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何方神圣·老四川之死·彻底的绝望·山中的度假村·私密的安适·偶尔露 峥嵘·只有一个菜,五爪金龙·相同但又是另外的戏文·互惠互利的事·把自己 变成林道静·非常迷醉·《在中亚细亚的草原上》·天堂之门 许楠生在老枪的别墅里呆了3 天,除第一夜和老枪疯狂以外,第二、第三夜 他都是在昏睡中度过的。他再没有见到老枪,老枪那辆形影不离的丰田霸道也不 见踪影。 他获准离开番禺别墅那天,是大浪鸟来接他的。 大浪鸟和许楠生回到广州。许楠生想着老四川,这些日子,大约有一星期了 吧!许楠生有些担心。鬼马李一直没有联系他,他Call鬼马李,他也不回机。 许楠生一直不明白那天早晨老枪所说的话,“回东北去,好好侍奉你的祖父 母,好好和妻儿一起过。你要办的事,我会给你办好,你别再去找刘兴桐了,让 我来搞掂他。就这样!你走吧。等我的消息,然后就回东北乡下去,再也别出来 了。”说着,扔给他一盒万宝路:“这是戒毒的新药,吃了它,做回一个真男人 吧!”他知道老枪说一不二,她自然有她的道理。 可是,她真的能够把刘兴桐给整明白吗?她真的能够从刘兴桐那里掏出50万 元来吗?他觉得这很玄。那天与刘兴桐会面,他就觉得刘兴桐虽然是只菜鸟,但 他绝不是个能让人随意摆布的家伙。那两万元只不过是想先堵堵人家的口。 手机响了,是麦地的电话。他突然想起那位和麦地一起来凡尔赛宫的叫伊然 的女孩。他有些心猿意马地和麦地说话。麦地约他见面,并让他一定要带上父亲 的日记。 “还有什么可供证明的东西?” “日记,别的没有了。” “就把日记带来吧!马上,我在天河等你。”麦地很急。他和区惠琴将带许 楠生去见杜林。 “麦老师,那次我和鬼马李去找你,我把一个手提包托放在你那里记得吗? 请你把手提包带出来。”许楠生没有对麦老师说实话,日记就放在手提包的夹层 里,他现在不知道应该听谁的好。老枪让他别管,一切由她去打理。麦地却又要 让他去见什么杜林教授。这位杜林教授是何方神圣?他拿不定主意该怎么办。还 是先去看看老四川吧! 瑶台小巷正在拆迁,巷口的士多店已经搬走了。租屋周围的院子,有些人在 搬家,有的已经拆得七零八落。老四川的租屋外墙上,也画着一个大大的红字 “拆”。租屋变成废墟汪洋中一只孤零零的船,非常可怜的在那儿摇摆。才五六 天,就变成这样!许楠生心中一片茫然。 租屋的门紧闭着,院子里一片萧杀之气。四周的房子拆去之后,院子突然明 亮起来,暴露在热烈的阳光底下,显得更加孤单凄寂。 他推开门,一股血腥之气扑面而来。 老四川靠在墙上,坐东面西,那只曾割腕受伤的手几乎让他自己砍断了,地 上一摊血变得乌黑,像沥青似的,一群绿头苍蝇在血上嗡嗡叫嚣。有几只肥大的 苍蝇被血胶粘住了,在那儿扑扑地挣扎。 老四川的另一只手,压着一个信封。 他睁着双眼,那眼光凝结着一个大大的问号。这张脸虽然开始变形,显得有 些浮肿,但还是难掩他曾有的英武之气。四四方方的脸上,居然有一把非常帅气, 令许多男人羡慕不已的络腮胡子。那胡子现在了无生气,但依然整整齐齐的挂在 他脸上。老四川在再度自杀前,显然又把自己好好地清洁了一回。他的脸干净同 时不失尊严。许楠生再次想起,在过去和老四川5 年多的相处中,怎么就从没有 认认真真地端详欣赏老四川这张脸呢,他几乎从未去留意过老四川。 老四川去意已定,他迟早都会走这一条路的。不是因为别的什么,只是因为 儿子,他对儿子彻底的绝望,他也就没有再生活下去的勇气和必要了。 许楠生在门口坐了一会儿,他思忖,接下来应该怎么办?鬼马李去了哪里? 这些天,鬼马李一定不在这儿,否则老四川无论如何都不会这么早就走的,他一 定会等我回来,他至少应该跟我告别,说一声。他一定是熬不住了。