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恋人失踪 天有不测风云。就在除掉格里夏的第二天夜里,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又把金玲推 向了绝境。 这天傍晚,家里忽然风尘仆仆地来了四五个妇女,一进门就声泪俱下地苦苦哀 求金玲,求金玲看在耶稣的面上,救救她们的亲人,她们的亲人因反抗德国人都被 判处绞刑了。一位老妇紧紧地抓着金玲的手,就像抓住儿子和丈夫的生命似的,泣 不成声。 金玲经常会遇到这种情况,一些被判处死刑的亲属得知她认识霍夫曼,就苦苦 地哀求她。一次有一个老头看到金玲对他有些怀疑,掏出匕首竟要自尽,说要以自 己的老命来换取金玲的信赖,以求金玲救儿子一命。金玲急忙答应帮他,他这才收 起匕首。 此时,面对这绝望的哭声,面对一双双红肿的眼睛,金玲不由得想起自己的母 亲,想起那些痛失亲人的中国同胞。她曾多次通过霍夫曼救过许多人的性命,但最 近,霍夫曼接连遭到柏林的批评,这个时候再去找他赦免死刑,肯定不好办。然而 一个个乞求的人就在面前,金玲无论如何也张不开嘴来拒绝。 几个妇女急忙拿出最值钱的耳环、金戒指、项链等物品捧到金玲的面前。为了 亲人,她们都豁出去了。在布鲁塞尔,有个女人为了救丈夫,竟主动将自己的身体 送给了盖世太保官员,结果丈夫仍被送上了绞刑架,众人都骂她是不知廉耻的婊子。 她只好用绳子结束了自己年仅二十五岁的生命。 “请不要这样,”金玲真诚地说,“几位夫人,我虽然不是母亲,还没有丈夫, 但我已饱尝了痛失亲人的痛苦。请你们相信,如果可能,我会竭尽全力去游说霍夫 曼的!” 在金玲的一再劝说下,几名妇女留下她们亲人的姓名,怀着莫大的期望,千恩 万谢地走了。 送走这几个妇女,金玲的心却如同灌铅一般,她不知道霍夫曼能否赦免这几个 人的绞刑,更重要的是,维克多自从昨天下午出去之后,到现在都没回来,金玲担 心他出事了。 老夫人一直跪在耶稣像前默默地祈祷。金玲流着泪,站在街边,一遍遍地望着 空寂无人,偶尔走过几个德国巡逻兵的街头。 午夜时分,金玲忽然发现远处的墙根下匆匆走来一个魁梧高大的身影,啊,上 帝,他回来了!金玲张开双臂,不顾一切地向他跑去。母亲一看儿子平安地回来了, 数落他两句,也就放心地回卧室休息了。 经过一场虚惊之后,两个初恋的人就像久别重逢似的,热烈地亲吻着,充分享 受着爱的甜蜜,体味着拥有对方的喜悦。 “亲爱的,想我了吗?”满脸灰尘的维克多掩饰不住心中的喜悦。 “我都急死了。”金玲的脸上流着泪水。 “亲爱的,应该相信你的维克多是永远打不败的。走,到我的卧室,听我给你 讲讲惊心动魄的故事!”维克多兴奋地说。 两人相拥着坐在床边,维克多绘声绘色地给金玲讲起昨天夜里将计就计消灭格 里夏、打得德国兵狼狈不堪的经过。 “哦,太棒了!”金玲听后兴奋地叫起来,“亲爱的,我真为你感到骄傲!” “不,”维克多笑眯眯地吻了吻金玲光滑的额头,“你才是我的骄傲!我的宝 贝,你不知道我有多么爱你……来吧,亲爱的,我们不谈那些了,让我来好好地吻 吻你……” 这对热恋中的情人,在一天一夜的分离与牵挂之后,带着胜利后的喜悦,又忘 情地亲吻起来。 残酷的战争非但没有淡化他们炽烈的恋情,反倒使他们格外珍惜这来之不易, 随时可能失去的幸福时光。 维克多把金玲抱到床上,吻遍了她乌黑的秀发、洁白的脖颈,以及那张令他 销魂的美丽脸庞,吸吮着她特有的体香。两个热恋的情人第一次放开自己喷薄的 情感,热烈地亲吻着,感受着上苍赐给人类的最美好、最圣洁的情感。 “亲爱的,我太爱你了。你不知我有多么幸福。”维克多激动地说。 不,她知道,她知道自己有多么幸福,他就有多么幸福。“被人爱,是幸福, 爱别人,同样幸福!”这是歌德的诗句。 爱是相等的,感受是相同的。金玲感谢上苍恩赐给她这样一个英俊而又优秀的 男人。 “亲爱的,请闭上你美丽的大眼睛……”维克多在金玲耳边悄声说。 金玲乖乖地闭上眼睛,她感到一个冰凉的东西戴在左手的无名指上了。啊,订 婚戒指,一定是订婚戒指!金玲急忙睁开眼睛一看,令她惊讶的是不仅一枚漂亮的 蓝宝石戒指戴在自己的手上,而且,此时维克多竟单腿跪在她的膝前,在以十九世 纪欧洲绅士的求婚方式向她求婚呢! “嗅,亲爱的,你怎么……”金玲忙伸手来拉维克多。 维克多就势抓住金玲的手,送到嘴边轻轻地吻着:“亲爱的,本来应该为我的 朱丽叶举行一个隆重的订婚仪式,但又怕凯普莱特那群魔鬼来找我们的麻烦,所以 只好委屈你了。” “不需要什么仪式,我只要我的罗密欧能永远爱我……”金玲羞怯地说。 “我以耶稣的名义向我的朱丽叶发誓,请相信,你的罗密欧会用他的全部生命 来呵护你,爱护你。即使生命结束了,我的爱都永远不会结束!” “亲爱的,世界上没有比你更令我信任的人了。”金玲动情地说。 “太令我高兴了!”维克多一把抱起金玲,疯狂地亲吻起来,“亲爱的,可惜 我们一时还不能结婚,也许用不多久战争就会结束,到那时,我们要举行盛大的婚 礼。我们要把西蒙、兰伯、豪特他们都请来,我要向全世界宣布,我有一个多么可 爱的中国妻子!我们将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我们将生出很多小维克多、小金玲……” “哦,天哪,你在胡说什么呀!”金玲羞怯得满脸通红,忙把头埋进维克多的 怀里。 “我相信我们的孩子一定非常漂亮,”维克多越发兴奋,“他们长着像你这样 的黑眼睛,一头乌黑的秀发,长着我这样一张白皙的脸,一只高挺的鼻子……啊, 上帝,太棒了,我真希望那一天能早日到来!” 两人发誓,永远不再分离,直到生命结束。但是,命运能够尊重誓言吗?尤其 在这种战争年代。 他们怀着美好的希望,憧憬着战争结束后的生活,金玲说她将来一定要搞化学, 她想做居里夫人那样的科学家。如果可能,她很希望能为自己贫困落后的祖国尽一 份力量。 “没问题,如果需要,我可以陪你回中国。”维克多说,“不过,你得教我说 中国话。” “没问题。亲爱的,你太令我感动了!” “令你感动的不是我,而是你自己。我越来越觉得你是一位了不起的女性,我 感谢耶稣把你恩赐给我。亲爱的,你不仅美丽、善良,富有正义感,而且,你对你 的国家那种永不氓灭的热爱,令我钦佩!” 燃烧的激情慢慢平静下来,金玲又把那几个妇女来找她的事告诉了维克多。 “她们不是德国人派来的奸细吧?”维克多敏感地问道。 “不,她们非常绝望,我看她们实在太可怜了。”金玲说。 “唉,”维克多长叹一声,“我们看到的只是几个人,监狱里关押着一二百 人,他们随时都可能被处死。” 金玲哑言了,觉得自己大渺小了,不能把所有的人都救下来。后来,维克多 说的话多少给了她一点儿安慰。 “再去找找霍夫曼,能救下来一个是一个。不过,你要有思想准备,也许不 会顺利,霍夫曼现在的处境很不好。不管怎样,你都不要跟他搞僵……” 两人分手时已是凌晨两点了,维克多再次吻了吻金玲,亲切地道了一声:“晚 安,早晨见。” 但谁都没有想到,这个“早晨见”却变成了突然分离、生死不明的告别。 事情发生在金玲上楼的时候,她正走到卧室,忽然听到有人敲门,出于警惕, 她急忙停下来,只听~个男人焦急地喊道:“维克多医生,我的孩子突然得了急病, 请您快去救救他吧!” 维克多问:“请问您是哪一位?” 门外的人说:“我是前街的米歇尔,怎么,您听不出我的声音吗?请您快去救 救我的孩子,他突然昏迷不醒了!” 金玲听到了维克多的开门声,接着就没了声息。她觉得不对头,急忙跑下楼来, 发现房门大敞着,却不见任何人的踪影。她急忙跑到大门外,仍然不见维克多,就 四处大喊起来:“维克多!维克多!你在哪儿?” 可是,任凭金玲撕心裂肺地呼喊,任凭她跑遍了小镇上所有的大街小巷,都不 见维克多的踪影。 “维克多--你在哪里--维克多--”金玲像疯了一样,在街上拼命地呼喊 着。 回应她的却是疯女人的喊声,疯女人穿着短裤,裸露着硕大的乳房,从家里披 头散发地跑出来,欢快地呼叫着:“懊,是叫我吗?是我的维佳回来了吗?是我的 儿子维佳回来了吗?” 金玲的哭喊声惊动了小镇,拉丽特、普拉西等人都纷纷跑出来帮她寻找。他们 找遍了小镇的所有人家,连德军驻地旅馆都找遍了,一直找到天亮,却始终没有找 到维克多。 这突来的打击把金玲的心都击碎了,手上的订婚戒指还留着维克多的体温,耳 畔还索绕着他亲切的话语,然而人却不知去向,连个踪影都没有留下。 老夫人经受不住这突然的打击,一下子就病倒了。 金玲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在拉丽特的陪同下上路了。现在,霍夫曼是她惟一 的希望,就像昨天那几名来求她的妇女一样。 金玲进门之前,霍夫曼正在电话里向洛霍大发脾气。 “你不经过任何人的允许,就擅做主张去袭击游击队,造成好几名官兵伤亡, 这个责任应该由谁来负?” “总督阁下,当然由我来负!”洛霍毫不怯懦地回答。 “你能负得起吗?” “我愿意接受上司的处罚!” 霍夫曼真想狠狠地处罚这个胆大包天的家伙,但他无权管辖盖世太保官员。 霍夫曼正焦头烂额,并不想见金玲,但听说她已经在警卫室里等候了,只好让 她进来。 金玲一见到霍夫曼,一夜的痛苦、绝望、悲伤一下子袭卜心头,没等说话,眼 泪就先流下来了。但是,眼泪却没有唤起将军的怜悯。 “金玲小姐,你不是又来给我出难题吧?”霍夫曼冷冷地说道。 金玲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她惊愕地盯着那张威严得令人发怵的脸,半天没 说出话来。 “为什么不讲话?”霍夫曼看到金玲的样子,只好换成和缓的口气,“怎么又 哭了,谁又欺负你了?” 一听到这话,金玲再也忍不住满腔的悲痛与绝望,失声痛哭起来。她说不出谁 欺负她了,因为她找不到那个绑架者,但她知道肯定是德国人干的。 看到金玲悲痛欲绝的样子,霍夫曼这才觉得自己有些言重了,他过来拍拍金玲 的肩膀,问道:“告诉我,出什么事了?” “维克多失踪了……”金玲哭着说出了这句话。 霍夫曼的脸冷了下来,转身回到办公桌前,严肃地说:“对不起,金玲小姐, 我不得不遗憾地告诉你,我不可能再帮你什么忙了!” 一听这话,金玲觉得自己如同掉进了北冰洋。一夜来,她把希望全部寄托在这 位老朋友身上,可现在,还没等她张口,他就一口回绝了。但她绝不会轻易退却, 继续乞求他:“霍夫曼将军,您一定要帮我找找维克多,他肯定是被盖世太保抓走 了,他会被……” “请你不要再说了,金玲小姐!我已经说过了,我不可能再帮你做任何事情了。” 霍夫曼厉声打断了她,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前几天,盟军刚轰炸完军需库,昨 天,游击队又袭击了我们的官兵,今天,你又找我求情放人。金玲小姐,请你不要 忘了,我是德国的将军,是大日耳曼民族的一员!是的,过去我曾多次帮助过你, 多次赦免过你的那些朋友……因为我同情他们,我佩服那些为了独立而战的志士, 我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以仁慈的善良之心,宽容所有的人。可是,你的朋友们刚袭 击完我的部下,回头又派你来游说我放人,这是不是太不尊重我这位将军的人格, 是不是太不看重我的尊严了!你们想过我的处境吗?” 金玲蒙了,感到有一种没顶的绝望。她知道,如果霍夫曼不肯帮她,维克多很 可能就……她不敢再想下去,太可怕了。昨天晚间,他们还亲亲密密地拥抱着,他 刚给她戴上订婚戒指,他们憧憬着战争结束后的甜蜜生活,可现在,他却突然生死 不明…… 不,我必须让他帮助我,是你们夺走了维克多!