉姆斯科伊的《荒野中的祈祷者》和荷兰著名画家凡·高的《白烨林中的 少女》。霍夫曼的曾祖父是普法战争中的元老,在第二帝国中很有威望。 “请好好安慰一下米丽亚。”霍夫曼叮嘱老女仆一句,最后看一眼妻子的卧室, 转身走出门去。 霍夫曼绝没有想到,这一望,就是他向这个家的最后告别。 对于霍夫曼的来访,回到别墅家里度假的俾普林特将军感到有些吃惊。 “霍夫曼将军,您怎么突然飞回来了?” “啊,临时接到夫人的电话……” “家里出什么事了?快请坐。”斯普林特将军比霍夫曼年长两岁,他身材瘦 高,长着一双深深陷进眉目下的忧郁眼睛,满头白发使他显得比霍夫曼更老练成 熟。 “啊,没什么。瓦尔加应征入伍了,米丽亚舍不得让他走,让我向上级求情, 把瓦尔加留下来,您说我们这些将军能那样做吗?所以……”霍夫曼无奈地摇了 摇头,落座到沙发上。 “哎,做母亲的都这样。我儿子参军时我夫人也埋怨我,说我无情无义,心里 只有帝国。我们是男人,当然不能像女人那样儿女情长,但女人却不理解我们。来, 抽烟。” “也难怪她们不理解,就连我也不理解。”霍夫曼虽然在妻子面前说得冠冕堂 皇,但内心却很迷茫,甚至很痛苦。 正打火点烟的斯普林特不禁一怔,用惊惑的目光盯着霍夫曼,等待他说下去。 “斯普林特将军,您虽然在元首总部工作,深得元首的信赖,但我们一直是无 话不谈的朋友,我谈出一些观点,您不会介意吧?” “当然不会。” 霍夫曼吸了几口烟,斟酌了一会儿,才开口道:“帝国现在已经占领了奥地利、 波兰、挪威、比利时、荷兰、法国北部,现在又在全力轰炸英国……” “而且,下一步准备进攻北非和苏联了。”斯普林特接着说。 “怎么,又要进攻北非和苏联?” “是的,这是绝密。”斯普林特说。 “将军阁下,您不觉得战线拉得太长了吗?” “稍稍有点儿军事常识的人都会意识到这一点。”斯普林特说。 “斯普林特将军,您说德国真能称霸欧洲吗?”霍夫曼是多么想找一个亲近的 人谈谈这个话题。 斯普林特没有回答,而是望着霍夫曼,等待着他的下文。斯普林特比霍夫曼更 老到,也更清醒。因为他在元首总部工作,他比霍夫曼更了解希特勒,也更了解纳 粹德国的现状。但他不想表态,想听听这位老朋友到底持什么观点。 “纵观欧洲历史,没有一个国家能称霸欧洲,拿破仑和沙皇都有过称霸欧洲的 野心,但最终都以失败告终。”霍夫曼沉郁地说。 “德国的下场也很难预料。”斯普林特已经明白了霍夫曼的态度。 “是的,我看到帝国从占领国那里疯狂地掠夺了大批的黄金。文物、贵重物品, 疯狂地镇压当地群众……我真不知道我们的日耳曼民族会走到哪一步?”霍夫曼忧 心忡忡地说。 斯普林特摇了摇头。 “怎么,您不认同我的观点?”霍夫曼疑惑地反问道。 “不,恰恰相反!我在元首总部里听到和见到的,比您知道的还要多得多……” “啊,是吗?说说看!” 斯普林特的语气沉重起来,灰蓝色的眼睛显得越发忧郁。 “目前,德国已经变成了一部残酷的战争机器,这是非常可怕的。现在,对英 国轰炸了几个月,不但没有把伦敦夷为平地,没有把英国人炸回到穴居时代,相反, 您已经看见了,柏林却变成了一个百孔千疮、横尸遍野的废都。据内部绝密数字统 计,我们的损失远远超过了英国……” “哦,是这样?”霍夫曼大为惊愕。 “戈林这个人总是在元首面前吹牛,说光靠他们空军,就能让英国人跪下来舔 德国人的靴子。