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洼狸镇自从开过了承包大会以后就没有安宁过。先是赵多多买来一个小汽车, 在街巷上像只矮腿猪一样整天乱蹿,使人们又惊喜又慌乱;接着是“公务员”的出 现——她是赵多多从河西聘来的,奇怪的穿着打扮也令人不安;最后是地质勘探队 丢失了一个铅筒,而据说铅筒内有一枚小如米籽的叫做“镭”的放射性物质,在勘 探工作中至关紧要。为寻找它,地质队报告了公安部门,又请求当地政府配合,张 贴布告,说明那个铅筒可是个要命的东西,哪个无知的人如果贪恋铅块,或身体发 生恶性病变,或下几代受射线影响而生出畸形的人来。县委马书记及镇委书记鲁金 殿都在全镇大会上讲了话,号召谁拣到那个铅筒,务必快快报告。地质队的李技术 员就铅筒在会上作了进一步说明:把它丢进水井、埋进土里、藏进草垛,都无济于 事。它会长久地作用于洼狸镇,使镇上人生一些奇奇怪怪的病、下一代出现畸形人 等等。布告贴了,会也开了,那个铅筒仍无踪影。愁云笼罩了镇子,所有人都叫苦 不迭,长长叹气。也许受影响最大的就是李知常了。他经过长期的踌躇之后,终于 动手设计变速轮了。往日在脑海里旋转的金色轮子而今落在纸上,又化为光滑的木 轮,最后变成黑青色的生铁轮子。整个过程都由李技术员和隋不召参与帮忙,铅筒 的事情发生后,更复杂的调配安装工作只得暂停。隋不召和李技术员再也顾不得变 速轮了,连日来一直在寻找铅筒;隋不召对拣了铅筒拒不交还的人大骂不止。 也正好这时候李其生病了,李知常放下一切,又到炕前服侍父亲去了。 隋抱朴仍旧为“洼狸粉丝生产销售总公司”看老磨。他近来除了和镇上人有着 相同的不安之外,还一直为进城的见素担忧。见素只在进城不久来过简短的一封信, 信上称一切皆好,让全家多加保重,他忙一段就回来等等。一个月又一个月过去了, 没有信,也没见人。抱朴在弟弟离开镇子时曾反复叮嘱过他:遇事千万不要铤而走 险,他一一点头。抱朴现在回想起来,怕是他在搪塞。粉丝厂更了名字,可是老磨 屋依旧,粉丝房依旧。不同的只是赵多多有了小轿车,来粉丝厂的客人增多了,宴 会一个接一个。紧挨旧厂的空地开始扩建新厂,赵多多又到银行贷了几十万元的款 子。小车司机是借来的,后来赵多多用高工资将他长期雇用了。赵多多闲下来让司 机教他开车,说“大企业家”哪能不会开车。有一次车子在老庙旧址上盘旋,隋抱 朴走过那儿就被喊住了。赵多多让他也坐上车子,说经理要亲自给大少爷驾驾车子, 驾不好,翻了车,跟大少爷死在一起也值得。车子在广场上乱扭乱蹦,司机在车外 大声指挥,面无人色。赵多多咬着牙,手老在方向盘和一些手柄上抓挠着。车子向 着一堵残墙冲去,赵多多“啊啊”地喊起来,隋抱朴一阵眩晕。突然赵多多两腿一 蹬,车子向上一蹦,发出了“呜”的一声,停住了。残墙离车子只有一二米远了。 赵多多哼哼地笑着,说:“不老实,我就干掉它!”他头上滴着豆大的汗珠,见抱 朴平静地望着残墙,就说:“你的招数到底好些,嗯。” 每到了半夜里,粉丝房里就出现了那些杂质淀粉坨子。抱朴知道上次调查组走 了个过场,这一回赵多多掺假就肆无忌惮了。 抱朴的心一阵阵发痛,他真怕白龙粉丝在国际上的声誉一跌再跌,最后结局凄 惨。一连多少个晚上过去了,抱朴终于再也忍耐不住,就直接去找了镇委书记鲁金 殿。鲁金殿握住了抱朴的手,说我可是第一次在镇委见到你。抱朴说:“也许因为 我是老隋家的人吧,我特别害怕洼狸镇的粉丝在这一辈人手里完蛋。我来找你,不 是我变得太胆大了,是我变得太害怕了。”