周围已没有 人家,他想着老四川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日子。这一个星期,他一个病重 的躯体,就在这片废墟的汪洋大海中静静地等死。而老四川,他不是一个坐以待 毙的人。 许楠生坐在门槛上,他能感受到背脊上的阵阵冷风。他回头往屋子里再望了 一眼,老四川的眼睛正对着他看。那一动不动的眼神,仿佛要对许楠生说点什么。 说什么呢?许楠生感觉到了。他本想走过去,把老四川的眼睛合上,请求他安息。 可是他不能,他必须保持现状,等他去报警,警察就会来侦查现场。他看见老四 川手中压着的信封,但他不敢去看里面究竟有什么。一切都必须等警察来之后。 此刻,如果见到鬼马李,他一定会杀了他,许楠生在心中咬牙切齿。许楠生 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一点一点地记起在这5 年间,老四川对他的点点滴滴的好 处。那些好处汇集在一起,就构成了两个字:父亲。许楠生忽然转过身子,面朝 老四川,就这样坐着。阳光射进屋里,有一缕阳光照在老四川的半边脸上,许楠 生就这样眼瞪瞪地注视着老四川的那张半阴半阳的脸。眼泪开始向外涌,他终于 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他痛恨自己,痛恨老枪,痛恨鬼马李和大浪鸟,他觉得老 四川的死,和这些人都有关系,特别是自己。如果这几天不离开老四川,也许一 切都不会是这样。 许楠生是下午4 时报的警,半个多小时后,警察就来了。许楠生被作为嫌疑 人也作为老四川的合租人,被叫到警局去协助调查。他把手机关了。直到第二天 下午,他才被放了出来。 临走的时候,警察把一个信封交给他,就是老四川手里压着的那个信封。信 封上沾满老四川的血,他打开信封,里面是两张纸,一张是老四川老家3 间瓦屋 的地契。还有一张纸,是老四川的亲笔信。信中先表示对许楠生的感激之情,主 要内容是这3 间瓦屋由许楠生继承。信很简短,是用火柴杆沾着他的血写的。老 四川履行了他曾经轻描淡写地说过的诺言。他至死没再提到他的儿子。 许楠生对警察说,老四川的后事由他来料理。警察让他去办理手续,并把老 四川的遗物交给他保存:一张身份证和暂住证,一个牛皮坐垫和两只牛皮手垫。 老四川的死,没有人知道。许楠生找到了房东阿婆,中止了租屋合同。他没 有告诉阿婆老四川的死讯。他把本月的租金交给阿婆,阿婆坚持不收,说本月的 租金老四川早已交清,还预交了半个月的房租和水电费。她还问他今后准备到哪 儿去住。她很不好意思地说,房子要拆了,要不,还是租给老四川好,老四川是 个好人。她不忘叫许楠生问老四川好。 许楠生告别了阿婆,马上就去殡仪馆,为老四川办理火化手续。他交完钱, 走出殡仪馆,心头愈加沉重。他反而不知道应该干什么?和老枪的生意关系暂时 中断了,老枪不让他做,他也不想做。在没有得到老枪的确切消息之前,他不想 和麦地联系。他对父亲手稿的事,也看淡了许多。他倒是相信,终有一日,这件 事会真相大白。刘兴桐如果真的偷了父亲的手稿,他一生都不会安宁。 他想得到老枪的消息之后,再和麦地他们聚一次,然后就回东北。上次汇了 1 万块钱回东北家里,妻子和儿子都盼着他回去。就像老枪所说,回家去种地吧, 一家人在一起,比什么都好。 他很想能见上伊然一面。他对伊然自然不敢有什么妄想,但是,那晚伊然的 确让他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快乐,那种体恤和尊重,令他终生难忘。 他跑到中信大厦,在门口一直等着,他希望能看到伊然出来,然后走过去, 假装是偶然碰到,再请她去喝咖啡,他想,伊然一定不会拒绝。 中信大厦许多很有身份的男人女人,进进出出,许楠生眼睛都看花了。