可现在,英伦三岛仍然做岸地挺立着,德国却……没办法,希特勒 元首欣赏的就是戈林、希姆莱和戈培尔那种人,这样下去……” “您不担心这个国家的命运吗?” “担心又能怎么样?您和我,又能左右得了什么?” 说到这里,两个人都沉默了。他们都是对德国忠贞不贰的将军,但是,希特勒 元首的骄横与霸道是举世罕见的,他听不得任何人的反对意见,稍有不慎,轻者被 革职还乡,重者就要掉脑袋了。谁都不愿拿生命去开这种毫无价值的玩笑。 两人又深谈了很久,霍夫曼离去时,彼此的心情都很沉重。 霍夫曼一回到办公室,安德鲁就向他报告了军列被劫的事。 “阁下,这是地下游击队一次有组织、有预谋的劫车事件。游击队准确地掌握 着我们的押运时间,这不能不令人怀疑,我们的内部是否隐藏着间谍分子?” “哦,有这种可能吗?”霍夫曼问道。 “不然,他们不会那么准确地掌握着我们的发车时间。我怀疑,这次行动又是 那个叫里伯河特的游击队头子领导的地下游击队干的。”说到这里,安德鲁停下来, 用那双含而不露的眼睛瞟一眼霍夫曼,“阁下,还有一个情况,我不能不向您报告 一下……” “还有什么情况?”霍夫曼觉得这语气里隐匿着不便明说的话。 “这次劫车,发生在距艾得利蒙小镇不远的树林里……” “艾得利蒙小镇?”霍夫曼一下子想到了金玲。 “是的,就是金玲小姐和维克多医生居住的小镇……” “安德鲁长官,你这是什么意思?”霍夫曼疑惑地反问一句。 安德鲁微微一笑:“阁下,我只是随便提一下而已,没有别的意思。” “安德鲁长官,你不是在怀疑什么吧?” 安德鲁神秘莫测地笑了笑:“阁下,您误会了,我怎么敢怀疑您的朋友呢!” “安德鲁长官,我不得不提醒你,我的朋友是中国人,她对比利时的事情根本 不感兴趣!”霍夫曼觉得必须镇住安德鲁,不能让这个家伙盯上金玲,一旦让他们 抓住把柄,那就难办了。 安德鲁却再次笑了笑:“是的,阁下,您说得很对。我丝毫没有怀疑金玲小姐 的意思,她是阁下的朋友,当然会站在我们一边。” “不管她是不是站在我们一边,但我要告诉你,安德鲁长官,她对政治毫无兴 趣。” 这时,写字台上一台柏林的专线电话响了,安德鲁想起身告辞,却被霍夫曼用 手势制止了。 霍夫曼拿起电话,刚要说话,却听到电话里传来那个令人胆战心凉的声音。 “霍夫曼将军,你这个笨蛋,连一个小小的比利时都统治不了!我命令你立刻 把抵抗分子全部消灭,绝不许再发生抢劫军列事件!如再发生,我将拿你是问!我 命令你立刻给柏林再送来五千名苦力!我要让他们给我造飞机!造炮弹!我要把伦 敦夷为平地,让英国佬退回到穴居时代!”希特勒歇斯底里地向霍夫曼大发脾气。 电话挂断了,霍夫曼仍呆呆地愣在那里。这在他就任总督以来,还是第一次。 但霍夫曼很快就从惊愕中清醒过来了,他愤怒地盯着眼前这个没有几根头发的 盖世太保官员--没想到这个浑蛋竟然算计到我霍夫曼头上来了,简直是岂有此理! 但他又奈何不了安德鲁,因为盖世太保直接归希姆莱领导,所以安德鲁才敢有恃无 恐。 “安德鲁长官,希望今后不要再发生这种令人不愉快的事情!你首先报告的应 该是我,而不是柏林!” “对不起,阁下,当时您并不在布鲁塞尔。”安德鲁的脸上仍然挂着微笑, “所以,我只好向我的柏林总部报告了。”他有意把“我的柏林总部”几个字说得 很重,显然是给霍夫曼听的。 “我希望下不为例!”霍夫曼冷冷地说。 不愉快的谈话到此结束,但是两人结下的仇恨却由此开始。 日耳曼民族是一个很容易结仇、更喜欢复仇的民族。