鲁金殿听着,脸色发青。他久久地望着 远处,说:“我们镇委多次阻止过赵多多,没有用。上面有人支持他。前一段县委 马书记来了,我们向他作了汇报,他说在这个事情上坚决不能妥协!不管是市里还 是省里有人支持,都不能妥协!这关系到我们的国际信誉!他让我们镇委尽快搞个 材料。”鲁金殿说到这儿用拳头捣着桌子骂道:“有些人他妈的算瞎了眼!县长怎 么样?省里的副局长又怎么样?我都不怕!我干一天共产党,就得跟那些王八蛋斗 一天!我就不信没人豁上去……” 隋抱朴把余下的时间大都花在算账上。他拨弄着朱红算盘,不知疲倦。他越来 越感到弟弟说得对:这笔账算得太晚了。他最怕的是听到远处飘来的跛四的笛音。 那时候他就会离开桌子,站到院子里久久地张望。这笛音如今是毫无遮掩的一种欢 乐,听久了,又会从中听出一丝淫荡之气。抱朴恨不能跑过去折断他的魔笛。从这 笛音里,他可以看到小葵日渐消瘦,眼窝发黑;小累累赤脚奔跑,衣不蔽体。在这 样的夜晚里他不能做任何事情,也不能安睡。到了白天,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想看 一眼小葵和小累累。他在所有可以见到他们的地方转悠,结果却令人失望。不知多 少天以后,他终于见到了手扯累累的小葵:一切都跟抱朴猜测的一样,她更黄更瘦 了,头发又乱又长;小累累似乎更矮小了,两眼灰暗。 小葵是领孩子买糖果的,在店门口遇到抱朴,瞥一眼就要离开。抱朴说:“让 我看一看累累!' ,小葵说:”他爸在家等着。“”你和孩子都瘦了!“抱朴又说 一句。小葵冷冷地笑了笑,扯一扯小累累走了。 隋不召见到抱朴就谈寻找铅筒的事,他说日子越拖越久,恐怕是无望了。要知 道它的底细也许只有耐着性子等上十年二十年了,那时候谁家会生出畸形人;不过 已经没有老隋家这个最年长的人了。隋不召嘱咐侄子,让他千万记住,今后无论谁 家生了孩子,都要去看一眼。谈过了铅筒,就谈老朋友李其生的病。他叹息说: “李其生大概这一回不行了。郭运去看了,也恐怕不顶事。他是狂病复发。以前犯 病都是跳到炕上,手扯炕席,这一回只能满炕滚动。我知道他一辈子的力气耗到今 天也差不多了,像熬到根上的蜡烛。狂病狂不起来,也算病到头了。完了,洼狸镇 剩下这么一个英雄也要完了!……”隋不召谈过李其生,再也打不起精神。抱朴跟 他谈见素的事,他才慢慢精神起来。他说:“来信了?没有?嗯。 这个好。我早年跑出去驶船,从来也不往回写信。自己在外面闯荡去,做些大 事情,做成了再回来见父老乡亲。那时多气派。他去的那个城市我也去过,卖零食 的多,还有在十字街口开场子耍枪的。俊气姑娘也多。有一个二十多岁,脚大手大, 好。我如今还能想起她的模样来。名字记不清了,大概叫‘触儿’……“抱朴打断 了叔父的话。隋不召抹抹胡子,小灰眼珠一闪一闪地对抱朴说:”你见到赵多多那 个‘公物(务)员’了吧?嘿嘿,多多有眼力啊,捣鼓来这么个俊气玩意儿。小手 小脚葱白一样,走起路来颠颠的。腿真长啊,光是这双腿吧。嘿嘿,我是老了,我 不顶事了。早上十年二十年,跑了她!“抱朴听到这儿就站起来,约他一起去看看 李其生。 赵多多到粉丝房里转悠时,总是领着公务员。姑娘跟在后面,气喘吁吁。每当 他们来到时,粉丝房里所有的眼睛迟早都要转到公务员身上。她穿了一条窄窄的粗 布裤子,红绸布衣服扎紧在裤子里。小身体紧紧张张,耐人寻味。赵多多走着看着, 不时伸手拨弄一下悬起来的粉丝束。他问工人这一班开始做了几个粉坨?浆液好不 好?工人回答了,他就对身后的公务员说一声什么。