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国子秦捡了二十块钱,不但高兴,还觉得是个好兆头。昨天,“满人夜社” 来人通知,说是要举行吹城仪式,让满人都去参加。国子秦想,这可是个露脸的 机会,不能穿得太寒酸。他相中了一个褂子,要二十块钱,他犹豫了半天,没舍 得买,二十块钱可是一斤大烟土啊。可现在却碰上一个大傻子,白送给他二十块 钱。他从市场出来,转身就去买了褂子,穿在身上顿觉神气不少。 这天早上,国子秦天没亮就爬起来,对着镜子好一阵打扮,胡子剪了,看上 去很威严,头上抹了油,梳得一丝不苟,他尤其对那件新褂子特别满意,好像有 几年没这么光鲜了。 国子秦所住的宗室营是一个特殊的所在,在沈阳城和努尔哈赤的陵墓间,方 方正正的土墙围起一个独立王国。围子里有七八十套房子,每套房子是一个四合 院,院子规模、形状都一样,门脸和房间也无二致。这里住的都是在京城里犯罪 的皇亲国戚,也就是那些被称为“黄带子”的人。按大清律,皇族犯罪是不能被 杀头的。可犯了罪毕竟还是要有个说法的,于是,该拘的拘,该过堂的过堂,随 便再判个什么罪名。然后,类似今天的保外就医似的,人从刑部大堂爬起来,抖 落身上的枷锁脚镣,冲着满天的艳阳和满天的皇恩浩荡,打一个响亮的喷嚏,挺 起胸,从从容容地走回家,换一身鲜亮的衣衫,再从从容容地走到被打或被杀的 人家门口,坐在对面的小食摊上,敞开衣襟,悠动起二郎腿,清清亮亮地喊一声 :“来碗凉粉,绿豆的!” 类似的场面在大清朝的北京城里屡见不鲜。就是在满人最感自豪的康乾盛世, 也时常可见这样的“黄带子”,手里托着鸟笼子,肩头趴着一只黄眼或蓝眼的老 鹰,一步三晃地专往人多地方挤,一边挤还一边喊:“都躲着点啊,好几天没杀 人了,别溅一身血!” 对这样的流氓无赖似的“黄带子”,京城人恨之入骨,可又拿他们没有一点 办法,那头顶上的“皇字”谁能惹得起啊!大概是皇家也觉得这国体上的烂疮实 在太难看了,于是,一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这些“黄带子”连家带口地 统统被赶出了北京城,在千里之外的盛京安下营来。名义上是佑护祖陵,看守龙 脉,实际上就是被流放了。 他们住的地方,“黄带子”们自称是“宗室营”,可当地的老百姓却管这个 地方叫“罪城”。 离祖宗近了,离皇帝远了,活着的皇帝管不着了,死了的祖宗就更没办法管 了。他们每年照领皇家的俸银、粮饷,却没任何事可做,坟墓里的太祖皇帝、太 宗皇帝虽然近在眼前,但死人是既不需要他们陪侍,也不需要他们照料的。盛京 将军府倒是负有管理这些人的责任,但哪一任将军也不敢去撩骚这些皇家混混, 他们府上的看门人也许都比这将军的品级要高呢! 于是,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这些“黄带子”在山高皇帝远的盛京越发 地无法无天。他们抽大烟,逛窑子,巧取豪夺,草菅人命,霸人田产,抢人妻女, 把个盛京城搅得是昏天黑地、乌烟瘴气。对闯关东来的关里人,他们摆足了高贵 血统的架势,在他们的眼里,这些下等的南蛮子北侉子,天生就是奴才,天生就 是吃屎的狗,他们想打就打,想骂就骂,想杀就杀。谁要是不幸成为他们家里的 下人,抬轿的得戴上马笼套,做马童的要在辫子上续接一根狗尾巴。有一个中过 举的德州人,携妻领子来到盛京,满以为自己满腹经纶,总可以在盛京衙门里找 份体面的事儿做。没想到,在大街上走着,就被一个“黄带子”撞上,就因为他 的腰身挺得直了点,脖子扬得高了点,不由分说,一顿鞭子就把他抽进了宗室营, 在辫子上拴了一根超长的狗尾巴,被人踩在脚下,上马下马,推过来踢过去。举 人羞愤至极,自感斯文扫地,辱没祖宗,一头撞死在大门口的石狮子上。据说, 那人死的那天,连老天都动了怒,夜里降下一场天火,把那“黄带子”一家二十 来口人全都烧死了。 