伊然 没有出现。整整一个下午,他都在那儿转来转去。他抬头眺望楼顶,望得他眼冒 金星。 他很后悔当时没有问伊然的电话号码,他又不好去问麦地。 一个下午,他都很难过。 麦地再也没能和许楠生联系上。他很疑惑,明明说好在天河城见,许楠生不 但没践约,而且把手机关了。他不知许楠生发生了什么事。除了许楠生的手机外, 他住在什么地方,现在在干什么?麦地都一无所知。 他和区惠琴去见杜林。杜林觉得许楠生可能出问题了。但出什么问题,他也 说不好。“要不报警吧!”区惠琴出主意。 “报什么警?他连正式职业都没有,住处也不知道,怎么报?”麦地焦急地 说。他知道许楠生的朋友大多是黑道上的。 找不到许楠生,手稿拿不出来,要揭露刘兴桐是不大可能的。靠《学术研究 》上的文章,自然可能捅开口子,但接下来呢? 洪总在山中的度假村就在番禺,刘兴桐已不是第一次来。虽然是周末,客人 依然不多,这个度假村是洪总的私人会所。没有重要客人的情况下,偶尔也对外 营业。这里的幽静和四面环山的环境很对刘兴桐的口味。进得山来,住上一两天, 大有洞中方七日,山外已千年的感觉。特别是这里有一种浓浓的私人气氛,做什 么事也就有一种私密的安适,不像在别的度假村,常常怕碰到熟人或朋友。 阿靓开着洪总的奔驰600 ,把刘兴桐接到度假村最靠近山边水边的一幢小独 楼,楼层四周全是松树和黄栌。 楼房不大,但应有尽有,桑拿、游泳池,健身房和小电影院,极尽豪华。尤 其是卧室里的双人床,两米见方还靠着一张宽大的垫床。 阿靓说,“这座别墅通常是不接待客人的,这是洪总的最爱。除了他自己偶 尔住住外,就是他最好的朋友来,才可以开放。”阿靓的言外之意,刘兴桐心领 神会。 高总一进门,就非常热情地问:“刘校长,令千金再过几天就出国了,我想 为她饯行,如何?你看在什么地方?” 刘兴桐连连道谢:“蒙高总厚爱,蒙高总厚爱!小女感激不尽。” 洪总向来非常含蓄。他照例话语不多,只是微笑着,算是打过招呼。他邀刘 兴桐到餐厅用餐。 小餐厅设在独楼后面的一个宽敞的玻璃罩住的大阳台上。玻璃墙上爬满花草 藤蔓。从这里望出去,可见另外一座连体别墅的二楼,二楼是一个游泳池。高总 随手递给刘兴桐一个望远镜,刘兴桐接过来,游泳池里有两个人正在游泳,一男 一女,男的正是副校长丁新仪。 刘兴桐心中明白,但还是故作姿态地说:“何不请丁副校长一起共进晚餐?” 高总知道他反话正说:“我遵照校长大人意旨:敬之远之礼之,现在就是礼 之。他怎么可以与刘校长相提并论?来,请入席。” 刘兴桐回过身来,发觉席上已有几位青春靓丽的美女,阿靓却已无影无踪。 “大家欢迎刘校长!”高总拍拍手掌,几位美女便站起来,几乎是齐声叫着 :“刘校长好。” 刘兴桐故意大惊小怪:“这也是洪总的企业文化?怪不得洪总的企业如日中 天。” 洪总和大家坐定。今天是他发话。刘兴桐觉得这位洪总,真是偶尔露峥嵘。 他挺会说话,交际场上也非常老练。 “今天我们一切从简,只有一个菜,五爪金龙。刘校长也许尝过多回了,可 今天做法不同。”他拍了拍巴掌,四位厨师鱼贯而入。为首的老师傅推着一辆餐 车,车上面是一个庞大的不锈钢餐盘,上面盖着白布。师傅把白布掀开,一只硕 大无比,足有1 米见方的大蜥蜴在餐盘上蠢蠢欲动。师傅介绍,它肚子里被灌进 去不止两瓶路易13,已经完全醉了。 师傅当众表演放血,取胆,挖心…… 热烘烘的鲜血,碧绿碧绿的胆汁,和着茅台酒,每位面前各摆着红绿两大杯 酒。师傅把号称五爪金龙的越南大蜥蜴推下去制作时,洪总举起血酒,请大家干 杯。 “预祝我们公司和刘校长的正中大学合作成功,也感谢母校对我们公司的厚 爱和提携,干杯。”洪总说话干脆利落,滴水不漏。高总一愣,没有读过大学的 洪总怎么把正中大学称作母校呢?刘兴桐也大惑不解。 