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天刚亮,关屏山就到了黄花寨。他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长袍,没戴花,也没 披红,整个迎亲队伍,只有两人两马一挂车,他骑着马走在头里,马车悄没声地 跟在后边,上边搭着一个彩棚,车上一人是伴郎兼司仪兼车把势兼吹鼓手。 关家实在没有兴致操办这个婚事,他们只想办得越快越好,动静越小越好。 慕雨潇却不这么想。 关屏山一进黄花寨,顿时傻眼了。只听村子里锣鼓喧天,笙管齐鸣。村中的 大空场上,花团锦簇,彩旗飘飘,拥挤了足足有上千人。 关屏山刚一下马,就被人脱去了外衣,换上一身崭新的黑缎长袍,戴上一顶 插花的黑礼帽,胸前佩上一朵差不多有整个前腔大的红花。马车上的彩棚被掀了 下去,一顶八人大花轿抬到“十不全”院门前。 接亲仪式倒是极简单,一通鞭炮,身穿大红婚礼服、蒙着盖头的新娘被搀进 花轿,又一通鞭炮,迎亲队伍就起程了。 现场是曲东民在指挥,慕雨潇在谋划完所有这一切后,就离开了黄花寨到了 十八家子,此时正坐在炕上喝胡嫂熬的小米粥。 远远地传来鞭炮声,他知道接亲队伍上路了。 慕雨潇喝下一口粥,说:“尊敬的关老爷,这回你家里可有戏看喽!” 胡嫂与慕雨潇在一起七年,从来不过问他在外面的事,这次实在忍不住了, 就说:“我听说关老爷人不错,这么对待他,是不是有点太那个了?” 慕雨潇说:“哪个?他这叫自作自受!好好过你的日子得了,出来显什么大 眼?满清垮了,他们这些人就是心不死,还敢出来叫嚣,出来示威,不惩治他一 下,不一定再干什么登鼻子上脸的事呢!还以为这是你满人横行霸道的时候啊? 有我慕雨潇在,他敢冒头,我就毫不留情地给他打回去!” 胡嫂说:“得饶人处且饶人,吹城那天,你已经把人家整得灰头土脸了,干 吗还不依不饶地,让人家外头家里都不安宁?” 慕雨潇说:“我闯荡江湖十六七年,就是这么个干法,不打则已,打就得打 服,打死,我慕雨潇就是马蜂,就是马蜂窝,谁敢撩我,我蜇一下,让他疼得这 辈子再不敢碰我。” 胡嫂说:“可那女子有啥错呀,她也没惹着你,让那十个怪人糟蹋了不说, 还得去关家受没完没了的罪。” 慕雨潇说:“她也是咎由自取,放着好好的营生,干什么不行?偏去做这种 不要脸的事,万人骑,万人骂,怪人怎么啦?他们都是我慕雨潇过命的兄弟,比 那种贱女人高贵十倍,高贵百倍!” 胡嫂不再言语,她并不是反驳不了慕雨潇,只是她太了解慕雨潇了,她知道 他有时是很不讲理的,他认准的事,谁的话也不听,说多了反会引他发火。 慕雨潇吃完了,说:“想不想去看热闹?” 胡嫂问:“什么热闹?” 慕雨潇得意地说:“我可是给关老爷办了一个好风光的婚礼,沈阳城的人这 会儿怕是都出来看热闹来了。” 胡嫂说:“都啥时辰了,这会儿早到关家了吧?” 慕雨潇说:“早呢,我让他们把沈阳城转个遍,走,帮我化化装,这么去可 不行。” 送亲队伍此时果然还在城里招摇,从黄花寨到关老爷家所在的大东门本来是 一条笔直道,迎亲队伍却偏偏绕到大西门进城,从大西门浩浩荡荡地一路东行。 队伍最前面是一杆满清正红旗的砖红色龙旗,上书一个大大的“关”字,随 后是四面大红彩旗,每旗上写一个字,加起来正是“关家娶亲”,再后面就是一 百人的彩旗方队,一百面各色彩旗迎风招展。 关屏山骑在高头大马上,前后左右簇拥着一百个戴黑盔着红服的正红旗旗兵, 胸前护心镜的位置上写着一个“勇”字。 花轿四周是十六个身穿彩衣的女侍,人手一盏莲花灯。轿前是两个手持大烟 袋的老■,男的身上写着“老公公”,女的身上写着“老婆婆”,在轿前夸张地 边扭屁股边前行。 花轿后是几百人的龙凤狮舞队,一条龙,一只凤,扎得惟妙惟肖,活灵活现, 舞龙的十六个壮汉一身短打扮,包着白头巾,舞凤的十六个少女飒爽英姿,包着 红头巾。一条龙上下翻飞,闪展腾挪,一只凤轻飞轻起,顾盼生情,舞凤头凤身 的是六个少女,舞得那凤时而展翅,时而引颈。