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关老爷被放回来的当天就病倒了。 在黄花寨,倒是没有谁为难他。连着四天,慕雨潇面也没朝,连大管家曲东 民也不见了踪影。他每天就是在那个阴暗潮湿的小屋里躺着,饭有人送,尿盆有 人倒,就是没人答理他。连那个送饭的都不愿意跟他说话,每次只是把饭桶往门 口一放,拿勺子敲敲桶,像喂猪人敲猪食槽子一样,然后,看也不看他就走了。 人上了岁数本来觉就少,太闲着没事了,免不了白天就打个盹儿,可这盹儿 哪怕只有一袋烟工夫或是一顿饭工夫,晚上就再也睡不着了。 他好像从来没有这么仔细地看过月亮,从屋子那仅有的小窗子望出去,月亮 似乎只照着他一个人,只看着他一个人。他觉得月亮的眼神儿很温和,挺悲天悯 人的,那一定是嫦娥的眼睛,他想,只有女人的眼睛才会这样。于是,月亮在他 的眼里越来越小了,越来越不像月亮了,越来越像人的眼睛,女人的眼睛。那眼 睛先是慈祥地、充满母爱地看着他,继而又凝神地、满是疼爱地看着他,再接着 就眯缝起来,眯成一条弯弯的小缝,淫淫荡荡地看着他。 他抽了自己嘴巴一下,轻轻地,很原谅自己的那种抽,又骂了自己几句,也 不是太恶毒的,也是很原谅自己的那种骂。一个六十多岁的人,怎么就能随便地 想起女人,并且还是淫荡的女人,成何体统! 想到体统,他哭着笑了一声,满人还有体统吗?你关老爷还有体统吗?你本 来每顿只能吃一小碗饭,人家却给你送来一大桶,是那种大号的给马饮水的洋铁 桶,连汤带饭,浮浮漾漾的,足够自己一大家人吃三天的,筷子没有,汤匙也没 有,只有一个大号的漏勺子,吃干的行,随便吃,想喝点汤,就不容易了,得抱 住桶扳着喝,稍没用好劲,那汤就像海浪一样,拍他一脸。 是关老爷来到黄花寨的第二天,那个猩爷来到他的屋子里,先朝他龇着牙笑 笑,他觉得那笑挺淫荡。然后坐下,用树棍在地上画了一个四方框,中间又画了 一个像乘号的大叉,把方框分成了四块,在其中一块里画了一个圆圈,一边端线 上摆了两个小树棍,另一边则摆了两个小石头。然后,又冲他笑笑。 关老爷明白了,这是要跟他玩“憋死牛”。他鄙夷地看了看猩爷,哼了一声, 躺到床上,睡了。 过了半个时辰,约莫猩爷走了,他睁开眼,却发现这家伙还坐在那儿,根本 就没动。见他醒了,猩爷又是笑笑,却对他竖起了小手指。 这一下子把关老爷的火勾起来了,汉人欺负我,你这个汉人养的畜生也想欺 负我?他身子一挺就从床上蹦下来,那动作已然不像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他 把棉袍下襟搂起,坐在猩爷对面,心里愤然,我就不信我自幼饱读诗书,会玩不 过你这脑子一根筋的臭猩猩! “憋死牛”虽然简单,猩猩却总是下不过人的。几盘过后,关老爷大获全胜。 他蔑视地看了看猩爷,身板挺直了,指点着说:“你们黄花寨的人也就是舞刀弄 枪,明火执仗行,沾点文化,你们就狗彘不如,纯粹是一些尘饭涂羹之徒。”关 老爷把这几天的火气都撒了出来。 猩爷自是讲不过他,琢磨着好像也下不过他,就把看家本领使出来了。“憋 死牛”有个规矩,开棋时不能先走靠圆圈那边的子,那圆圈就是河,谁把对方憋 在了河边,谁就赢了,但那必须是经过一番斗智才能得到的结果。猩爷的看家本 领就是开棋就把你堵死。 关老爷把那个子拿回去,说:“你不能这么下,这不合规矩。” 一到这时候,猩爷就装傻充愣,它很困惑地看了看关老爷,又把那个子顶了 上去。一连几次,关老爷拿下去,它就顶上来,把关老爷气得直要吐血,它却一 副很无辜、很委屈的样子。 不过,猩爷也办了件好事,它看见关老爷喝汤挺费劲,就给他拿来一只小汤 勺。关老爷摸了摸它的头,算是表扬。 不过,这汤勺也没起太好的作用。放关老爷回去的那天,送饭人终于跟他说 话了,告诉他,这几天给他送的都是狗肉汤。他一听,心里一恶心,当时就吐了。 满族人是不吃狗肉的,因为狗也救过太祖皇帝努尔哈赤的命。 本来在黄花寨已经被戏弄得七窍生烟,欲哭无泪,回到家里又听说娶亲队伍 周游沈阳城的闹剧,关老爷一口血从嘴里喷出,就栽倒了。 关屏山四处给老爷子找医生,西药片子,中药汤子灌进去不少,关老爷的病 却一点不见好转。偏又有那好事之人,找个什么借口就到关家来一趟,来了就往 那住着新媳妇的东屋里看,把个关老爷气得病是越来越重。 昨天早上,两只乌鸦站在东墙上叫了几声,把关家满院子人都叫慌神了。满 族人有个说法,说“东叫老,西叫小,南叫衙门,北叫好。”意思是说,乌鸦在 东边叫,预示着老人的死亡,在西边叫,预示小孩有灾,在南边叫,预示会摊上 官司,在北边叫则是说会有好事。 