你们这些灭绝人性的畜生,毁 掉了多少人的家庭,杀害了多少人的性命!现在,又杀害到我的亲人头上了!你霍 夫曼不但不肯帮我,反倒指责我,这也太没人性了!你有什么资格来指责我,你是 总督,你手下人干的坏事还少吗,你赦免出来的人同你们杀害的人相比,不过是九 牛一毛罢了。你有什么可抱怨的? 金玲真想把这些话像泼脏水一般没到那张冷得令人发怵的脸上。但是,一个声 音突然提醒她:“金玲,你千万不要同霍夫曼搞僵,一定要与他搞好关系。他大权 在握,我们毕竟是在求他。你对他必须采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方式,以唤起他 尚未泯灭的良知,力求让他最大限度地帮助我们,能救出一个是一个。” 维克多的这番叮嘱就像一针镇静剂,使金玲狂怒的心顿时冷静下来。她抑制着 满腔的愤怒,端起桌子上的一杯茶,往霍夫曼面前送了送,示意他喝口水,消消火 气。 这一举动使霍夫曼微微一怔,他抬头瞅了瞅金玲。 “霍夫曼将军,”金玲压抑着火气,像以往那样温柔地说,“您担着极大的危 险,帮我们做了许多事情,我和我的朋友都非常感激您。我们都很尊重您,钦佩您。 我知道您一定遇到了麻烦……这种时候,我本不该再来给您添麻烦,我明明知道这 种事情不是小事,甚至会葬送您的前程……” “我已经没有前程了!”霍夫曼打断了她。 “为什么?”金玲忙问。 “不要问了!” “是不是因为我们?” “我说了,不要问了!”霍夫曼不耐烦起来。 “霍夫曼将军,如果您把金玲看成朋友,就一定要告诉我。”金玲执拗地说。 “告诉你有什么用?” “是没用,我一个流落异国他乡的留学生,什么事情都帮不上您,但我必须 让我的朋友知道您为他们所付出的一切。我要让他们永远记住您。这就是我要说 的。” 人需要的往往不是多么大的给予和付出,而是一种真诚和理解。几句话,就 使德国将军心中的愤怒与嗔怨消除了许多。 “说吧,维克多是怎么失踪的?”霍夫曼仍然冷冷地说。 “霍夫曼将军,您还能……”金玲又看到了一线希望,可她一时却难以启口。 “不要啰嗦,快说说情况!” 虽然带有训斥的口吻,却使金玲备受感动。 “今天凌晨两点多钟,有人敲门说要看病,维克多出去开门,就再也没有回来……” “你看见什么人了吗?”霍夫曼问道。 “没有。” “这就难办了。”霍夫曼知道肯定是盖世太保干的。安德鲁一直想对维克多和 金玲下手,只是碍于他与金玲的关系,所以才迟迟没敢动手,现在他终于秘密下手 了。这是盖世太保惯用的杀人伎俩。希特勒于1941年12月7日颁布了一条“夜雾命令”, 就是来对付德占区百姓的,无数的人都在“夜雾命令”的阴云中,活不见人、死不 见尸地消失了。但是霍夫曼不能把这些情况告诉金玲,只好说:“这样吧,我派人 尽力查找一下,一有消息,就立刻通知你。” “拜托您了,霍夫曼将军,您现在是我惟一的希望……” “请原谅我刚才的失礼。”霍夫曼起身向她伸出手来,显然要送客了。 金玲立刻着急了,她一直没有忘记那几个女人求她的事,可又怕提出来会遭到 霍夫曼的拒绝,现在,她不能不说了。“霍夫曼将军,真不好意思,我连连给您添 麻烦,可是……” “还有什么事?”霍夫曼看出了她的心思。 金玲没有开口,而是从裙子底襟下拽出一个纸卷,打开来,颤抖着双手递了过 去。 “这五个人都是你们镇的?”霍夫曼扫了一眼纸条问道。 “不,一个都不是……” “你不认识他们?”霍夫曼感到惊愕。 “是的,这几个人的亲属是从安特卫普跑来找我的……” “我真不理解,维克多失踪了,你还有闲心去管别人?” “您说得对,我确实没心思管她们了。可是维克多的失踪,越发使我感到失去 亲人的痛苦,越发理解她们那苦苦企盼的心情。所以希望您一定救救他们,他们都 是好人,都应该活下去……” 霍夫曼那末泯的良心再次感到震惊。