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胜八方
我“恰好”赢了司马一目。
司马汗涔涔地,摆置棋子,翻覆棋局,终于忍耐不住,问:“姑娘是哪里人?”
我摇摇头,应声道:“不,我不知道。”
一边庞德公拊掌大笑:“司马,你还不搬出去么?天下手谈数荆襄,这话也当
改了!”
司马叹了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江山变化,不是我们这些小老儿所能知
的了。”
我安静地看着这两个须发皆白的老人,忽然觉得有点悲伤。
我说:“我想见见……你们说的,那个什么竹?”
先生说:一面能定终生。
先生还说:有的人遇不上,有的人遇上了,而不能知。
先生问我:你是愿意永不遇见呢,还是愿意不能知?
我沉吟片刻,大声回答:“我宁可不知道,见却是要见的!”
离开先生后,他的话语总会在不经意时一浪浪袭入我心,先生的声音,始终那
么轻飘飘的、捉摸不定,放了手去,便看见它们在黑夜里缓慢漂浮,像一只只萤火
虫。
先生与我住的地方,没有“竹”,我们那里有各种各样的植物,每一种都有个
好听的名字,然而我从来没有听过“竹”。直到见着它,我才轻轻笑了,说:“原
来是潇湘夫人。”
像这样青色修长、枝叶摇曳的生物,在谷中也是有的。
我第一次见它,惊诧了许久,转而问先生:“这是什么?”
先生微笑起来,抚摩那青色的身躯,说:“潇湘。”
“姑娘说什么?”司马好奇地看着我,问,“什么夫人?”
我走上前,将手心放在“竹”上,回眸笑道:“潇湘,潇湘夫人。”
庞德公乐呵呵地说:“这可奇了,潇湘二字,又有何解?”
我笑折青枝在手,道:“老先生不会不知道舜之二妃吧?”
司马一醒,笑道:“舜帝南巡,死于苍梧;二妃闻讯,赶至湘水。乃低泣不绝,
泪染湘水,点成斑竹。”语中颇有自得之意。
我应声低吟,持竹枝,轻击节,歌道:“斑竹生泪痕,点点诉相思。欲听瑶瑟
怨,且待月明时。”歌之再三,余音缭绕。正当薄暮冥冥,偶有徐风渗透在夕阳淡
黄色的光芒里。竹香竹影,翩然与我共舞,两位老者目瞪口呆,及至我歌声渐歇,
他们还没缓过神来。
“此曲又是姑娘的先生所制么?”良久,庞德公低叹着问。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解释说:“曲子是先生作的,词是我随便写的。先生说
我的词句太过缠绵,不是棋师该有的调子。”
“那身为棋师,该有什么样的调子呢?”我话音刚落,司马便急忙发问。
我点点头,将竹枝一折两段,敲打着身旁竹干,高声歌道:“秋风萧萧愁杀人,
出亦愁,入亦愁!座中何人,谁不怀忧?徒令我白头!”
正歌至此,见司马像是想说什么,一边的庞德公拉了拉他的袖子。司马面有不
甘,却也没有发声相问。我低低一笑,学着先生的样子,将调子微然一压,我原本
婉转清锐的女声,于此竟多出了几分埙缶的腔调:“胡地多飚风,树木何修修!离
家日趋远,衣带日趋缓,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
棋师的味道,原来是忧伤的味道。
黑白子上,漂流着血腥之外的那种残酷。
先生是要干净的,可是先生也是残酷的。
他的残酷,就在他温和的面貌下面,一日日地生长着。
他曾经杀我片甲不存,一颗颗拿去我的黑子,剥掉我身上最后的一块遮羞。
“姑娘的先生,真非常人!”
“嗯,先生是很特别的。”
“那么,姑娘为何离别先生?若有不能言的缘故,还请姑娘恕区区好奇之罪。”
“没什么不能说的。那里只有我和先生两个人,太冷清了。”
“姑娘喜欢热闹?”
“棋盘之上,原该是热闹的。”
“姑娘不觉得外面太热闹了么?”
“我、我现在看着还好啊。”
庞德公和司马徽,都说这茅庐是适合我住的地方。
他们说茅庐后面的一丛竹,是隆中最好的品类。他们说这里向来是最了不得的
棋师的居所。每每有冲动的新手来此挑战,一个个趾高气扬地说:“我欲斩君屋后
竹!”
我淡淡一笑,将行李搬入草庐。我抬头看着这两个开心的老者,问:“那我的
事情,就是护着后面的竹子吗?”
司马飞快地说:“如果姑娘想在这儿住下去,似乎就必须护住那竹子呢!”
我大笑,自案上取了把小刀,比画着我的中指说:“那我就这么等着了。假若
有人能赢得我,非但后面的竹子归了他,就连我的中指,也可以折断了送他。”
“对了,请你们别再叫我姑娘了,这叫法实在别扭得很。” 我又说。
“那该叫姑……,叫你什么呢?”
“我先生是叫我子君的。”
“咳,这样叫法,未免唐突了姑娘。”
“嗯,不错,是唐突了。不如你们也叫我先生吧?”
“先生?呵呵……叫你先生?”
“怎么?不行么?”我目光一瞬,笑问,“又要与我在黑白子上定乾坤?”
旁边人顿时哑然。
我失笑了,说:“就这样吧,你们也叫我先生,文先生,如何?”
日后,《襄阳记》里便有了以下的记载:“隆中有先生姓文讳子君,性好竹,
善棋。黑白纵横,闻名荆襄,手谈妙策,绝胜八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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