打铁瓢的黑汉在高处拍打着, 见公务员走过去,就喊:“嘿!嘿!嘿! 嘿!“赵多多仰脸骂一句:”起性?给你用火棍燎燎!“一屋子人哄堂大笑。 公务员问赵多多他们笑什么,赵多多说:”笑火燎毛虫。“公务员正好站在了大喜 身边,大喜在涮粉丝的时候顺手捣了她一拐肘。公务员又往前走,渐渐挨近了闹闹。 闹闹一声不吭地在温水盆边忙着,见公务员背向水盆,就往她绷紧的臀部上撩了一 把水。 赵多多走出粉丝房,公务员跟在他的身后。刚刚出门公务员就抱怨起来。赵多 多说:“那里面流氓很多。”他们到了河边磨屋里。隋抱朴坐在方木凳上没有动, 赵多多介绍说:“这是老隋家的大少爷。”公务员伸出手来握手,隋抱朴跟她握了 握。公务员笑了,对赵多多说:“少爷就是文明些。”赵多多哼一句:“招数不错。” 说着去看运输带上的绿豆,用手捻着。他们出门时,抱朴无意中看到了公务员泛湿 的臀部,心中大惑不解。 这天夜里抱朴拨弄着大算盘,有一种空前的紧迫感。这笔账无限繁琐。算着算 着,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和父亲当年使用的是同一把算盘!两笔账在某一点上相契合 了。抱朴站起来,久久地呆立着,额上渗出了一层汗珠……每至深夜疲累了,他就 吸起烟来,读那本油布包着的小书。如今这本小书已经磨去了边角,上面满是亲手 划上的杠杠圈圈。他读不懂的地方就做上记号,留待再去琢磨。读一遍和读两遍可 大不一样,有时候会发现假懂。下面的这一段他已经在一个月中读了三遍,今夜还 想读一遍。“资产阶级在它的不到一百年的阶级统治中所创造的生产力,比过去一 切世代创造的全部生产力还要多,还要大。自然力的征服,机器的采用,化学在工 业和农业中的应用,轮船的行驶,铁路的通行,电报的使用,整个整个大陆的开垦, 河川的通航,仿佛用法术从地下呼唤出来的大量人口——过去哪一个世纪能够料想 到有这样的生产力潜伏在社会劳动里呢?”——抱朴像过去一样,一读到这里就有 些激动了。他在心里对比着“不到一百年”与“过去一切世代”的关系,认为那两 个人有着巨大的对比和运算能力。这里面显然有更大更繁琐的一笔巨账。想到这里 他把算盘往一旁推了推,感叹不已。他想到自然力的征服问题,自然而然地一一对 应到洼狸镇上去了。他发现“机器的采用”一项,老磨屋刚安装变速轮不到两年; 化学的应用在洼狸镇等于没有:“轮船的行驶”如果去掉一个“轮” 字,那么必须指出,这在很早以前的洼狸镇是极为发达的:“铁路的通行”, 洼狸镇显然没有,全镇也许先后只有四人见过火车:“电报的使用”,没有电报。 洼狸镇有个邮电局,可是不能办理电报业务。 隋抱朴认为这都是早就应该做而没能做好的事情。那么理解起来就愈加困难, 因为镇上没有。没有怎么理解?抱朴绞尽脑汁的就是这个。这牵涉到了极其复杂的 问题,他不得不承认。也许他这一生是读不懂了,但他要读到底。他的手瑟瑟抖着 拾起火柴,点燃了不知何时熄灭的香烟,又翻开了另一页,寻找着他反复领会过的 一段话。 要给基督教禁欲主义涂上一层社会主义的色彩,是再容易不过了。基督教不是 也激烈反对私有制,反对婚姻,反对国家吗?它不是提倡用行善和求乞、独身和禁 欲、修道和礼拜来代替这一切吗?…… 抱朴怔怔地望着这段话。每读到这里他就是这样的眼神。他又一次问着自己: 你不是也激烈地反对私有制吗?回答是。你对婚姻及国家的态度呢?回答是含混模 糊的。那么你是否有过行善和求乞、独身和禁欲、修道和礼拜的思想呢?有没有呢? 哪怕是一丝一毫,有没有呢?