这样的女人实在太少有了,她自己的事已 经够麻烦了,可她仍然还想帮助那些与己无关的人,这实在令他费解。他想,正义 和善良难道真有这么大的动力吗? “好吧,我可以试试。不过,这可是最后一次!”霍夫曼说。 “怎么,您……”金玲不知他指的是什么。 “我准备辞职了。” “是他们逼您辞职吗?” “不,是我自己提出来的。” “您为什么要辞职?”金玲大为不解。 霍夫曼没有说话,他无法回答她。 “告诉我,霍夫曼将军,到底是为什么?”金玲想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给他造 成的。 霍夫曼犹豫了一下,说:“为了良心!” “为了良心?”金玲惊惑不解,“您说您是为了良心?” “是的。我无法面对这个残酷的世界。我无力抗衡上边的命令,又无法拒绝你 们这些人的请求,所以,我的良心整天都在正义与罪恶、信仰与现实的苦苦煎熬中, 我无法摆脱,也无法战胜!因此,我只能选择逃避。” 金玲绝没想到霍夫曼能说出这种话,她感到十分震惊,一时没了回应。 “我知道,你也许会鄙视我,也许……”霍夫曼沉郁地说道。 “我为什么要鄙视您!”金玲反问一句。 “你会认为我是一个懦夫,是一个不敢直面现实的无能之辈。” “不,恰恰相反!” “金玲小姐,你不是在奚落我吧?” “霍夫曼将军,您身为总督,大权在握,您为了拒绝执行柏林的命令,为了 正义和良心,毅然提出辞职,这难道不是勇敢者的行为,难道不令人敬佩吗?” “不,”霍夫曼摇了摇头,“我不过是为了平稳自己的良心罢了,毫无它意。 在这场战争中我是一个罪人,只不过比其他人的罪恶少一点儿罢了。” “霍夫曼将军,”金玲真诚地说道,“我们都知道,一个人无法选择自己的国 家,更无法选择自己的民族,您为我以及我的那些朋友们所做的一切,已经很不容 易了。” “谢谢你的安慰,但我知道我是一个罪人,更是一个懦夫,我无法跳出国家和 民族的束缚,所以,只有选择这条路……” “您已经决定了?”见霍夫曼点点头,金玲又问道,“如果我求您帮忙呢?” “我刚才不是同意帮你最后一次了吗?”霍夫曼反问一句。 “不,我求您不要辞职……” “为什么?”霍夫曼感到不解。 “为了我,也为了我的那些朋友,更为了比利时……” 霍夫曼惊愕地盯着金玲,半天才说了一句:“可我绝不会成为你们的同盟者!” “可您毕竟理解我们。能多一点儿仁慈,就少一点儿罪孽,就能使比利时人民 少受一些灾难,少死一些人。” 霍夫曼感到大为惊愕,没想到面前这个中国姑娘,竟然如此胸怀坦荡,一身浩 然正气。她本来与这场战争毫无关系,只不过是这里的匆匆过客,她完全可以躲开 这些,可她却一次次地冒着掉脑袋的危险来游说他,来乞求他,这已经难能可贵了。 现在,她居然说出了这番深明大义的话。尽管霍夫曼的身材比金玲魁梧高大得多, 但有生以来,他第一次在一个女人面前感到渺小与汗颜,感到无法拒绝,甚至对她 肃然起敬了。 “将军阁下,接替您的也许是安德鲁,也许是比安德鲁更残酷的人,那么,比 利时将会变得更加恐怖,更加充满血腥了。” “可我同样是一个罪人。”霍夫曼毫不掩饰自己的罪过。 “但您毕竟还有仁慈的一面,您带给人们的不全是罪恶……我想等到战争结束 那天,比利时人民会公正对待您的!” “也许我等不到那一天……” “不,您一定要等到。”金玲冲霍夫曼亲切地笑了笑,“我记得,您曾经说过 无论我走到哪里,您都会像叔叔一样呵护我,保护我,如果您不在了,那谁来保护 我,谁来爱护我呀?您知道,我已经没有亲人了。” 人的心理变化常常是很奇怪的。斯普林特将军的苦苦相劝没有说通霍夫曼,而 此刻,这位中国姑娘的一番真诚坦言,却深深地打动了那颗茫然无措的心。 霍夫曼没有向金玲最后表态,却说:“金玲,我在你面前……”他想说“感到 汗颜”,但是,日耳曼军人的自尊不允许他自我贬低,就说了一句,“真是没办法。” 金玲被他这句亲切的话语逗笑了,于是就有些撒娇地回了他一句:“谁让您是 我的洋叔叔呢!” 