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于是,他们都把鞭子收起,真躺在爬犁上睡了。走着走着,最前边的那匹骒 马突然来尿了,叉开两条后腿就撒了开来,它这一停,所有的马都停下了。几个 人在半梦半醒之中,觉得马停了,睁开眼睛一看,却吓了一跳。 这是一个乱坟岗子,不大的小土丘上,散布着几百个大大小小的坟头,天已 经黑了,不远处似有鬼火在游动。 大肚蝈蝈下了爬犁,来到花小尤面前,说:“这玩笑可开大了,还唱吗?” 花小尤却兴奋了:“唱,怎么不唱呢?咱们这一路上,给满族人唱过,给鄂 伦春人唱过,给闯关东的关里人也唱过,还真就没给死人唱过。这些人都是在东 北死的,东北人爱听二人转,东北的鬼也肯定爱听二人转,来,把家伙什拿出来, 都给我敲起来,吹起来!” 老关东也来了精神头,他本来就胆大,七八岁的时候,一个人没少走夜路, 有时候困了,还趴在坟头上睡过觉。他一个箭步蹿到最近的一个坟头上,大喊了 一声:“大鬼,小鬼,男鬼,女鬼,无头鬼们,都听好了,东北二人转最棒的一 对黄金搭档给你们唱戏来了,都醒醒,醒醒。”说着,他一个亮相,学着大肚蝈 蝈来了一句,“弦对好了吗?喇叭插进嘴里了吗?好,咱们就拿手纸上茅房,准 备揩屎(开始)!” 大肚蝈蝈嘀咕着:“一对精神病。”嘴里说着,手却已经把扇子手帕拿了出 来。这一路上,他都顺着花小尤,花小尤要做什么,他从来没说一个不字。 老关东操起锣鼓一通猛敲,陶三林刚吹了一声,却不由得笑出声来,真真是 没想到,演了这么多年二人转,今天到坟茔地来给鬼比画上了。 花小尤也想笑,但硬是憋住了,她知道,自己要是一笑起来,这戏就没法演 了,那样可就是太扫兴了。好不容易碰上这么个好玩的事,可要把它进行到底。 花小尤唱了一段《黑五更》: 一呀一更里,月儿刚出来, 小奴家轻迈步来在门外, 谁家去喝酒,谁家去打牌, 情郎哥哥你咋还不来。 唱着唱着,大肚蝈蝈突然用手碰了花小尤一下,花小尤扫了大肚蝈蝈一眼, 见他用眼神暗示着后边。花小尤回头一看,吓了一哆嗦。只见身后不远处坐着十 个人,都盘着腿,像在自己家炕上一样。月光下,看不清他们的脸,瞅着都黑糊 糊的。十个人都戴着或狐皮或狗皮或獭皮的帽子,都穿着或狼皮或羊皮或獾皮的 大氅,有的扎着腰带,有的把腰带系在了脖子上。 天哪!这真是把鬼给唱出来了。饶是花小尤胆大,却也吓得心里直突突。她 悄声问大肚蝈蝈:“还唱吗?”未等大肚蝈蝈回答,一个鬼说话了:“当然唱了, 俺们都来了,你们又不唱了,算啥事啊!” “唱啥呀?”花小尤声音有些抖,她倒不是真的询问唱什么,而是顺口说的 这么一句。 鬼又说了:“《大西厢》。” 我的天妈呀,鬼还知道《大西厢》!看来这鬼生前也是个二人转迷。想到这 儿,花小尤有些胆壮了,既然这鬼爱听二人转,大概就不会对唱二人转的人下手。 就像过去皇上爱吃哪口饭菜,他绝不会把会做这饭菜的厨子杀了,人鬼一个理嘛。 花小尤与大肚蝈蝈交换了一个眼神,那意思是说,赶紧唱吧,还得认真唱,往好 了唱。别看平时都说糊弄鬼糊弄鬼的,真碰上了鬼,还是别糊弄为好,鬼是那么 好糊弄的吗?弄不好,张开血盆大口,把你们都吃了,连骨头渣子都不给你剩一 点。 李世礼和陶三林、老关东也从最初的惊惧中缓了过来,操起各自的家什,二 人转历史上从来没有过的一场戏就这样开台了。 