尤其是在这场灭绝人性的 战争中,充分暴露了他们这种强烈的复仇情结。 回到总部,安德鲁悄悄命令心腹洛霍上尉,立刻对金玲和维克多采取措施,他 要通过此事来报复霍夫曼。 霍夫曼觉得安德鲁这个表面斯文的盖世太保头子,其阴险程度远远超出了他的 想象,他甚至感觉到危险正悄悄地向他逼来。 维克多和金玲并不知道,一张恐怖的大网已经向他们张开了。 自从那天夜里发生那件事之后,金玲和维克多都感到很难为情,一连几天两人 都躲闪着对方的目光,很怕碰到一起。 也难怪,一场突发事件把两个青年男女突然推到了一张床上,而且必须赤裸着 身子,做得像真事一样,否则,一场杀身之祸就可能降临到几个人的头上,这实在 是一件令人难堪而又无奈的事。只穿着一条短裤,和一个赤裸的男人躺在一张床上, 这实在太难为中国姑娘金玲了。 那天,当维克多迅速地脱掉最后一条短裤,赤裸着身子跳下床去,像大卫一样 出现在德国人的面前时,金玲不但没觉得羞怯,而是被他过人的机敏与勇气震撼了。 瞬间,她对他产生了一种崇敬感,甚至怀着惊骇的心理欣赏着他--不是欣赏他的 胭体,而是欣赏他那临危不惧的勇敢与机敏。 但是,此事过后,羞怯又袭上心头,而且久久不散,直到后来,又发生了一件 事,才使她的心情渐渐恢复了平静。 圣诞节过后的一天下午,艾德蒙骑着自行车,吹着口哨,车把上还是挂着那个 鸽子完,悠闲自在地来到维克多的家门前。艾德蒙是全镇最乐观、最豁达的人。 战争中的圣诞节过得死沉沉的,没有一点儿欢乐气氛。收音机和粮食都被抢光 了,没有吃的,没有广播,没有化装游行,没钱买圣诞礼物,没有失踪亲人的信息, 天一黑,就开始宵禁,家家门户紧闭,挂着厚厚的窗帘,很怕透出一点儿光亮。没 能自由,什么都没有,惟有越来越重的恐怖,越来越疯狂的抓人和掠夺,还有那个 吓人的绞刑架,它就立在教堂的门前,随时准备夺走人的生命。 不过,圣诞节这天,维克多却偷偷地跑到森林里,给藏在那里的游击队员们送 去一些黑面饺子,那是金玲用土豆泥包的。豪特他们乐坏了。 “哎,金玲小姐,您来信了!”艾德蒙两腿跨在自行车上,冲着屋里大声喊道。 金玲一听来信了,扔下书本,急急忙忙跑下楼,问他:“是中国来的吗?” “是的。”艾德蒙笑眯眯地看着她。 “哦,太好了!”金玲急忙从他手里夺过信。她盼信都快盼疯了。她给家里去 过好多封信,但都是泥牛人海,没有回音,不知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今天终于盼 来了!可是,她又像电击般地愣住了--信封右上角清晰地写着“查无此人”。 满腔的热望被击碎,泪水夺眶而出。金玲转身向屋里跑去。 她跑回卧室,捧着那封曾经回到过祖国,甚至回到过家门口的信,感到格外亲 切,一遍遍地抚摸着,泪水打湿了已经被揉搓得不成样子的信封。她想家里肯定是 出事了,“查无此人”,住了近百年的钱家,怎么会查无此人呢?爸爸、妈妈,你 们到底在哪里? 这时,一个亲切的声音忽然在她耳边响起来:“看到你这么痛苦,我很难过…… 很遗憾,我却不能帮你排遣思乡之苦,但我要告诉你,这里就是你的家,欢迎你永 远住下去。” 此时此刻听到这亲切的话语,犹如听到亲人的呼唤,她一头扑到他的怀里,在 那宽大而温暖的怀抱里,尽情地宣泄着心中的思乡之苦,宣泄着长久以来的压抑之 情…… “别难过,所有的苦难都会过去的,也许用不了多久,你就会收到家里的信了, 到那时,你会高兴得跳起来。