你是否也过分重视了色彩而抽掉或部分地更改了它的 实质呢?你怎么回答呢? 抱朴冷冷地看着那几个问号,额上渗出了汗珠。他无法回答了。他仔细盘查着 自己,心上一阵阵灼痛。这多少触及到了他灵魂最深处的东西,让他一遍又一遍地 筛过那些痛苦、忧虑和欢乐。 是的,这要严格地考查已有的一切,考查行为的根源,考查整个的过程。他又 想起了见素进城之前的那场彻夜长谈:那里面有追溯、有自我肯定和自我批判、有 惶惑。生活没有尽头,那场长谈永远都在继续着……隋抱朴感到头有点胀,就轻轻 地合了书页。他走出门来,第一个感觉就是风那么凉爽。接上他看到了含章的明亮 的窗子——妹妹正把窗扇打开了,昂首看着窗外的一切,看着星光。 说:“安罗经,下指南,须从乾宫下。盖乾宫者乃二十四向之首,夫乾者天之 性情,故下针必以是为先。庶针定向,不至浮沉‘……”隋不召咕咕哝哝,像唱歌 一样背过了“下针法”,问李技术员:“要不要我回去带那书来?你们端着那器械 转动时先从乾宫开始吧,那是二十四向之首。”李技术员笑着回绝了:“你那是航 海的书,与这个无关。” 当他们提着器械出现在街巷上时,近处的人家还是有人跑出来围看。探测器端 起来,指向谁的房子,该户的主人就不免面带惊慌之色。器械“嘀嘀”叫着,仍无 那个信号。隋不召观察过几个人的脸色,这时就大声建议说:“再探!”探测者于 是又重复工作一次,结果仍如从前。大家又失望地移动器械,逐门逐门地探起来。 后来跟随探测器往前走的人终于多起来,二槐不得不背枪跑来驱赶。 人们被迫站在远处观看,都神色肃穆地注视着那些像机枪模样的东西、那些关 系到全镇命运的“枪管”。李技术员他们不断提起器械往镇子的纵深发展,“嘀— —嘀——”的声音不绝于耳。这声音响过了整整一个上午,连隋不召也觉得它有气 无力。操作器械的几个人都有些疲惫了,只有李技术员还能够聚精会神。后来探测 器接近了隋不召的厢房,隋不召这才提起精神。当“枪管”指向厢房的那一刻,隋 不召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就怕它发出“哜哜”的叫声。 还是那种缓慢的、懒洋洋的声音。隋不召松了一口气。 整整的一天快过去了。探测器全部汇聚一起,那一支支“枪管”在模糊的夜色 里做着最后一圈扫瞄。镇上人越聚越多,二槐驱赶不迭。无数的眼睛盯住那些黑洞 洞的“枪管”,没有一个人说话。 “嘀——!嘀——!嘀——!” 它们有气无力地叫着,一如既往。李技术员一天来将心力全部凝聚到了探测器 械上,这时候又疲惫又失望,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人群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隋不召艰难地站起,搓着手掌在器械旁边走动,汗 水一滴滴往下落着。他走了一会儿,伸出一对巴掌拍了几下,小眼睛锐利地看了看 人群,喊道:“别瞎吵闹了!听我说几句要紧话!喂!闭上嘴巴听……” 人群看着他,终于静下场来。隋不召站在那儿,用恐惧的眼神瞅了探测器一眼, 呼喊道:“大伙儿看准了这个器物吗?它找那个铅筒,找遍了全镇,还是没找到。 铅筒就失落在洼狸镇的地盘上,不知是哪个鬼东西藏下了,藏得好严实。这一回全 镇乡亲可得记住,某年某月有个米籽大的东西落在洼狸镇上,人了土。从今天起时 刻提防吧!从今天起,镇上人得了怪病、生出古怪小孩儿来,都不要惊慌!