如果说,现在关里汉人对关外满人的仇视、抵触,都是由这些“黄带子”造 成的,未免有失偏颇,但起码可以说,在关里人闯关东的进程中,这些“黄带子” 没起好作用,不少关里人看见他们就怒目喷火,恨不得生啖其肉。 花小尤就是在这宗室营中长大的,她的爷爷就是被从京城里赶出来的皇族混 混,她的父亲、叔叔、哥哥都曾是盛京城里横行霸道的“黄带子”。 清朝末年,“黄带子”被削去俸禄,不得不开始自食其力。其实,他们所谓 的自食其力,就是靠变卖祖宗留下的田产珠宝过活,那时节,盛京的当铺和小津 桥的市场里常见这些“黄带子”的身影。到满清政府垮台,家里的存货已经倒腾 得差不多了,宗室营里也开始有人靠举债度日,也常常有的人家吃了上顿没下顿。 而且,他们把守的龙脉被人挖了矿洞、淘了黑金,他们佑护的祖陵也成了强奸犯 经常光顾的场所。但就是这样,“黄带子”也少不了隔三差五地穿着仅留下的一 件光鲜衣服到盛京城里去晃晃,但去的更多的地方是茶馆,一壶茶、一碟瓜子, 一坐就是一天。天擦黑儿时,从茶馆里出来,饿得脚跟发软,却一个接着一个地 打着饱嗝儿,一张脸也不知是怎么弄的,红扑扑的,油光光的。 这种情形,国子秦也有,只不过相对少一些。他有一个朋友,叫关屏山,家 里是城中数得上的富户,他缺钱就找关屏山借,关屏山从未卷过他的面子,钱拿 走,连个借条都不用打。 仗着身后有个关屏山,国子秦的身板没软下多少,在宗室营中说话还有点分 量。去年,老营头死了,大家就推选他做了营头,没有俸禄,只是张罗张罗为大 伙做些事情。 国子秦收拾停当之后,便来到营中的大街上,在老槐树上挂着的一截铁轨上 敲了几下。过去,老营头活着时有事敲钟,是一口大铜钟,敲起来声音好洪亮。 可大钟前些日子丢了,不知让谁偷走卖了,国子秦好生感叹,如今宗室营里连这 种下作的事都发生了,“黄带子”的光景可见一斑了。无奈,只好找了截铁轨代 替。 全宗室营所有的人都出来了,不论男女,不论老少,穿上他们尽可能好的衣 服,戴上他们尽可能好的佩饰。有的人翻腾出好久不见天日的黄马褂,有的人把 扔在下房多年的轿子抬了出来,拍打拍打灰土,粗针大线缀上剐破的轿帘,没有 轿夫,就让儿子孙子抬着,太阳刚升起,大队人马就向城里进发了。 国子秦骑马走在最前边,他抬头看看天,觉得今天的阳光很柔和,一点也不 刺眼睛。 老关东领着洪顺嫂和两个孩子也进城来了,每逢有什么打打杀杀的事,慕雨 潇都要把他支开,去干别的差使。他也曾闹过几回,慕雨潇说:“让你爹娘在地 底下少操些心吧!” 洪顺嫂就是赶着瘸马送丈夫遗体回关里家的那个女人。她跟着丈夫闯关东已 经四五年了,丈夫在一个铁矿专职做饭兼放炮。这天赶上一个哑炮,好半天没响, 丈夫走过去,还没等看明白毛病出在哪里,哑炮突然就响了,完完整整的一个人 被崩得东一条西一块,最大的尸块就是已经没有脚的一条腿。洪顺嫂哭了足足三 天,想想自己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幼小的孩子,在这无亲无故的东北怎么也没有 办法活下去。于是,用矿上给的抚恤金,买了一口白茬儿棺材、一匹瘸马和一辆 破车,凄凄惨惨地走上了回乡之路。碰上老关东领着的大队伍后,老关东的一番 话把她从大脑空白的状态中拉了回来。是啊,这孩子说得对呀,家里人已经都快 跑光了,回去只能是死路一条,自己已经没什么奔头了,可孩子还小,总不能眼 睁睁地把孩子往死路上送吧。去年过年时,她在城里最繁华的四平街上看见过老 关东,看见他两手各拉着一长条子红皮大钢鞭,在街中央飞快地跑着,引得路人 无不驻足观看。她认定老关东是富人家的孩子,这么多的人都跟他走,没准真就 是条活路呢。决心一下,她没有一丝犹豫,拉着瘸马就拐了回来。 老关东是按照慕雨潇的吩咐,把洪顺嫂送到在城里开馆子的孙二娘处安顿。 孙二娘不姓孙,也不是什么二娘,就因为她在城里开了一个人肉包子铺,人 们顺嘴就叫开了孙二娘,久而久之,甚至连她究竟姓什么叫什么都没有人知道了。 其实,她的馆子不卖人肉包子,卖的是驴肉烫面蒸饺,是城里一绝。