等以后你在中国成为一名化学家,成为第二个居里夫 人,获得诺贝尔奖了,到时候来瑞典参加颁奖大会,可别忘了到这里来看看你的老 朋友维克多啊!”维克多搂着她颤抖的肩膀,极力安慰着。 傍晚时分,维克多挽着金玲的胳膊,佯装散步向郊外走去。 天很冷,金玲穿着老夫人的宽松呢大衣,披着披肩。两人边走边聊,不知不觉 又谈到了那天晚间的话题。“当时,你可真勇敢……”金玲赞扬着维克多。 “男人嘛,这种时刻总要表现得勇敢些。在欧洲,勇敢和力量是男人的象征。 在中国也是如此吧?”维克多问金玲。 “啊,是的……”这时在金玲的脑海里,却闪现出小时候在路边见到的那些瘦 骨磷峋的吸鸦片者。父亲多次对她讲过,说中国的近百年史是一部耻辱史,每每讲 到八国联军进北京,讲到满清政府的软弱无能,讲到洋人向中国百姓公开推销鸦片, 老人就气得长须颤抖,老泪纵横。这给金玲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当然,她不能把 这些告诉维克多。 “金玲,我看你也是越来越勇敢了!” “这是逼出来的,其实我胆儿很小。” “是的,战争能改变人。” 两人穿过一片树林,来到多年前遭雷击的一幢乡间别墅前。这里荒废多年,只 剩下一圈残垣断壁,周围长满了枯草。维克多观察一番,见周围没人,就拉着金玲 走了进去。 废墟里一片昏暗,维克多拉着金玲走过堆满瓦砾的楼道,走进阴暗狭窄的地下 室走廊,来到漆黑的地下室里。 “奥里加,您好。”金玲微笑着问候道。维克多忙点着蜡烛。 烛光下,只见一堆炭火已经燃尽,一个脸色苍白的小伙子躺在一堆干草上,盖 着被子。 “你们好,真不好意思天天麻烦你们……”小伙子奥里加声音微弱地说。 奥里加是小学教师,年仅二十一岁,上次偷袭德国军列时被德国人的手榴弹炸 断了一条腿,只好把他藏到这里。金玲和维克多每天偷偷地给他换药、送饭。 “怎么样,奥里加?”维克多问他。 奥里加没有回答,而是满眼泪水。 “奥里加,您怎么了?”金玲急忙蹲下来,拉着他的手,“懊,手真凉,您一 定饿了。瞧,我给您带来好吃的了。”说着,她急忙脱下呢子大衣,从裙子底下掏 出装有黑面包的布袋及药品,从腰间取下扁瓷罐,扁瓷罐里装的是土豆汤。 “我很难过……”奥里加一脸沮丧。 “别难过,奥里加,”维克多忙安慰他说,“伤口很快就会好的。” “可我再也不能给孩子上课,也不能打德国鬼子了。” “不,没关系,您很快就会好起来的,照样能打仗。来,快吃吧。”金玲掀开 被子,把一只热水袋塞到奥里加的被子里。她一下子碰到他剩下的一只脚,冰凉冰 凉的,心里不禁一惊,一阵酸楚顿时袭上心头,她拽过那只脚放到自己的怀里,给 他温暖着。 奥里加顿时一惊,泪水倏地涌了出来,扔下面包,捂着脸呜呜地大哭起来: “我已经成了残废,我再也不能打德国鬼子了,我痛苦死了。”他绝望地哭嚎起来。 “奥里加,不要那么悲观,即使不能打仗,也同样可以跟德国鬼子战斗!”维 克多忙安慰他。 “别难过,奥里加,您可以印传单,写小报,可以鼓动大家起来反抗,就像吉 里勃克那样……啊,您还记得那位很有才华的年轻画家吧?”金玲劝慰着他。 “吉里勃克怎么了?”奥里加止住哭声,抬头惊望着金玲。 “被德国人抓去了,已经……” “处死了?”奥里加惊讶地问道。 “是的,我看到了他临死前视死如归的样子,令人敬佩。”金玲并不知道吉里 勃克是不是被处死了,她想用吉里勃克的精神鼓舞奥里加,“当时,他义愤填膺地 痛斥德国佬,他说,你们永远征服不了比利时!