千万要 明白,毛病出在那个米籽大的东西上,它藏在铅筒里,如今就不出声地趴在镇上的 哪个边边角角。不要惊慌,千万提防,老人告诉小孩,小孩长大了再告诉他的小孩, 一辈传一辈……”隋不召喊着,那种巨大的不幸的后果他仿佛已经亲眼看到,脸色 悲怆,泪水盈眶。一场人鸦雀无声,默默地互相对视。这样停了片刻,不知有谁惨 切地叫了一声,喊着:“洼狸镇哪!洼狸镇哪!什么时候捱到头啊……” 这一夜,镇上有一半人不能安然入睡。 在黎明时分,李其生停止了呼吸。当这一消息传开时,全镇陷入了新的悲哀之 中。 人们纷纷站到自家门口,默默不语地望着老李家的那个方向。 李其生病重的消息谁都知道,他的过世不让人感到惊讶,却使人特别沉重。年 老的人不约而同地记起了饥饿的年代,他那不同寻常的切糕的滋味。又一个老友离 开了洼狸镇,这个人在几十年的镇史上占有特殊的地位。老年人手持拐杖伫立着, 头颅昂起,泪水潸潸。他们后悔几天来老惦着铅筒,没有到李其生的炕沿上坐一坐。 整个一个白天都要留给老李家自己的人去奔忙,老人们痛苦地等待着太阳落山。 他们在这段漫长的时间里互相走动起来,交换着各自的悲哀以及关于李其生的一些 记忆。大家都感到奇怪的是死者多年闭门不出,但突然离去竟使个洼狸镇如此空旷。 洼狸镇没有了李其生,就似乎变得残缺了。 “洼狸镇上最后一个英雄也走了!”隋不召在街上呼喊着,踉踉跄跄,不断跌 跤。 他的呼喊使人心碎。镇上的年轻人逐渐也受到感染,结束了他们的欢声笑语。 如果说赵多多的小轿车和女公务员使人惶惑、铅筒的丢失令人忧虑,那么李其生的 死才真正让人悲痛。镇委的干部亲自过问李知常办丧事有什么困难,李玉明率领老 李家的人忙前忙后。张王氏听到隋不召的喊声,慌忙不迭地关闭了洼狸大商店,到 死者家里严格掌管起礼仪事项。她询问了李知常死者最后时间里的一些细节,右手 手指掐弄不停。旁边的李知常一直泪水不干,这时哭出了声音。张王氏严厉阻止, 告诉他八个钟头之内不准泣哭、不准大声说话。她让李知常关严屋门,然后诵唱不 停。 这样过了八个钟头,天已近黑,两人才为李其生沐浴更衣。李知常拉开了电灯, 张王氏又拉灭。她点亮一根小如拇指的蜡烛,给李其生脱去衣衫。 这个夜晚,一批又一批的人前来与李其生告别。死者生前做梦也想不到镇上有 这么多默默爱着他的老友。人们送香送纸,香纸最后堆起了案几那么高。来告别的 人中,老头子老婆子最为悲伤,常常是没有来得及放下手里的香纸,就伏身哭起来。 李其生如果活着,过去的岁月就能在人们的记忆中活着。那些岁月里有血有泪也有 欢笑。李其生死了,带走了所有的关于过去的记忆,老人们突然觉得头脑中一片空 白。年轻人渐渐也从老一辈悲伤的面容上知道了事情的严重——他们在心中自问, 没有了李其生,饥饿时谁来发明切糕?……讲不清,一切都是模模糊糊地化作泣哭 和抽噎。 各家老人都由儿孙搀扶,源源不断地聚到李其生家。人太多,人们只能在孤房 子里站立片刻,上了香,磕一个头退出来。老李家有人负责登记人们送来的香纸, 用一支铅笔,一笔一笔记得清清楚楚。张王氏坐在蒲团上诵着什么,眼睛眯着,闪 跳的烛光一会儿使她的脸亮起来,一会儿又把她隐在了阴影里。李知常迎送着来人。 用嘶哑的嗓子和人们答话。后来,人群渐渐稀落了的时候,四爷爷手持拐杖, 挟着香纸出现了。他的到来,就像隋大虎灵堂前那一刻一样,使在场的人无不感动。 人们叹息着,目光一齐聚在上香的四爷爷身上。四爷爷上毕了香,又到李其生的遗 体前鞠了三个躬,跟老李家在场的人一一握手,才离去了。四爷爷刚走,赵多多就 送香纸来了。他阴沉着脸,打量着孤房子的四周,双手抄在裤兜里。