舞凤尾的是十个少女,人手一片 软竹,竹上画着孔雀尾,竹片合起来软软颤颤的,活脱一扇灿烂的孔雀开屏。一 龙一凤的后面是一百只雄狮,舞狮人不断地翻着跟头,两人装扮的狮子忽而直立, 忽而登球,忽而狮头轻摇,突然间来个就地十八滚。 在迎亲队伍殿后的是鼓乐队,最前面是两个足有三米长的大喇叭,这喇叭也 就是过去皇上来盛京祭祖时才有人见过。前边一人肩上扛着那脸盆大的喇叭口, 后边一人鼓腮豪吹,声音很浑厚,很单调,牛叫一般。后边的乐手,清一色的红 衣红裤红头巾,二十个已经吹得浪起来的小喇叭,伴和着笙管笛箫鼓镲铙锣,吹 得喜气洋洋,欢情无限。 慕雨潇收养的那些孤儿,穿着彩衣彩裤,围着队伍,前后左右地跑,边跑边 喊:“关家娶亲了,关家娶媳妇了!” 盛京城里的老百姓有好多年没见这阵势了,几乎全城的人都跑来看热闹了, 路两旁挤满了人,路旁楼上的窗户里也全是人脑袋。 关屏山低着头,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整个迎亲队伍中,就他一个人骑着马, 高高在上,鹤立鸡群,这脸可露得够大的了。关屏山羞愤得好几次都想从马上跳 下来,一走了之,可一想起老爷子,终是没敢。 队伍走到最繁华的四平街,竟停了下来。舞龙的,舞狮的,吹喇叭的,敲锣 打鼓的,都疯起来,一时里,四平街挤得水泄不通,简直比过年过节都热闹。 慕雨潇装扮成个老头,穿着一件破棉袄,拄着一根棍子。一直跟着队伍走。 他在欣赏,他在陶醉,就像画家陶醉于自己的一幅得意之作。 沈阳城的人都听说过黄花寨嫁女人的荒唐事,他们拥挤在道两旁,看热闹是 一方面,更想看的却是花轿里那个陪十个怪人睡过觉的女人是何等样人。队伍所 到之处,总是有人喊:“把轿帘掀开,让新娘子出来!” 此刻,在花轿里的新娘早已哭干了眼泪。虽然她看不见外边是怎么个情形, 但她听得出,这是一个空前的热闹场面,一个典型的大婚仪式。当然,她不知道 这一切都是黄花寨的导演,与她将要嫁去的关家没有一点关系,更不知道,今天 这里越热闹,自己今后的日子会越难过。喧闹的锣鼓声中,她也听不见路人在喊 什么。她只是想,夫家这么看重与自己的婚事,把喜事操办得如此庄重、如此红 火,对自己这样一个出身不净之地的弱小女子来说,也算是一个荣耀,一件幸事 了。纵然蒙受了奇耻大辱,能最后得到这样的结果,只能是谢苍天谢佛祖谢菩萨 了。 她本是盛京人,名字叫思琳,姓什么无人知道。六岁时家破人亡,被拐卖到 苏州,在一个人家学了几年弹唱,十六岁时,被卖到妓院。两个月前,一个东北 老板到苏州选妓,她被选中,随六七个姐妹一起来到已改称为沈阳的盛京。黄花 寨来要人,本来挑的不是她,可选谁谁不去,谁都听说了那“十不全”的事。老 鸨子惹不起黄花寨,就想了一个馊主意,大家抓阄,谁抓着谁去。要说这姑娘也 真是命苦,三十多个人她第一个抓的,却一伸手就把唯一写有“黄”字的那个阄 抓去了。这次,任她怎么哭闹,老鸨子都不理睬,一根绳把她捆得像个粽子似的。 被送进“十不全”的院子时,她一看见那十个怪人,立时就吓得昏了过去。 以后都发生了什么事,她全不知道。醒来时,已躺在一间冰冷的黑屋子里,门上 挂着锁,夜风中咣咣当当地响。 迎亲队伍终于走进关家大门时,天已经黑了。关家没有一点喜庆的气氛,大 门口连个喜字都没贴。曲东民也不管这些,领着人像按犟驴似的按着关屏山与新 娘子磕了几个头。然后,一把把两人推进新房,门上落了锁,钥匙交给关老太太, 说,明天早饭前放人,早放一刻,关老爷就甭想回来了。 关屏山被锁在新房里,气得满地乱转,这一整天,他感觉就像被人扒光了衣 服,在千百万双眼睛的注视下,一会儿被人强奸一次,一会儿又被人强奸一次。 满腔的怒火烧得他几乎要发狂,他看着床边那在烛光的映照下显得越发艳红的盖 头,他再也无法忍耐了,一个箭步冲过去,左手扯下盖头,右手就欲挥掌打去, 可手扬起来,却没有落下去。 他看见了一个娇羞羞、让人怦然心动的大美人。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