即使比利时国王投降了,比利时人 民也永远不会投降!德国人问他,你真的不怕死吗?他说,我的胸膛早就等着你们 这帮刽子手的子弹了!来吧,开枪吧,浑蛋!奥里加,吉里勃克勇敢的样子,真令 我佩服。我永远不会忘记他的样子。永远不会……可是,他……”金玲说不下去了, 忙低下了头。 “金玲小姐,我非常感谢您,也非常敬佩您……”奥里加明白了金玲这番话的 意思。 后来,奥里加伤好以后,办起了地下报刊,写出了许多激愤而震撼人心的文章。 比利时的冬季多是阴霸蔽日,细雨霏霏。 出事这天,又是一个阴雨绵绵的夜晚。 这天晚间,维克多被外村一个病人家属拿着通行证请去看病了,很晚还没回来。 十一点钟,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和一个男人压低声音的喊声:“维 克多医生,我们是游击队的,有人受伤了,快开门!”其中还夹杂着痛苦的呻吟声: “啊,疼死我了,快救救我……” 当时,金玲正在楼上。老人开始以为是维克多出事了,后来一听是游击队的人 受伤了,没有多想,立刻打开了门。 金玲一看进来三个落汤鸡似的陌生男人,不禁大吃一惊。他们满身血污,浑身 淋得湿漉漉的。一个矮个儿拖着一条淌着血水的伤腿,一个高个儿托着一只受伤的 胳膊,只有一个人没受伤。 “你们这是……”金玲惊愕地打量着他们。 没受伤的男人急忙说:“啊,我叫瓦格里,是里伯河特游击队的。我们在树林 里遇到了德国人,快把我们藏起来,德国人已经追上来了!” 金玲觉得这三个人有点儿不对劲儿,可是,外面已经传来了急匆匆的脚步声, 无奈,只好赶快把他们送进地下室。刚用衣柜挡好小门,外面就传来了砸门声及托 力的叫声。 金玲急忙抓起衣物擦净血水,把老人推进卧室,然后装出刚被惊醒的样子,跑 过去开门。 身穿雨衣的尤里带着士兵,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 “长官先生,能解释一下原因吗?”金玲镇静地问道。 “对不起,金玲小姐,我们在奉命行事,请问有没有两个受伤的游击队分子闯 进来?”自从上次遭到冷遇之后,尤里对金玲再也不敢有非分之想了,摆出一副公 事公办的样子。 金玲淡然一笑,瞅一眼尤里脚下的泥水:“看来外面的雨下得很大啊?” 尤里瞅一眼脚下,又扫一眼屋里其它地方,顿时明白了这个中国女人的精明, 冷笑一声:“对不起,弄脏了您的地板。” “没关系。” 尤里又问:“怎么,维克多医生没在家?” “他出诊去了。” “什么时候走的?” “晚上七点多钟,被外村人接走的。” 尤里并没有进行搜查,临走,对金玲说了一句:“金玲小姐,如果发现游击队 伤员来求治,请立刻通知我!” 尤里一走,金玲急忙悄声对老人说:“夫人,我觉得那三个人好像不是……” “怎么,他们不是游击队员?”老人大吃一惊。 “嘘,小点儿声。现在还不好说,我只是有点儿怀疑。您在客厅里注意听着动 静,一旦发现情况立刻告诉我。我去看看他们!” 金玲举着蜡烛走进地下室里,只见两名伤者哆哆嗦嗦地蜷缩在墙角。瓦格里一 看金玲进来,急忙说:“谢谢您金玲小姐,我得马上回去报告一下,两名伤员就拜 托您和维克多医生了!” 金玲心里一惊:他急着要出去干什么,是不是要出去报信? 瓦格里似乎看出了她的怀疑,就说:“游击队的同志在郊外森林里等我的消息 呢,我得马上去告诉他们一声,让他们放心。” 