洪总大约见大家费解,便有些自嘲地说:“大家别忘了,我现在可是刘校长 正中大学博士班的博士生。”大家这才恍然大悟。刘兴桐安排了洪总和他的另一 个朋友,一共两个人进博士班。 刘兴桐觉得也应该说两句:“首先祝洪总早日获得博士学位,其次祝在座的 诸位小姐更美丽更青春,今年20,明年18。干杯。”他把血酒一饮而尽。小姐们 便一片欢呼。刘兴桐有意回避洪总合作一说。他在心里说,合作的事还得慢慢商 议,这可不是一锤子买卖。上次说给学校有所表示,刘兴桐想请洪总的企业命名 搞个奖学金,至今还没落实兑现。他想不能让洪总他们太顺利。何况1 2 亿的 工程,光常规回扣,就是个大数目,这方面的问题还没有开始具体接触呢! 洪总大约也看出刘兴桐的心事,便对高总使了一个眼色,高总会意。他对刘 兴桐说:“关于合作的事,刘校长,你看是不是大家一起来做,一起!”他强调 了“一起”。 刘兴桐说:“今晚就不谈工作好不好!小姐们不爱听!”小姐们便齐声叫好。 洪总说:“刘校长说得好,今晚不谈工作,以后高总才向刘校长具体汇报我 们的想法。刘校长也是我们企业的股东嘛!” “干杯!干杯!”高总总是能掀起高潮。 这顿饭吃了整整3 个小时,其间刘兴桐又唱歌,又跳了一回舞。 血酒和胆汁酒喝得人血气奔涌。最后,刘兴桐几乎是让两位小姐抬着回到独 楼的卧室的。 李可凡在白云山上接到女儿的电话。这半年,李小凡到一所封闭式英语培训 学校去强化英语,很少回家。是李可凡不让她回家。她希望女儿能在出国前过语 言关,能够在国外顺利上大学。自己和刘兴桐的这种关系,既然不能为女儿创造 一个非常优质的家庭环境和氛围,不如让她到另外一种文化环境去生存吧! “妈妈,签证拿到了,后天的飞机票早定好了。我今天就回家。你可得早点 回来啊!” 她答应早点儿回去。其实,即便是她晚回去,等待的依然还是她。她知道女 儿的交际比自己多得多,没有12点,女儿和刘兴桐是不会回到家的。 女儿出国的行李和该准备的,她早已在半年前就一点一点的给她收拾好了, 也没有什么再需要准备的。李可凡不像别的母亲,对孩子出一次远门,就牵肠挂 肚絮絮叨叨。自己的父母是军人,读大学前李可凡也当过兵,简简单单,雷厉风 行。放飞了就自己飞。李可凡不只一次对女儿说:“出国留学,就像从中国这座 城市飞到另一座城市一样,没什么大不了的。时代不同了!想走就走,想回就回。 从地球的这边到那边,也就一天时间。” 女儿出国,整个安排和所有细节,包括护照、签证和机票,李可凡一点也无 须操心,她也不想知道刘兴桐是通过什么渠道去办理的。反正女儿一走,马上就 离婚。 苏叶唱累了,她到处找李可凡。见李可凡独自在人群外徘徊,她走过去搂住 李可凡的肩膀:“你总是能够超然物外的生活,什么也撼不动你。你看,谁都唱 得那么投入。高塬的生命力很强旺,他已经连续拉琴4 个小时了,还不肯停止。” 苏叶的兴奋是发自内心的。这个不知忧愁的女人,其实活得很简单,也很自 在。自从常常和苏叶一起出来,李可凡就已经慢慢地被苏叶身上明朗通达的东西 所感染了。 李可凡的目光越过人群,她希望能看见高塬,可是看不见。苏叶说:“不用 看了,他拉得正起劲。我们去喝点什么吧。走,就到半山亭。” 这时,伊然和区惠琴也钻出人群。她们唱得满头大汗,她们一路走一路唱, 还挥舞着手臂打拍子。“真是唱疯了。”“那些老头老太更是疯狂,真不可思议。” 伊然笑着说:“我现在明白外国人为什么那么疯狂了。人真是不可以对什么事情 太投入,一投入就一定要疯狂。这是不是一个规律?”她问李可凡。 “也许是吧!不过,年轻人也这么投入,我倒是不好理解。都是些老歌。你 们是什么感觉?”李可凡说。 “这好像和年龄没什么关系!”伊然才来过两次,兴趣就被煽动起来了。她 又压低声音说:“比做爱都来劲!” 