临别时,霍夫曼告诉金玲,他会派人全力寻找维克多的下落。至于那五名绞刑 者,他会向柏林总部请示的,但结果不容乐观。因 为上边有令,对反战分子的镇压越来越紧。前不久,一位意大利的公爵夫人 求他赦免了八个人的死刑,柏林总部已经同意了,却遭到了检察官的反对,有四 个人照样被处死了。 从城堡出来,金玲的心情就像料峭的早春一样,充满了寒意。她不知维克多 被关在哪里,更不知此时他是死还是活? 维克多的失踪,立刻引起了西蒙和兰伯的高度警觉。西蒙约兰伯立刻到郊外 的公园里见面。三个游击队的创建者突然失踪了一个,现在他们要做最坏的打算, 做各种防范措施,因为维克多是游击队的核心领导…… “我立刻让西拉里找到亚当利来,不惜重金让他找到维克多的下落。”兰伯说。 “但是,要让西拉里格外谨慎,我们立刻取消一切联络点。如果可能,你也应 该躲一躲。”西蒙说。 “我往哪儿躲?警察局长一天不上班都不行。再说,我一走就拿不到情报了。 我相信维克多不会出卖我们。” “我也相信,可我们必须做好各种防范。好了,分头行动吧。” 两个人就这样在公园里匆匆地分手了,谁都没有想到,这是他们的最后一别。 西蒙立刻驾车回到家里,进门就对达丽亚娜说:“马上收拾东西离开这里,搬 到你女朋友家去。关闭花店,暂时停止一切活动。” “出什么事了?”达丽亚娜一脸惊诧。 “维克多昨天半夜突然失踪了,估计是盖世太保干的。” “啊,上帝,”达丽亚娜大吃一惊,“他们会处死他吗?” “不知道。所以,我们必须做最坏的思想准备。你马上离开这里,我要立刻去 处理一些重要事情。” 达丽亚娜紧紧地搂住西蒙,泪水顿时涌了出来,她说:“亲爱的,我真担心你……” “不用担心,我会保护好自己的!”西蒙吻了吻妻子,“对不起,我得马上走 了。再见。我会去找你的!” 西蒙立刻驱车来到艾得利蒙小镇倒邮政所里找到艾德蒙,让他以送信的名义, 通知有关人员,让他们最近几天离开住所躲一躲,但他没有说明原因,只说敌人又 要大搜捕了。艾德蒙立刻骑上那辆破自行车,车把上仍然挂着那个鸽笼子,嘴里吹 着口哨,四处通知消息去了。 维克多失踪后的第四天,西拉里终于接到亚当利来打来的电话,约他到教堂后 面见面。 晚上,教堂楼顶的大钟刚敲过九下,除了偶尔走过的德国巡逻队,以及几个喝 醉酒的德国兵搂着风骚的姑娘走过去的身影,街上已经空寂无人了。 这时,头戴礼帽、身着风衣的亚当利来匆匆走到教堂后的一棵树下,同早已等 在那里的西拉里佯装借火点烟,两人悄声交谈起来。 “你要找的维克多被关押在盖世太保总部的地下室里,听说今晚要给他打一种 神经麻醉剂,如果他还不交代,明天就要秘密处决了。”亚当利来说。 西拉里大吃一惊,忙问:“你能不能想想办法?” “我能有什么办法?他们是背着我干的,我是从一个军官那里无意中听到的。 哦,我得赶快走了。美金在哪儿?” “你上次要交给我的情报带来了吗?”西拉里急忙问道。上次本来说好三天后 见面,可是亚当利来一直没有机会出来。 “我问你美金在哪儿?”亚当利来不耐烦起来。 西拉里急忙将从内衣兜里掏出的装有两万美金的纸口袋递过去。亚当利来也将 另一只纸口袋递了过来,两个人在瞬间完成了交易。亚当利来问道:“这次的情报 什么时候付我款?” “……七天之后。” 这一切,都被站在教堂顶楼窗前的兰伯看得一清二楚。兰伯看着两个人向不 同的方向走远,就以为万无一失了,便转身离去。 西拉里搭上一辆马车立刻向一座废弃的工地奔去。他心急如焚,觉得应该把 维克多将被处死的消息立刻传出去,可他又不知应该告诉谁?平时,他只是按照 上级暗中部署的任务行事,从不知道上司是谁。 西拉里来到废弃的工地前,看到周围是一片寂静,一片残破,并没发现什么 可疑的迹象,这才一头钻进废弃的工地里。他没有马上离开,而是悄悄地蹲下来, 想等候来取情报的人,好把维克多的情况当面告诉他。