金玲只好放瓦格里出去了。 瓦格里刚走,维克多就回来了,他一听来了两名伤员,忙问:“哪儿来的?” “他们说是里伯河特游击队的。”金玲说。 维克多立即就感到出问题了。游击队今天根本没有行动,而且,今晚来接他出 去看病也令他十分蹊跷,本来说不远,却走了好远才到了患者家,所以半夜才赶回 来。 两名伤员一看维克多进来,立刻紧张地盯着他。 维克多举着蜡烛,凑近矮个子男人,发现他痛苦地扭曲着肮脏不堪的脸,又将 蜡烛凑近高个男人,仔细一照,发现这人正眯缝着小眼睛瞅他呢。 “不知该怎样称呼两位先生,你们谁先治疗?”维克多不动声色地问道。 高个子忙说:“啊,我叫葛利培克,还是我先来吧。该死的德国鬼子打折了我 的胳膊……嗅,上帝……疼死我了!” 矮个子也急忙说:“我叫布克……还是我先来吧,医生,您瞧我;的腿被打折 了。” “你跟我抢什么?”高个子嗅斥着矮个子。 “你?”矮个子想争辩又犹豫了。 维克多一下子就看出来了,这两个浑蛋根本不是什么游击队员,纯属冒牌货。 维克多感到问题严重,但他没露声色。 “为了包扎方便,把你们的武器交出来没问题吧?”维克多伸手到两个家伙的 怀里掏出手枪,交给金玲,并向她使了个眼色。 维克多托起高个子血肉模糊的胳膊,动了动,高个子顿时大叫起来:“哎哟, 疼死我了!” “葛利培克先生,你们今晚于什么来了?”维克多盯着伤者衣袖上被近距离火 药灼伤的痕迹。 “啊,我们来调查军事区的情况,没等靠近军事区就被德国鬼子发现了,结果…… 哦,轻点儿轻点儿!” “德国人距你多远开的枪?” 高个子有些语塞:“嗅,慢点儿慢点儿!疼死我了……啊,好像……对不起, 我当时没看清……” “你也没看清吗?”维克多转脸问矮个子。 “啊,是的,我也没看清……”矮个子急忙说。 “看来你们都没看清了?”维克多又问道。 两人面面相觑,惶恐地盯着维克多。 “当时,德国人就站在离你们不足半米远的地方,你们也看不清吗?”维克多 突然厉声问道。 两个家伙吓得大惊失色,急忙说:“维克多医生,我们都是里伯河特的游击队 员,请您千万不要……” “不要什么,不要怀疑你们这两个浑蛋吗?”维克多打断矮个子的话,冷冷地 逼视着对方。 矮个子大惊失色,忙说:“不不!请您不要这样看我,我们真的是游击队啊!” “你们是谁的游击队?我看你们是德国鬼子的走狗!” “不不!我们是里伯河特的游击队员啊!”两个家伙同声喊道。 “那好,游击队员先生,请在这好好休息吧!”维克多转身向门口走去。 两个家伙当即就傻眼了,忙喊:“维克多先生,请您千万别走啊!”他俩拖着 伤腿及受伤的胳膊,连忙爬过来,抱住维克多的腿,苦苦地哀求着,“求您看在上 帝的面上,救救我们吧!” “说吧,谁派你来的?”维克多问道。 “德国人……”矮个子嗫嚅道。 “你们的伤是怎么回事?” 此时,两个可怜的家伙再也忍不住满腔的悲愤,大哭起来。 就在一个小时前,他们两个被人从监狱里押出来,押到艾得利蒙郊外的一片树 林里,那个叫瓦格里的人掏出手枪,对着他俩的胳膊、腿“当当”就是两枪,疼得 他俩嗷嗷大叫,一下子瘫倒在泥水里。瓦格里掏出几张百元的比利时法郎分别扔给 他俩,说是给他们的报酬。接着,瓦格里就把他们拉到维克多家门前,命令他们承 认自己是游击队员,如果不承认,就当场打死,还要把他们住在布鲁塞尔的家人全 部打死。 “很好,一个多么动人的故事。”