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老关东说:“这次跟我来的人中有一个曲阜的大司仪,干什么要有什么规矩, 什么说法,他全懂,过去皇上去那个孔老二坟进香,都是他帮着张罗,是不是让 他来,每天给咱猩爷上一课。” 慕雨潇说:“教什么?教它怎么拉屎,怎么擦屁股?” 老关东说:“那也不是不行,你不说过吗,把屁股擦好了也是个学问。” 满院的“小胡子”哄起来。 笑声中,猩爷从墙角慢慢地转了出来,倒背着手,裤子系得板板正正,神态 也从容了很多。它谁也不看,晃晃悠悠地走到老关东身边,突然将老关东抓起向 上抛去,抛起足有一丈来高。然后,接住再抛起,三下五下之后,才把老关东放 在地上,还未等老关东站稳,一只毛乎乎的大手已伸在他的面前。 老关东明白,这是讨供奉呢,黄花寨的规矩,不管谁外出,回来必须给猩爷 带点吃的,否则,这家伙会不高兴,记仇,三天五天不理你。 老关东伸手向怀里摸去,掏出来的却是一把碎麻花。他这次特意在德州给猩 爷买了两根馓子(小麻花),放在怀里,一路上保护得好好的。没想到,刚才让 猩爷一阵抛上落下的,全都给颠碎了。 猩爷看了看老关东手里那名副其实的“散子”,撇了撇嘴,冲老关东伸出一 根小手指,点了点,晃晃悠悠地走了。 在沈阳城外的小津桥,有一个旧物市场,是一条筒子街,约二里长。这条街 当时在全国都有名,南方常有客商来这里收购珍玩古董,因为这个市场里的卖主, 几乎都是家道破败的满人,手里真有好玩意儿,价钱也不贵。 花小尤的大哥国子秦就是这里的常客,隔三差五就来一趟,家里的那点东西 都让他折腾得差不多了。近日听说,市场里有人买鹰,有多少要多少,给的价钱 也不错,他把家里的鹰拴上就来了。 市场正中间,人最多的地方立了一块大木牌,上写:买鹰放生,二十块钱一 只。国子秦一见这话就乐了,这不是白捡钱吗!他乐呵呵地挤上去,乐呵呵地递 过鹰,乐呵呵地领了二十块钱,最后乐呵呵地看了买鹰人一眼。心想,这是哪来 的大傻子?旗人家的鹰哪一只不是驯熟了的,你就是拿到江南去放生,它也会飞 回主人家。看来,与国子秦有同样想法的人不少,一时里,沈阳城里城外家里养 鹰的满人都来了,都像国子秦一样,乐呵呵地送上鹰,乐呵呵地领走二十块钱, 当然,最后也都乐呵呵地看那大傻子一眼。 这个“大傻子”就是黄花寨的管家、慕雨潇的结拜兄弟曲东民。近几日他天 天来这里,看见满人一个个欢天喜地,像得了多大便宜似的,他不禁暗笑,佩服 大哥慕雨潇确实棋高一招。 看着带来的十几挂大车已经装满了鹰,他随着大车回了黄花寨,他的位子上 坐着一个看上去比他还傻的人。 曲东民走进慕雨潇的四合院,院中站满了人,曲东民知道,这些人是从老关 东领来的两千多人中挑选出来的,都是念过书的或是看着机灵的。其他的人已经 都离开了黄花寨,有的安排去附近的村庄种地,有的安排到矿上,挖煤的、淘金 的、打石头的都有,还有的被领到山里种大烟。 每年的春秋两季,慕雨潇都要派人到关里领人。头几年,领来的人不多。清 王朝垮了之后,又赶上关里连年大灾,大批的关里难民涌进东北,慕雨潇每年都 能领进万八千人。慕雨潇心里有一本账,这些年,打家劫舍的勾当他已经不干了, 他要在东北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上等人、有钱人,一个有地位、有名望、受人推崇、 受人尊敬的人。他领来的这些关里人,都以黄花寨的名义派出去,他保证这些人 有活做,有生计,有住处,如果被人欺负,黄花寨可以出头调解或摆平。黄花寨 就是一棵大树,更准确地说,他慕雨潇就是一棵大树,靠着他,没地的可以有地, 没活的可以有活,没饭吃的可以有饭吃,没媳妇的可以找到黄花闺女,甚至你要 不怕太累,找个三房五房的都行。在这个乱世中,钱和地都不牢靠,有了人才有 了一切,他相信,这些被他从苦海中救出,受过他涌泉之恩的人,只要他有话, 都会义无反顾地跟着他走。如今,他实施这个计划已有十年,黄花寨旗下已经有 足足二十万人。他把这些人按地域划分编成二十个分支,每个分支有舵主,有营 头。平时里,该种地种地,该下矿下矿,一旦需要,令旗一挥,马上就是一股摧 枯拉朽、令人胆寒的力量。 现在,在全东北,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他的人,连奉天府衙门、张作霖的 军队中也全安插进他的力量。