西拉里知道这是违反谍报 规矩的,但别无它法,因为这是惟一能传出有关维克多消息的途径了。 兰伯离开教堂之后,本想到办公室取一份材料,然后马上开车去取情报,可刚 要出门,却被两个警察带来的两名工人给堵住了。 “局长先生,我们在这两个人身上搜出了反战标语,您看怎么处理?”警察进 门就问。 兰伯经常会遇到这种情况,面对被抓来的同胞,十分犯难,放吧,不符合警察 局长的身份,不放吧,又不忍心让德国法西斯处死他们,他常常千方百计救出这些 同胞。 “你们简直是胆大包天,贴这种标语,不要脑袋了!”兰伯厉声斥责那两名工 人。 “这种鬼日子要脑袋有什么用!今天有脑袋,明天可能就搬家了。我们不像你 们,有德国人给撑腰!”工人愤怒地吼道。 “浑蛋!”警察抓住工人的脖领子,“你再胡说八道,我毙了你!” 工人却毫无惧色,鄙夷地说:“你还嫌你的法西斯走狗当得不够格啊,那就来 吧,打吧,开枪啊!冲这儿打,打死你的同胞,好到德国佬那儿领赏钱去!” “浑蛋!你……”警察被激怒了,啪啪扇起那个人的耳光,打得他口鼻出血。 一看再继续下去就不好办了,兰伯对警察说:“这两个家伙太顽固,我要好好 地教训教训他们。你们回去吧,辛苦了,我亲自来处理这两个浑蛋!” 迟迟不见有人来取情报,西拉里越发心急如焚:如果那人今天不来怎么办?维 克多明天就要被处死了……不,我必须把这消息传出去。可是,传给谁呢?懊,对 了,他急中生智:可以给兰伯局长打个电话,他同霍夫曼的秘书的关系不错。于是, 他急忙向附近的电话亭跑去。 接到西拉里的电话,兰怕简直惊呆了,急忙问他:“你是谁?你在哪里打的电 话?” 西拉里却说:“不要问我是谁,立刻按着我说的去做!您同胡里昂长官的私人 关系不错,让他立刻告诉霍夫曼,让霍夫曼想办法救维克多,否则,维克多明天就 没命了!”说完,他立刻挂断了电话。 兰伯立刻拨通了胡里昂的电话,把维克多的情况告诉了胡里昂,但他没有说出 自己是谁。 兰伯让两名工人跳上了自己的吉普车,兰怕问他们:“你们会修理汽车吗?” “会。”工人回答。 “那好,我的车有点儿毛病,你们下去帮我看一下!” 兰伯给那两个工人解开绳索,他们刚下车,兰伯猛一踩油门开走了。 听完胡里昂的报告,霍夫曼大吃一惊。 “据来电话的人讲,今天晚间要给维克多使用一种神经麻醉剂……”胡里昂说。 “神经麻醉剂是什么东西?”霍夫曼一点儿都不知道。 “听说是新研制出来的、正在试验阶段的一种药物,据说注射上以后,人的大 脑就不受主观意志支配了。阁下,我很担心,万一维克多说出金玲小姐来找您的事……” 霍夫曼首先也想到了这个问题。如果维克多真是信口开河,把金玲找他的事 全说出来,那问题可就严重了,不仅会牵扯到他和胡里昂,而且会牵连到斯普林 特将军…… 霍夫曼边抽烟,边在地毯上焦急地踱步。怎么办?既不能公开去要人,更不能 派人去抢,只能想办法把维克多弄出来。 “总督阁下,您看能不能请斯普林特将军出面,就说维克多是个重要人物,命 令安德鲁立刻把维克多押往柏林?”胡里昂问。 当务之急,霍夫曼觉得这倒也是一个办法,因为只有搬出柏林总部的人才能震 住安德鲁。于是,他立刻抓起了电话,随后又叮嘱胡里昂:“你一定要想办法把维 克多的口供弄到手,看看他到底都说了些什么?” 在盖世太保总部那间不知毁掉了多少生命的地下室里,正在进行着一场特殊的 审讯。这间十几米的地下室,墙上挂着血迹斑斑的铁钩子、烙铁之类的刑具;水泥 墙上因溅了太多的人血,已经变成了黑褐色,棚顶上挂着一盏昏暗的小灯。维克多 被绑架之后,就被押进这间充满血腥的地下室里。 这天夜里,这里的气氛比往常更加阴森、恐怖。头顶的小灯被罩上一圈深绿色 的灯罩,照得屋里就像地狱一般。此时的维克多已被折磨得遍体鳞伤。他的头肿得 很大,整个脸都变形了,昏昏沉沉地躺在一张床上,身边放着一台当时最先进的录 音机。 遭到游击队的袭击之后,安德鲁和洛霍窝了一肚子火气,经过缤密考虑,他们 决定对维克多下手,一是要从他嘴里拿到地下游击队的名单,二是拿到霍夫曼私通 游击队的证据。