可她偏偏就 给馆子挂上人肉包子的招牌,她说,叫得越邪乎,生意越好做。 孙二娘过去是个萨满。萨满是满人对沟通人神两界的巫人的称呼。萨满分为 两种:一种是氏族萨满,也叫家萨满,专门主持氏族的各种祭祀活动;一种是野 萨满,也就是俗称跳大神的,专给人驱鬼驱灾看病的。孙二娘就是这种野萨满, 她丈夫都里则是辅助请仙的二神,满语称之为“栽立”。 孙二娘曾经相当风光,请她去跳神的人非常多,而且那时候满人有钱,高兴 了,大把金大把银地给。可近年却不行了,日本人、老毛子、关里人开的诊所在 东北少说能有二三百家,请大神看病的越来越少,就是请了,给的钱也越来越少, 满人已不是昔日之满人了。 日子过得紧巴了,偏偏丈夫又染上了抽大烟的毛病,一上来瘾天不管地不顾 的,家里地卖了,房子卖了,最后把两个孩子也卖了。卖地时,孙二娘足足骂了 两天,卖房子时,她踹了丈夫一百多脚,到把孩子卖了时,孙二娘红眼了,操起 菜刀就向丈夫砍去。丈夫在前边跑,她在后边追,直追得丈夫口吐白沫倒在了地 上,她一刀抡去,心一软,却擦着丈夫的耳边砍在了地上。孙二娘拍腿擂胸地号 啕大哭。此时,正赶上慕雨潇从这里路过,问明情况后,慕雨潇把她两个孩子赎 了回来,把她丈夫送到他山里熬大烟土的地方。拿刀指着他说,味儿可以随便闻, 烟一口不能动。动一口砍他一个手指头,手指头砍完砍脚指头,手指头脚指头都 砍没了,再砍别的头。然后,又出钱给孙二娘开了现在这个饭店。一年后,丈夫 从山里回来了,大烟瘾果然戒了,红光满面的,手指头、脚指头和别的什么头均 完好无损。 从此,孙二娘人肉包子铺就成了黄花寨在沈阳城里的联络点,外边来黄花寨 的人都要先到这包子铺。驴肉烫面饺也越做越地道,来品尝,回头再来尝的人越 来越多,生意真就火起来了。 老关东领着洪顺嫂来到这人肉包子铺时,孙二娘正在店前空地上准备杀驴。 这孙二娘可说是天生做生意的料,她每天杀一头两岁口的驴,杀完了当场剁馅当 场包当场卖。她杀驴一般都选择在街上行人开始多起来了的时候,这也可以说是 她的促销手段。 看见老关东,孙二娘庄重的脸上露出一丝笑,然后又庄重起来。只见她穿着 一条肥大的裤子,裤腿扎着,上身穿一件同样肥大的坎肩,露着两条肥嘟嘟的大 胳膊,头上扎一条红色的头巾,手里拿一把过去杀人用的鬼头刀,刀背上两个铁 环哗啦哗啦直响。看见围着的人越来越多,她大喝一声,闭目静立,鬼头刀平摆 在胸前肩头。约莫一分钟后,开始围着绑在柱子上的驴游走,越走越快,口中还 念念有词。待走了十七八圈后,站定,身体开始抖动,就像她过去跳大神时大仙 附体一样,直抖得红头巾掉落下来,直抖得头发披散开来,突然间暴喝一声: “大力金刚神给我神力!”举刀过顶,一刀下去,在砍下驴头的一刹那,刀锋一 转,顺势把拴驴的绳子割断,紧跟着抬起一脚,踢倒驴身,喷血的腔口正倒在下 水道旁。 围观的人一声喝彩,孙二娘双手抱拳,说了一声“谢了!”弯腰在驴脖处割 下一块不带皮的肉,扔到旁边架起半人高的菜板上,把鬼头刀递给伙计,左右手 各操起一把菜刀,叉开腿,拉开架势,两把刀交替着上下翻飞,一边剁一边喊着, 满脸的肉都跟着颤动。不长时间,一板绝对新鲜的肉馅剁好了,然后用刀刮起, 连菜刀一起扔进料盆里。 旁边的人又是一声叫好,孙二娘再次抱拳致谢,撩起衣襟擦擦汗,露出如栗 子般大小的黑黑的肚脐眼。 洪顺嫂早已被吓傻了,两个孩子紧紧地靠在她的身边。待孙二娘热情地向她 打招呼时,她才一怔,缓过神来,僵硬地笑了笑,应了一声,眼睛不由得又向孙 二娘那宽大衣襟盖着的黑肚脐眼处看了一眼。 孙二娘把老关东和洪顺嫂请进铺子里,趁孙二娘去里间倒茶的工夫,洪顺嫂 对老关东说:“兄弟,咱还是回去吧,我这心,这会儿还扑通通乱跳呢。” 老关东知道洪顺嫂是被孙二娘这一阵舞舞扎扎吓住了,就说:“你别怕,孙 二娘可是个好人,长了你就知道了。” 孙二娘从里间风风火火地走出来,把茶水给几个人倒上,说:“兄弟,今儿 个咋这么得闲?”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