现在院里留下的这些人,就是他选出来准备送进沈 阳城的。 按照他的吩咐,这些人已经全部被剃成光头,正站在院子里,顶着正午的阳 光,等着他的训示。 曲东民冲慕雨潇点点头,站在他身旁。 慕雨潇已经不见了与孩子们在一起时的温情随和,他站在正房门口,穿着一 件紫色的团花长袍,外罩一件湖蓝色的马褂,马褂的领口、袖口和襟边都镶着雪 白的兔毛。他的一张黑红脸膛儿冷冷的,像挂着一层清霜,一双眼睛不大,却很 亮,看上去寒气逼人。猩爷站在他的身旁,每只手套着一个三齿铁钩,铁钩尖锋 刃利,闪动着阴飕飕的寒光。 慕雨潇盯着面前的这些人,看了足有一袋烟工夫,突然大喊一声:“向后转!” 几十个人愣怔了一瞬,前后不一地转过身。 慕雨潇在人群中走了几个来回,重又回到门前站好,说:“谁知道东北三大 怪?” 有人回答:“窗户纸糊在外,十七八的姑娘叼着大烟袋,养活孩子吊起来。” 慕雨潇说:“答得好,你,还有你,站到前边来。”他指着第一排中的两个 人。两个人应声站到前边。“你们知道吗?东北的孩子在会走之前,一直在摇车 里睡着、躺着,所以,他们的后脑勺是平的,现在,你们摸摸自己的后脑勺,再 看看这两个家伙的后脑勺。” 院子里的关里人这才发现自己的后脑勺跟前边这两个人是不一样的,自己的 后脑好像安着一个小馒头,而那两个人却是扁平的,尤其是没有头发的遮盖,看 得特别明显。 慕雨潇看着那两个人,说:“我不想问你们是哪来的?到我这想干什么?但 我可以肯定,你们是有目的的,并且这种目的显然不是来给我进香上供的。”他 说着说着,眼中露出凶光。 那两个人一看不好,伸手就向腰里摸去,还没等掏出枪来,猩爷已经扑上来。 几乎所有人都没看清猩爷是如何下的手,只觉得似有一阵风刮起,两道光闪 过,两个扁平脑袋已经摔在地上,发出咕咚咕咚两声闷响,脸上三条一寸来深的 伤口汹涌地往外流着血。 慕雨潇说:“总是这么猴急猴急的,问明白再动手也不迟啊。” 猩爷别过脸,显然不大乐意,那神情分明在说:“真难伺候。” 这几十个关里人昨天晚上已经见识过猩爷的杰作,尽管吓得肝胆欲裂,但那 毕竟是晚上,又离得远。现在这么清晰又是这么近地看着这么残忍的杀人,他们 几乎被吓得瘫倒在地,有的人不由自主地筛起糠来,有的人前边后边粪尿齐流, 除了天黑和天亮兄弟俩以外,全低下了头或侧过了脸。 慕雨潇发现了天黑和天亮无动于衷的神情,说:“你们俩出来。” 两个人上前一步,挺胸站在慕雨潇面前。 “叫什么?” “天黑,天亮。” “哥俩儿?” “对,哥俩儿,天黑生的叫天黑,天亮生的叫天亮。” 慕雨潇看了看这黑塔似的哥俩儿,说:“你们先到屋里去。” 两个人大步向屋里走去,边走边用余光扫着那只残忍的猩猩。 慕雨潇对着剩下的四十几个人说:“行了,事儿过去了,该记住的记住,该 忘的就把它忘了吧。我把你们留下来是想派给你们个好差使?什么好差使?进城, 进沈阳城,到米铺、饭店、茶馆、布店、剧场和窑子娘儿们待的地方当伙计,当 学徒,我给你们一年时间,把该学会的都学会了,该弄懂的都弄懂了。一年后, 我出本钱,你们当掌柜的,我要把黄花寨的米店、饭店、茶馆、布店,开遍沈阳 城。曲管家,领他们去吧。” 曲东民答应着,领这几十人走出院子。 慕雨潇推门进屋,天黑和天亮站起身。 “练过功夫?”慕雨潇问。 “练过,练了十多年了。”天黑回答。 “会打枪不?” “不会。” 慕雨潇打开一个樟木箱子,取出四支崭新的短枪,递给天黑和天亮,说: “给你们三个月时间,每天什么也不用干,就是练枪,要练到像我这样。”慕雨 潇说着,拿过枪,抬手就是两枪,前一枪把窗户上部的窗纸打穿一个洞,后一枪 准确地从纸洞里穿过,看上去就像打了一枪一样。 天黑接过枪,对天亮说:“兄弟,你跟主家说一句。” 天亮说:“三个月后,我们四枪要全从这洞眼中穿过。” 慕雨潇嘴角浮起一丝微笑:“我没有看错人,去吧,练去吧。” 天黑和天亮出门,曲东民进来。 两人在桌旁坐下,慕雨潇装起一锅烟,他爱抽关东的蛟河烟。曲东民给他把 火点着。 慕雨潇问:“鹰都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这些旗人,可得着大便宜了,抢着来送鹰,吉林和黑龙江的舵 主也送来了一些,看来是足够用了。” “好,让咱们的鹰领着,好好训训,要像军队一样,杀气逼人!” 慕雨潇说完,闭上眼,猛吸一口烟,一缕蓝烟从烟锅子上飘逸地升起。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