4 个女人哈哈大笑,那笑声里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得意忘形。 “唱完歌连做爱都不想了。”苏叶也有同感。 “上世纪50年代、60年代的东西怎么就有这种魅力?是因为年代久远,距离 产生美呢,还是那个年代的人本来就很纯真,纯真得使人洁净,洁净得没有七情 六欲了?”区惠琴感叹。 “是不是有洗脑功能啊!”伊然担心地问。她自觉上了两次白云山,趣味上 有了一些变化,“以前也唱过一些老歌,可都是在卡拉OK唱,也没什么感觉。在 这儿几百人从早到晚唱歌,激情澎湃,自己都觉得变成一个切·格瓦拉了。” “一天不吃饭都不觉得饿。你看高塬,都病成那样了,也不知有什么力量在 支撑。李老师,你是生于20世纪60年代的,你能说说是为什么吗?” “我也说不好。每个人寻找的东西都不尽相同吧!有些人为了表现,有些人 为了宣泄,有些人为了怀旧,有些人因为失落,有些人可能因为空虚,也有些人 可能是太满足,来寻找一种缺失。你们问问自己,你们究竟是为什么?”李可凡 很理性,因为她一直是个旁观者。她是因为失落,因为偶然的契合,来到了这儿。 她觉得这儿非常适合她的心境。 “我真的说不出这里诱惑着我的是什么,有一种诱发初恋的感觉,到高潮的 时候,和第一次做爱也有点儿相似。非常迷醉!心中有些憧憬什么,期待什么, 又想进入什么。什么都有一点。有一种精神欲望传遍全身,最后把生理欲望也调 动起来了。你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苏叶挺认真地说:“至少我再到风雅颂去,我会要求自己在原来的品位上, 再加上一点,透明和优雅。他必须是有激情的,同时又是很高贵的,是那种很纯 净的高贵。我也说不好。应该像《青春之歌》里的卢大川吧,同时把自己变成林 道静,是那个从香河去北京的火车上,穿白衣白裙的林道静。当然,也可以是一 个余永泽,不过只是偶尔为之。” 区惠琴的私生活相对保守一点,有了固定男友麦地,又在杜林这位老夫子麾 下,她生活得比较理性。对苏叶伊然的生活方式和思维方式,她又十分感兴趣。 她对此有一种学究的意味,她总想寻找追问现代女性心底的东西。 在白云山上唱歌的人,大部分是女性,40岁以上的又占了大多数,她们是最 积极最忘情的一群。生活对于她们而言,似乎就只剩下唱歌,唱她们青少年时代 的歌。李可凡说得很对,她们都怀着各自的目的来寻找一种东西。唱歌只是一个 方式,不是目的,而这个方式却又被幻变为一个目的。李可凡其实是所有来白云 山唱歌的人中,最理性同时也最孤独的人。她的孤独是因为她明白自己心中的欠 缺,知道自己到白云山上寻找什么。 “当生活的全部内容或主要内容,就只剩下唱歌的时候,我们究竟是幸呢还 是不幸?”区惠琴总是有问题,而且她的问题通常都很犀利,这点很像她的老师 杜林。“她们都还只是四五十岁。” “苏叶,到了这个年龄,你会这样吗?”区惠琴直指思想最解放最无忌讳的 苏叶。苏叶甚至可以向女友描状她与男友一夜情的每一个细节而不脸红。她认为 这是人的精神与肉体行为的盛宴,有什么不可以细细描状的呢?人类是需要这方 面的交流的。 “我真不知道。如果会,应该有一位男友陪着,像高塬那样的男友。我会追 随他,为他做任何事,不问历史,不问未来,只问现在。” 听了苏叶这些话,李可凡有一种剜割血肉的疼痛。 苏叶的人生是明确的,她的爱恨是明确的,她的欲望也是具体的。李可凡自 叹不如。也许是年长10岁的缘故,也许是因为还有一个并未了断的刘兴桐的缘故。 她想做一个坏女人,但还是不能彻底地坏起来。她想起和胡杨在风雅颂的那个最 后的夜晚。这是她走得最远的一步。在高塬和胡杨之间,她还是经受不了胡杨的 诱惑。他太强大,强大到你无法拒绝。他简直就是一个穿着黑色斗篷的佐罗,在 风驰电掣之间,他就已经把你裹挟到了天堂之门。