一轮明月照西厢, 二八佳人巧梳妆, 三请张生来赴宴, 四更无人跳粉墙, 五更夫人知道信, 六花板拷打莺莺审问红娘。 花小尤一边唱着,一边偷眼看下边的鬼。只见这十个鬼都看得津津有味,有 的随着打着拍节,有的咧开血盆大嘴,露着白森森的牙,总是笑。 老关东也是一边打板,一边盯着鬼们看。他一点也不害怕了,觉得挺兴奋, 同时,又有了光宗耀祖的感觉。不是吗?俺爹,俺娘,俺爷爷,俺祖太爷,俺祖 祖太太爷,谁见过鬼啊,谁给鬼演过戏啊!就是干爹慕雨潇那样的人也没见过鬼 啊!于是,老关东又想尿尿。 花小尤此时已没有了一丁一点儿的惧怕,她觉得这事太好玩了,太刺激了。 看着鬼们聚精会神、如醉如痴的样子,她好几次都忍不住要乐。心里想,这要是 有个照相机该多好,把这些鬼的鬼态都拍下来,把这给鬼演戏的场面都拍下来, 拿到法国去办个影展,准会轰动全世界。 只有大肚蝈蝈似乎还没从惊恐中摆脱出来,一张脸绷得紧紧的,一双眼睛也 不错眼珠地盯着那些鬼。 一出《大西厢》唱完了,鬼们站起身,拍打拍打屁股,扔过来一把金银首饰, 走了。 花小尤又惊愕了,鬼们还懂得赏钱,给了这么多珠宝,花小尤拿起一条项链 仔细看看,该不是纸糊的吧?老关东他们也都跑过来,围着那珠宝看。 看着看着,他们突然觉得不大对劲,鬼们回家应该往坟里走啊,怎么往反方 向走了呢? 正惊疑间,一阵急骤的马蹄声传来,那十个鬼骑在十匹马上,如飞一样冲了 过来,当头的一个一把捞起花小尤,就把她架在马上。老关东反应最快,一个箭 步扑过去,抓住了当头那鬼的腿,那鬼回手一下子,把老关东打落在地,后边一 马的前蹄正踩在老关东的身上。 那十六只西伯利亚狗凶猛地扑上来,其中一鬼举起枪,正欲开枪,国尔木斜 刺里冲上来,一口咬掉那鬼手中的枪。但另一鬼的枪却响了,国尔木清嚎一声, 倒在血泊里。 十匹马一瞬间便跑没了踪影。 大肚蝈蝈明白了,这十个人根本不是鬼,而是杀人放火的山贼、胡子,他和 陶三林几个急忙卸马去追。 这些人确实是一伙山贼,刚刚打劫了一家财主,回山的路上,正碰上花小尤 他们在坟地里作妖。开始时,也以为是闹鬼了,细看又不像,再近些一瞧,原来 是一伙唱二人转的,本想抓了那女人就走,可花小尤开口一唱,就把他们迷住了, 平时里昼伏夜出,人多的地方不敢去,这么好听的二人转也实在是难得一听。于 是,就走到近前盘膝而坐。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花小尤清醒过来。马队已放慢了速度,花小尤看清自己 是横躺在马上,身后是一个不断地喷着粗气的黑汉子。 见花小尤醒过来,黑汉子说:“小戏子,唱得不错啊。” 花小尤甜甜地一笑,说:“能让我坐起来吗?”笑是花小尤的武器,平素里 求人办事,她往往用不着多说话,只需甜甜地一笑,事情就办成了。 黑汉子把花小尤扶起,又扶她在马上坐好。 花小尤问:“你们是干什么的?”其实,她现在已经知道他们是什么人了, 她只想套套近乎,好寻个机会逃走。 黑汉子说:“你们唱二人转的不是有套词吗,说‘家住深山靠陡崖,只管杀 人不管埋,哪个从俺山前过,刷拉拉,把你人头留下来。’” 花小尤又是一笑:“这么说,是做没本钱的生意的。哎,有个人不知你认识 不?” 黑汉子问:“什么人?” 花小尤说:“慕雨潇。” 黑汉子:“听说过,不熟,听说这人挺邪乎的,你怎么认识他?” 