听完他们的话,维克多嘲讽道。 “维克多医生,我们讲说的都是真话啊!快救救我们吧,求您看在上帝的面上, 救救我们吧!我们都是比利时人啊!”两人绝望地哭喊着。 这最后一句话,打动了维克多的心。 匆匆处理完伤口,维克多和金玲急忙回到客厅。 “马上把他们送走他许还来得及。”金玲说。 “已经来不及了。”维克多一脸严肃,“德国人是有预谋的,他们肯定已经包 围了四周,随时可能冲进来。” “哦,太可怕了!”老人啜泣起来,“我真不该放他们进来。” “不,妈妈,您快回屋休息吧。别怕,有我呢。”维克多忙把母亲送进卧室。 维克多和金玲悄悄地掀开窗帘,紧张地盯着外面。 雨,仍在浙浙沥沥地下着,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迹象。后来,维克多忽然发 现亲德分子普利斯特家的院子里,有亮光一闪,接着又发现周围有人影在黑暗中晃 动。他明白了,德国人已经包围了这里。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却一直不见动静。维克多与金玲不仅又疑惑起来:他 们为什么还不冲进来? 两个人偎依着站在窗前,维克多握着金玲冰凉的手问:“害怕吗?”金玲点点 头。 “别怕,有我呢。到时候就说是我干的。” 金玲摇了摇头,紧紧地偎依着他,直到天亮。 霍夫曼也是一夜未眠。半夜十一点,斯普林特将军打来电话,告诉他希特勒元 首在众多官员面前,把霍夫曼大骂一通,骂他是废物,连个小小的比利时都统治不 了,说再这样下去,他就要撤霍夫曼的职了。斯普林特还告诉他,瓦尔加已经从集 训队开往前线了。 后者比前者更令霍夫曼感到心惊。霍夫曼没有问是开往哪个前线,但他明白, 对一个士兵来说,哪个前线都是一样的,都是死亡和炮灰,都是血腥和屠杀。他对 斯普林特将军说:“请不要把瓦尔加开往前线的消息告诉我的夫人。” 这一夜,霍夫曼整夜都坐在书房里,望着一家三口的合影出神。他知道,这也 许是全家最后的一张合影了。他太了解战场,太了解战争的残酷了。他甚至后海没 有听妻子的话,到征兵总部去求情,那样或许能把儿子留下来。不过那样一来,他 这个将军世家将要落个不光彩的名声了。 现在,霍夫曼只能默默地祈祷上帝保佑他的瓦尔加,保佑儿子能躲开随时跟在 身边的死神。 当日早晨六点,霍夫曼接到了安德鲁打来的电话。 早晨七点,安德鲁和霍夫曼在洛霍、尤里等人的陪同下,匆匆地向维克多家里 走来。 霍夫曼紧蹙眉头,边走边问洛霍:“上尉先生,你掌握的情况准确吗?” “报告总督阁下,非常准确,游击队的伤员正在这里养伤呢!” 霍夫曼一怔:“这么嚣张,居然敢在我们的眼皮底下养伤!” 安德鲁却微微一笑,脸上掠过一丝得意的狡诈:“阁下,如果不是这样,就不 会劳您大驾了。” 洛霍急忙接过话茬:“阁下,这里一直是游击队的秘密据点。” “既然是这样,为什么不早端掉他们?”霍夫曼反问着。 安德鲁再次笑了:“阁下,您看看就知道了。” 一听这话,霍夫曼放慢了脚步,疑惑地盯着安德鲁,觉得他话里有话。说话间, 他们已经来到维克多家门口。胡里昂悄声告诉霍夫曼,说金玲就住在这里。霍夫曼 越发感到惊惑。 士兵们斥退“汪汪”大叫的托力,上前敲门。 门开了,维克多和金玲站在门口,冷眼望着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