层层波涛(2)
另外值得一说的是,庞家还有个少年,叫庞统的,字士元,据说住在稍远些的
地方,他很少到我这里来,但一来便会停留大半天。与别人相比,他年纪大些,话
更少,形容笨拙,衣着朴素,然而大家见到他,都会流露出尊敬的神色。我与他下
过三两次棋,庞统起局极稳,然而未至中局,气势上便趋向凌厉,至于下半局时,
锐气往往轻泄,因为不能持久而落败。败棋后他拱手道谢,也不与我多说话,只独
自坐在棋盘面前,沉思良久,直至哑然失笑。
“我想他已知道败局的原因了。”我坐在一旁,向身边的少年说。
少年一面往嘴里塞果脯,一面喝茶,一面又嘻嘻对我笑道:“庞士元啊,早些
时候我们都将他当了愚笨的人。就连德公,也很少夸赞他呢。”
“他自然是不笨的。”我说,“只怕他比你们都要聪明。”
另一个少年挤过来,颇为狭促地说:“太聪明的人容易早夭。”
我笑着一把推开他,说:“瞧你说的什么话。”
应了我的笑,三四个少年群聚上来,人人推他一下,说:“瞧你说的什么话!
当心司马先生说你是个癞蛤蟆!”于是一道滚翻在地,哈哈大笑。
唯有一个马姓的、白眉毛的少年,并没有和他们闹成一堆,他正襟危坐,继续
与我说话:“司马先生是很看好士元兄的。听说司马先生曾与士元兄长谈……”
我笑笑地插嘴说:“司马在树上采桑,庞统坐于树下,二人一下一上地谈了一
下午,就是那次么?”
马姓少年点点头:“嗯。那以后,司马先生极赞士元兄才华横溢,为他起了个
雅号叫‘凤雏’。”因为怕我听不真切,这少年将手指蘸了茶水,往小几上一笔一
画地将“凤雏”二字写与我看。
司马颇喜品鉴人物,人称他为“水镜先生”,取的就是他眼力极准,品评又非
常公道之意。荆襄一带,凡能得司马赏鉴的,三个月中必然名声鹊起。
我转头看看还在复盘的庞统,又看看面前样貌温和的少年,笑问:“凤雏的意
思,是还没成长起来的小凤凰吗?”
少年踌躇了一下,说:“既然是凤凰,就一定可以声鸣九天。”
我为少年满斟茶杯,低声笑道:“可我觉得他不够漂亮,他还没有你漂亮。”
他的面孔腾地红了,垂下头去,细声说:“文先生又开玩笑了,先生总喜欢取
笑人。”
我“嘿嘿”地笑起来,心里洋溢了一种捉弄人的快乐。
我又问:“你呢?司马有没有给你起什么雅号?”
少年面上仍有余红,说:“不,我并没有那样的才华和福气。”
“那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马良。”
他又一次蘸了茶水,正欲往几上写下他的名字,我挥手阻止了他。
我说:“马良么,良好的良么?‘马氏五常,白眉最良。’你在乡间已有如此
赞誉,又何必在意司马是否夸奖于你呢?”
少年一愣,正欲说什么,忽听得庞统一声轻啸。
庞统走到我身前,深施一礼,问:“文先生能教我棋吗?”
我摇头说:“不能。”
“为什么?”庞统惊讶地扬起眉,没想到我会这么简单地拒绝他。
我举起手指,向着阳光说:“庞统,我的手指,好看么?”
庞统怔怔地看着我的手指,点头说:“很好看。”
我说:“这是荆襄最贵的手指。所以它不会用来教人,在它依旧这么贵的时候,
它的用途是搜罗胜利。”
我话说完,庞统和马良都蹙起了眉头。
不过很快地,庞统将眉目舒展开来,再次施礼说:“谨受教。”
我说:“没什么。”
马良依旧困惑地看着我们,我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说:“这不关你什么事,来,
我们来喝茶。”
茶香竹香,混合一处。
我与竹影,也常学世人风雅,要品评这些少年人了。我总以为,像她这样灵异
的精魂,自然别有一番眼光。
“竹影,依你看,隆中的少年人,谁会比较有成就?”我问她。
“自然是庞统啦。”
她流顺的黑发舒淌在我的衣襟前,我抱住她的肩膀说我要你。
“为什么会觉得是他?”
“我看他很老道嘛。真正做起事来,又是很矫健的。”
“他只是凤雏。”
“嗯?凤雏已经很不错了。司马那个老头儿,可不会轻易赞扬人呀。”
“我在想,司马既然说出了凤凰,那龙在哪里呢?”
“龙?”
“对啊,龙在哪里?”我慢慢地说,“就像黑白子上,最有力的行阵,便是龙。
龙行九天,云雷因而大变。人间若有了龙,就能呼唤风雨。”
“你就是龙。”她偎依着我,仰起面来,笑着说。
她美好的嘴唇,比新生的竹花更娇羞。
我握住她的腰,笑道:“我不是,除了棋师我什么都不是。”
“哼,你就是龙!”她俏脸儿一沉,忽又绽开了柔柔的笑颜,用那轻细几不可
闻的声音,悄悄地、软软地说,“你是我的龙,我一个人的。”
我大笑,拦腰将她抱起。她将整个儿的身躯,都悬吊在我身上,搂住我的脖子
抱怨道: “不要不要,又要坏了!”
“我原是你的坏东西。这个‘坏’字,若用去说了别人,我不饶你。”
急促的娇喘漾在小屋里。
月光下纯银的声音配合了最柔软的胴体。
我们的手指和四肢以了同样妖冶的方式纠缠一处。
窗外,静静的伏龙山起伏连绵,有如我们身躯掀动起的层层波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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