赵多多穿着笔 挺的西服,使人们大为惊讶。 赵多多走了不久,粉丝公司的女公务员来了。她的穿着使人不能容忍,但大家 对前来哀悼的人也不好说什么。但后来人们又发现她并未带香纸。她的薄薄的上衣 使双乳的轮廓极为清晰,而上衣又扎紧在电镀钢腰带里,臀部又小又圆地那么翘着。 她从外屋奔到里屋,高喊了一声:“赵经理在不在?有他的电话。”没人做声。她 又问两旁沉默的人:“见到了吧?”还是没人回答。 这会儿一直眯眼诵经的张王氏忽地从蒲团上立起,“啪啪”地给了女公务员两 个耳光,骂道:“小贱种!” 女公务员被打懵了,刚要说什么,老李家站出了两个男人,架起她来,没头没 脸地扔到了门外的黑暗里。 一个满身妖气的女人来诱惑亡魂,在场的老老少少今生还是第一遭见到。张王 氏加倍地吟诵,嗓门较前变大了些。这会儿隋不召率领侄子侄女赶来了——抱朴和 含章跟叔父跪在了孤房子里,久久不愿起来。隋不召跪在前边,小声地倾诉着,泪 水滚滚。 第二天孤房子前搭了席篷,仍由张王氏请来了那班弹奏的人。 这些人像在隋大虎灵堂前一样,奏出了一支又一支美妙绝伦的曲子。所不同的 是这一回没有那支魔笛打扰,乐声更加完美动人。 送葬那天,镇上人几乎全部出动。有人后来评论说,这是几十年来洼狸镇最隆 重的一次葬礼。这次送葬应该记人镇史。 送葬的指挥人无可争辩地是张王氏。她亲自选择了墓地,看风水,定时辰,安 排一系列繁琐的、除她而外任何人无法搞清的礼仪事项。抬棺木的几个大汉由她选 定,系棺木的绳子怎样打结、棺木哪一端先离垫凳,也由她一一关照。送葬队伍还 未出发,她已差人沿所经路径走了一遍,又派人在镇城墙下烧过纸钱。然后,静静 把守通道,不得任何车辆此时此刻在城墙之下驶过,尤其要提防赵多多的铁壳小轿 车。一切安排就绪,送葬队伍刚要启程,突然隋不召建议将李其生遗留在孤房子里 的杂乱东西一并人坟,以慰亡灵。 张王氏与老李家的几位长者商议,长者面有难色。隋不召再三说服,指出李其 生一生孤单,唯有这些做伴。大家觉得所言有理,再加上时辰逼近,也就依了隋不 召。张王氏一声吆喝,有一人将一个黑色的陶盆高高举起,猛力在地上摔碎。棺木 离开垫凳了,哭声顷刻大作。送葬队伍往前活动了。李知常披麻戴孝,几次哭得弯 下身子,然后倒在尘土里。白色的孝服沾满了黄土,人们不得不搀起他往前走。整 个老李家的人都排在队伍里,按分支和远近,或穿孝服,或不穿孝服。渐渐,围看 的镇上人也自觉地随在他们之后,成一个长长的队伍往前活动着。前头的棺木出了 镇城墙那一刻,哭声像浪涌一样突然迭起。这哭声男女混成一起,撼天动地,把尘 土也激扬起来,像乌云一样飞上了城垛。有人亲眼见铁色的城墙被哭声摇动了,那 城垛抖了一下,又抖了一下。队伍一时像凝住了一样,一动不动地停在了城墙下。 哭声一阵阵如山洪暴发一般,越来越大。镇城墙继续被摇动着…… 李其生在这个秋天里给埋葬了。 洼狸镇在悲伤和惊恐中度过了凄凉的秋天。铅筒没有找到,祸根仍然留在某个 角落。漫长而寒冷的冬天来到了,大雪几次覆盖了铁色的城垛。粉丝公司的扩建进 展迟缓,投资的人家已经满腹狐疑。洼狸大商店也没按时开门,原因是张王氏心灰 意懒。酒坛内掺水太多,因为货价一涨再涨。李知常长久陷于悲痛,暂时无心安装 变速轮。隋不召和抱朴盼不来见素的信,也忧心忡忡。女公务员自从被人从孤房子 里摔出,脸上落下了杏大的疤瘌,赵多多觉得有碍观瞻,正考虑是否将其解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