花小尤说:“他是我哥,我亲哥。” 黑汉子仰脸大笑:“小女子,跟我玩这套,是不?就算他真是你哥,我也不 怕,他在耳朵眼里,我在屁股眼里,他那抠耳勺再大,也捅不到我这里来。” 花小尤还是笑:“还有一个叫山君的你听说过没?” 黑汉子:“山君你也认识?” 花小尤笑得更甜美了:“那也是我哥,我亲哥。” 黑汉子骂人了:“你他妈……” 话刚骂出一半,却硬生生把后一半吞了回去,他发现前边出现了五个人,都 骑在马上,一字排开。中间一人,一张脸惨白白的,没有任何表情,胸前画着四 个人头像,分别是喜怒哀乐的表情。 花小尤和黑汉子几乎是同时喊出声:“山君!”只不过花小尤的声音带着惊 喜,黑汉子的声音含着战栗。 山君的声音很轻,有些沙哑:“既然认识,事情就好办了。” 黑汉子胆虚地问:“你想怎么样?” 山君说:“把姑娘留下,你们走人。” 黑汉子把手伸向腰间,说:“我们可是十个人,你们只有五个人。” 话音刚落,就见山君等五人从马上一跃,飞旋三百六十度,又坐回到马鞍上, 回旋之中,已有五声枪声响起,待人坐回到马上,黑汉子一伙中已有五人摔落马 下。 山君说:“一对一了,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黑汉子看了看已死去的同伙,见每人的眉心上中了一枪,他没敢再说二话, 乖乖地把花小尤放到地上。 山君说:“留下一匹马。” 黑汉子让手下牵过一马,送到花小尤身旁。冲山君拱拱手。山君让出一条路, 黑汉子头也没回地走了。 事情变化得太突然了,让花小尤好一会儿没缓过神来,她不知道山君劫下自 己要干什么,是不是跟那黑汉子是一个目的?如果是,自己怎么办呢?想到这, 花小尤突然笑了,那就跟他走,这山君可是个神奇人物,是个大侠,是个英雄, 随着他,风里来雨里去,啸傲山林,浪迹天涯,不也是人生一大快事? 没想到,山君一句话却让花小尤大失所望,他说:“骑上马走吧,你的同伴 还在四处找你。”一张脸冷冰冰的。 花小尤想耍赖:“我不敢走。” 山君说:“你只管放心大胆地走,没有人敢再碰你。”说完,再也不看花小 尤。 花小尤只好上马,走了两步,又回过头:“以后我到哪里能找到你?” 山君想起黑汉子刚才说的话,说:“你在耳朵眼里,我在屁……”大概是觉 得这话对一个姑娘说,不太好,说了一半便换成“你找不到我的”。声音也变得 很冷,像这夜半深山里的风一样,吹得人心里都冰凉凉的。 花小尤回到坟地时,大肚蝈蝈他们已经把受伤的老关东和国尔木包扎好了。 国尔木只是右前腿被打伤了,老关东头上挨了一枪把子,两根肋骨被马踩断了。 大肚蝈蝈关切地问花小尤:“你没事吧?我们找了一圈也没找到你。” 花小尤摇摇头,看了看老关东和国尔木的伤,泪珠一串串地落下,她抱起老 关东,坐到爬犁上,让大肚蝈蝈把国尔木也抱上来。这次,那十六只西伯利亚狗 没有表示反对,反倒友好地叫了几声。 离开了曾让他们度过惊魂一刻的坟地,大家都沉默着,谁也没再回头看,马 儿、狗儿也都沉默着。花小尤把老关东抱在怀里,用大衣裹着他,她怕他坐在爬 犁上,会颠破伤口,会疼。 老关东看着花小尤,眼里不觉流出眼泪,说:“姐,我想回家。” 花小尤眼中的泪水又流出来,喃喃地说:“回家,咱们回家,这就回家。”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