你还来不及挣扎,就已经成了 他的俘虏。 他的强大是以并不强大为诱饵的。他在无限的顺从中一步步拉紧了他早已撒 出的罗网,那罗网轻软同时柔韧,无声无形无迹。他以千年不死的韧劲令你自投 罗网。 她们几个说到半山亭去,却因为谈论问题一直站在人群外面。这时,合唱变 成了小提琴独奏,白夫人与几位女士为独奏曲啍着和声。李可凡听出这是一首俄 罗斯歌曲,是俄罗斯彼得堡“强力集团”的作曲家鲍罗廷的作品《在中亚细亚的 草原上》。 她们挤进人群,李可凡毫不犹豫地挤到最前列,她非常真切地看到了高塬。 她离高塬就只有两三米的距离,高塬也看到了她,她看到高塬的眼睛投过来山羊 似的温情的一瞥。这一瞥令李可凡羞愧难当,惊心动魄。 高塬面色苍白。他坐在椅子上拉琴,他已经拉了六七个小时,他完全沉浸在 极度亢奋之中。在小提琴高音区弱奏的背景上,白夫人她们哼唱出一段浓郁的俄 罗斯旋律,它描写一支骆驼商旅正迈着沉重的步子,由远而近地行进在亚细亚的 草原上。高塬灵巧手指的跳动,形象地拉出骆驼和马的蹄声,最后,提琴的音量 越来越弱,这支骆驼商旅已消失在无尽的远方,辽阔的草原又陷入一片寂静。随 着这首作于1880年的歌曲的终结,人们见到这样的情景: 高塬脑袋一歪,他托着提琴的手慢慢低垂,提琴“咣”的一声摔在地上,高 塬瘦弱的身体也随着提琴落地轰然倒下。这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人们还没有从 《在中亚细亚的草原上》的优美旋律中回过神来,就目睹了这惊人的一幕。有过 很寂静的一刻,这一刻是提琴终了,余音却还在夕阳下的林中空地飘飏之时。似 乎所有的人,都在等待着这一刻,等待着生命终结时无穷的寂静。 高塬死于自己创造的寂静之中。也许这正是他梦寐已求的人生时刻。他和1880 年鲍罗廷旋律中孤寂的驼队一起,走向茫茫草原,沉没在寂静的草原深处。 几位退休的医生,首先冲到高塬身边,有一位年纪很老的女大夫,抱起高塬 的头,将他枕在自己的腿上,像母亲抱着婴儿一样。她自己不堪重负,一屁股坐 在冬天的泥地上。她翻开高塬依然睁着的眼睛的眼睑。瞳孔放大,高塬死了。 李可凡难忘高塬的最后一瞥,就是在那一瞥之后,琴声渐弱渐远,高塬走完 生命的最后一步。 除了李可凡她们几个,没有人知道高塬的名字。白云山唱歌有一个约定,谁 都不过问别人的名字、职业以及现状。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问它干嘛。来唱 歌本来是为了开心,问起来就不开心了。何以解忧,唯有唱歌。 人们喜欢同时需要这个拉琴的人。喜欢就是他的名字。人们把喜欢藏在心里。 在以后的日子里,人们没有再提起他,这个在30岁上和他的提琴一起夭折的年轻 人。 救护车很快就到了,李可凡甚至没能挤进人群,去与高塬告别。他被蒙上白 布,绑在担架上,4 个穿白大褂的医务人员抬着担架,把高塬从林中空地抬出, 送上停在路边的救护车。人群自觉地分成两排,目送着这个刚才还在以无穷的生 命力量拉琴的人。高塬就这样走了。 刚才高塬拉琴的地方上空,那一片黄栌树枝上孤零零的红叶,终于飘落下来, 和地面上无数早已飘落的红叶,静静地躺在一起。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 李可凡怎么也没有想到,高塬会以这样的方式离开人间。 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林中空地又恢复了原来的状态。夕阳收起了它最后的 光芒,暮色包围了山林土地。 一切依旧。 -------- 梦运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