一家人急得唉声叹气,眼看着关老爷已经是汤水不进,眼皮都难得一睁了。 管家阿古出了个主意:“找个大仙来吧,老爷这病是因邪而生,驱驱邪也许就好 了。” 也再没有别的好办法了,关屏山就把孙二娘请来了。 孙二娘已经好久没有跳大神了,杀驴杀得手腕子都硬了,舞起来怕是不会那 么灵动了。但关家的面子得给,不给钱也得去。于是,领着“二仙”丈夫都里, 带着铃啊鼓的,就风风火火地来了。 孙二娘挺会造势,一进关家院门就亮开大嗓:“缩脖端腔地看什么?仙家来 了,你也就一晚上的命了,知好知赖,你远点遁着,留你个全尸,还反了你了, 关家这宅门你也敢闯?” 关家已备下了饭,孙二娘扯着嗓子喊:“不吃,不吃,关老爷在受罪,先抓 鬼,抓鬼!” 孙二娘不大会儿工夫就装扮好了,只见她头戴一顶铜片子扎的神帽,帽上有 两只三个叉的鹿角,帽四周垂着五颜六色的丝穗,上身着一件白色的犴皮短衣, 腰上围着几十个腰铃,腰铃上细下粗,每个有尺把长。 都里在院子里放上一个条桌,用纸剪了几个狐狸、黄鼠狼,放在桌上,用针 扎住。又拿柳枝蘸水在院子里洒了一圈。 关老爷躺在床上动不了,关家其他人都站在一旁,新媳妇思琳没敢出来,趴 在窗旁,偷偷地往外看。 孙二娘手持一个团扇形神鼓,闭着眼睛站在院子中央,神鼓上端画着日月星 辰,下边画着虎豹鹰熊。 孙二娘跳大神有自己的风格,会弄景,也会表演。只见她手持神鼓当的敲一 下,大肥屁股一扭,腰铃“叮当”响一声。然后,深吸一口气,当地又敲一下, 腰铃又响一声,声音比第一声要大。接着,腰铃与神鼓同时发出“叮当”两声。 这两声过后,孙二娘喷出一口气,把脸前的神帽丝穗吹得飘舞起来。突发一声喊, 绕着院子就开始了狂舞。边舞边击鼓,边击鼓边唱: 七星闪光请我降临, 展开神翅遮蔽日月, 我旋了九个云圈, 留下了九声长鸣, 神武的披金光的神鹰, 我来了! 都里站在一旁配合: 你能在峭壁间上下飞旋, 你能在密林中左右看穿, 部落中有妖鬼作孽, 你如神风荡野展翅飞来! 孙二娘唱罢,把神鼓递给都里,长啸一声,身子前倾,两臂■起,在院子里 如鹰似的飞旋,还不断地把身子忽而左倾,忽而右斜,嘴里“呜呜”叫着。旋着 旋着,她嗓子里嘎的一声,人突然站住,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抖得腰间的铜铃 叮叮咚咚乱响。 都里猛敲神鼓,大声喊着:“神鹰附体了,神鹰附体了!” 按萨满教的说法,此时孙二娘的灵魂已经离体,驱灾祛邪的神鹰魂灵已进入 她的体内。 窗子后边偷看的思琳抿着嘴乐了,长这么大,她头一次看满人跳大神,觉得 挺有意思,也挺好玩。但她却万万没有想到,神鹰这一附体,她遭罪的日子可就 来了。 孙二娘翻着白眼,肉嘟嘟的腮帮子左甩一下,右甩一下,身子一点一点地往 下蹲,在蹲到已经不能再蹲时,她呜地长鸣一声,人立而起,两只眼睛精光四射, 顺手操起她的那把杀驴大砍刀,高举过顶,口中喃喃自语:“阿布凯思都里(满 语:天神),巴那吉额母(满语:地母),助我擒妖!”大刀杀下,正斩在条桌 上的纸狐狸身上,刀砍进桌子有一寸多深。 众人正感身心放松之时,却听孙二娘大叫:“哪里走!”一转身,■着双臂 就向头进院追过去。人们也忙不迭地跟在后边,只见孙二娘一头扎进靠西边放杂 物的耳房里,接着,耳房里不断有破筐、破椅子和别的乱七八糟的东西扔出来, 还伴随着厮打声,斥骂声。众人挤在门口踮着脚往里看,却什么也看不见。 孙二娘又一声喊:“快拿不洁之物来!” 关屏山愣了:“啥是不洁之物?” 都里说:“快,大粪汤!” 关屏山赶紧找了个盆,去茅房端了满满一盆大粪汤,递给孙二娘,孙二娘端 起,冲屋里的一个角落就扬去,盆一扔,人就软软地栽倒了。 关屏山慌了:“她这是怎么了?” 都里说:“没事,神鹰离体了。” 孙二娘慢慢地站起来,气喘着说:“没事了,妖狐镇住了,大少爷,记住, 以后要经常想着,用不洁之物镇一镇。” 孙二娘走到屋外,满头满脸都是灰土,阳光下,她打了一个十分敞亮的喷嚏, 用手揉了揉鼻子,忽觉味不太对,把手放到鼻下闻闻,说:“到底是大户人家, 油水大,拉的屎都比别人家的臭。” 关老爷躺在屋里,身不能动,外边的声音却听得一清二楚。孙二娘一句“要 经常用不洁之物镇镇”提醒了他,心中像有光在一闪,儿子新娶进来的那个窑姐 不就是个不洁之物吗?就把她送那耳房里住,你黄花寨不就是想把污秽泼给我吗? 我却正好用她来给我镇邪。想到这,关老爷觉得病一下子好了一大半,一挺身, 竟坐了起来。家里人还都在前院吵嚷着,关老爷抓起一个茶杯,顺窗户就扔出去, 用尽力气喊一声:“拿吃的来!”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