可是,四天来,所有的刑具都没有撬开维克多的嘴巴,无奈,他们 只好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一种新研制出来的、还处于试验阶段的神经麻醉剂上。一 年之后,这种神经系统麻醉剂就在审讯中广泛使用了,不少盟军特工都被这种药物 打败。 此刻,安德鲁和洛霍死死地盯着冷汗淋淋、处于半昏迷状态的维克多。安德鲁 完全没有了往日的斯文,而是露出一种骨子里的狰狞与阴毒,两只眼睛就像两把匕 首,恨不得一下子插进维克多的喉咙里,把他所需要的东西全部挖出来。 安德鲁凑近维克多,极力装出亲切的声调说:“维克多医生,我们是老朋友了, 我知道里伯河特是你的上司,请你告诉我里伯河特在什么地方?” 维克多的眼神迷离,嘴里开始哺哺吃语。他觉得自己整个人连同思维都是飘飘 悠悠的,好像有一种无形的东西正引导着他的思维,顺着这个亲切的声音走下去: “维克多医生,请你告诉我,里伯河特是谁?住在哪里?他的真实身份是干什么的?” 维克多眼前朦朦胧胧浮现出西蒙身穿工人装的影子,又渐渐出现了警察局长兰伯…… 维克多干裂的嘴唇开始蠕动起来:“他是……” “他是谁?”洛霍急忙叮问一句。 这沙哑而凶狠的声音使维克多猛然一惊,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受审,立刻提醒 自己:“维克多,你绝不能说出他们名字!一旦说出来,整个游击队就毁在你手里 了!” 这句自我提示就像一磅重锤,猛烈敲击着维克多懵懵懂懂的神经,使他麻醉的 神经忽然有了一点儿清醒。他最深层的潜意识突然惊醒了,他死死地咬住舌头,以 此抵制着那声音的诱惑。 安德鲁一看维克多嘴唇流出血来,忙问医生:“古德里安医生,请问这是怎么 回事?” 医生也感到奇怪,急忙扒开维克多的嘴,看到他满嘴鲜血,就摇了摇头:“这 是一个潜质意志非常坚强的人。他是医生,知道我们给他注射了药物,所以就用咬 住舌头来抑制自己开口。别着急,一会儿他就会丧失自制能力了。” 安德鲁又开始另一轮的审讯。 “维克多医生,霍夫曼总督通过金玲小姐多次帮助过你们游击队,是吗?” 安德鲁想只要维克多吐出一个“是”字,那么,总督的宝座就该属于我安德鲁的 了。 最艰难的时刻已经过去了,维克多的潜意识已经开始苏醒。 “不,他从没帮过我们……”维克多嗫嚅道。 “不,霍夫曼曾多次要求柏林赦免抵抗分子死刑!”安德鲁剥掉斯文的画皮, 露出狰狞的面孔,冲维克多大吼起来,“你说,霍夫曼不止一次地帮助过你们! 给你们通风报信,帮你们赦免死刑犯!” 但是,维克多的回答却越来越清晰:“霍夫曼是你们的德国将军,他不会帮助 比利时人……” 安德鲁彻底失望了,他气急败坏地点着一支香烟,借以冷静一下发涨的头脑, 又继续说:“维克多医生,你要说出来,我们立刻就放了你,否则,你可要为你的 金玲小姐想一想……” 一听到“金玲”的名字,维克多顿时紧张起来,他不知金玲是不是也被他们逮 捕了? “你要是不交代,金玲小姐就要被处死了!”洛霍急忙补充一句。 维克多突然呼吸急促,微微睁开肿胀的眼睛,咬牙切齿地说:“你们要敢动金 玲,霍夫曼绝不会放过你们!” “他妈的!”安德鲁彻底失望了。 这时,一名官员拿着一封电报急匆匆地走进来报告:“报告,安德鲁长官,柏 林总部来电,让我们立刻将维克多押送柏林!” “什么?”安德鲁顿时大吃一惊,柏林总部怎么会知道维克多的事?他夺下电 报,迅速地扫了一眼,恼怒地骂了一句,“这个浑蛋!”起身向门外走去。 安德鲁一脚踹开了亚当利来的屋门,三名被惊醒的官员立刻从床上腾地弹了起 来,惟有亚当利来一动未动地躺在床上,冷眼盯着进门的安德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