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致琉璃
建安二年,秋风起,卷动竹林枯叶,声声沙沙如尘喧。
竹影在竹里呆的时间也少了,便是白日,我不经意地一回头,也能看见她俏丽
的笑颜一掠而过。有时她轻闪明眸,向我招招手,我推开棋盘走过去,问她有什么
事。她往往什么事也没有,只抱住我向我唇上一下轻吮,说:“好了,回去吧。”
我笑笑地坐回去,没有人察觉到我嘴唇里新鲜的竹香。
除了我之外,似乎也没人能看见竹影。
我问她为什么,她说因为没有人认真去看。
“而且,只有了不起的人物才看得见我。”她得意地笑了,“我可不是凡品哦。”
我拧拧她的鼻子,笑道:“对,你是极品。我倒真想知道,这世上除了我,可
还有什么人能看见你?”
九月九日到了,这一天是登高节。
少年们相约去伏龙山上采菊花、插茱萸,问我去不去,我说不了。他们嘈杂在
我身边,一个劲地说:“文先生一道去吧。很好玩的。”我摇头说:“我没有兄弟
姐妹,连自己是哪里人都不知道。再者,我也不敢遥祝我的先生,如果让他知道我
现在过的是这样的生活,他一定会被我气死。”
说到先生,我不禁眉目黯淡,两年多没回去了,也不知他一个人在深谷里过得
如何。原本喧嚣的少年们见我如此,只得纷纷告退。他们允诺会折了山上的新菊来
送我,一面又央求我备好浓浓的枸杞茶和清清的梨花酒来相款待。
我目送那些欢跃的身影跳上车,高声呼哨扬动马鞭,骏马一声清鸣,撒蹄就跑!
我笑叹了声,转身回到房里,捧出盛满黑白子的棋盒,将它们端端正正地放到棋盘
两侧,举左手拈了白子,放在四象的一角,低声说:“子君,该你了。”
我的右手,我的棋子,我修长美丽的中指。在这个金黄色的秋天,映衬了纯粹
的黑色,无比高雅,也无比从容,使我心中说不出来的舒服。
如今能与我黑子一较高下的,只有我左手的白子。
先生曾经是寂寞的,在我赢他三目半的瞬间,他摆脱寂寞。但是寥落,恐怕是
因为我的离去。
我拈起了第三十七枚黑子,暗自思忖,能离我而去的,有什么呢?
我的棋子,原是离我不去的;那些珍玩,从来就不是我的;这秋云高空,与我
没有丝毫的相干,便连这间屋子,我说走也是可以走的,别人说要收了去,也终究
是别人的。
唯有那丛竹!
我猛然心念一紧,似有种难言的隐疼,从四肢百骸里流露出来。
原来,那个叫竹影的,是可以离我而去的。
我抓了身旁的金樽,用力灌下一大口酒,这酒险些将我呛着了,残浆自唇边滑
落到玄色长裳上。我“哈哈”一笑,将指间的第三十七枚子,重重地拍在棋盘当中!
“请问文先生在吗?”
我转过头去,只见一个背着小行囊的青年,就站在门口。
他身材高拔,形容俊挺,穿着最寻常的白色长衫,干干净净没有任何装饰,便
连腰间的佩玉,亦是铺子里最简单和廉价的那种。一道浅青的巾帻将黑发包裹得非
常平整,足上是淡黄纹路的文士履,连两面的丝绶也扎得一般无二。 B
这是个绝不阔绰、但相当重视仪表的男子。
我在心里迅速地下了判断。
“请问,文先生在吗?”男子迟疑一下,又一次发问。
我借由他的声音,才发现他是个少年人。只因了他极恭整的穿戴和堪称奇伟的
身形,我才在初见他的一瞬,使了“青年”来定义他。
“你是……?”我微笑着问。
“听说先生极善手谈,特来请教。”他躬身施礼。
“嗯?”我微然一惊,问,“你如何知道我就是文子君?”
他望着我手指,从容笑道:“文子君先生的中指,是非常好看的。”
他笑起来的样子,唇角眼梢,亦是非常好看的。
我一时失笑,放下棋子,站起身说:“我的中指不但好看,而且昂贵。你既有
意于黑白来往,却不知能否请动这根手指?”
“我有十六亩薄田。”
“我不需要田地。”
“文先生需要粮食。”
“当然,我每个月都能得到上等的新米。”
“十六亩薄田,其实有六亩是水田,就在伏龙山下。”
“你不必向我解释那么多。你看我像是会下地的人么?”
“不,不像。但先生看我像是能下地的人吗?”
我又一次上上下下地打量他,他温和的黑色眼睛里,藏了真正的骄傲和尖锐。
那是只有像我这样的棋师才能看出来的。我过度熟悉残酷的果决,所以能一眼看出
我的同类。他见我在看他,微扬面孔迎着我,向我一笑。秋天的阳光毫不吝啬地铺
陈在他面上,使我在那一瞬间竟觉得,在未来的日子里,荣誉会像这阳光一样,洒
遍他的全身。
我说:“你不像是会耕种的人,但你是为了要生活得光彩,什么都会做的人。”
“什么都会做?”他低声重复一句,依旧面含笑意。
我点点头:“是的,比如说耕种,我相信你必定学得很快。”
他“扑哧”一下笑出声,忽然对我说:“文先生,我叫诸葛亮。”
我收拾起棋盘,应声说:“嗯,我记得你的名字了。希望有一天,每个人都能
记得你的名字。”
他笑道:“那是士元兄的志向,不是我的志向。”
“你的志向是什么?”我问。
他将身子挺了一挺,温声道:“可以不必记得我叫什么,但希望以后的人们会
记得,我做过什么。会记得,一个寻常的人,究竟能做出些什么事来。”
这时竹影在屏风后向我招手。
我见了,急忙起身,向诸葛亮施礼说:“真抱歉,失陪一下。”
我见竹影缩在一角,便笑笑地对她说:“你这么神秘做什么?反正别人又看不
见你。”
竹影吐吐舌头:“小声一点,我怀疑他能看见我呢。”
“什么?”我吃了一惊,“他?”
我握住竹影的腰,与她一道偷眼看屏风外的少年。他正垂头看着我的棋盘,看
上去他对这套价格不菲的棋具很感兴趣,但他直坐的姿势是如此端正,双手平放在
膝盖上,并没有因为我的离去,而伸手哪怕只是触摸一下那颗颗夺目的黑白棋子。
“看上去他受过相当良好的教育。”我叹息着说,“这并非拘谨,而是端正啊。”
“有的人天性如此,不关家教什么事。”竹影拉住我的手指,亲了一亲,笑着
补充,“比如说你,天生就该是下棋的。”
“他好像很年轻。”我又说。
“十七岁。”竹影目不转瞬地看着他,应声回答。
“嗯?你怎么知道?”我惊讶地问。
竹影轻笑:“莫忘了我不是凡品呢!子君,我求你件事儿。”
我更紧地捏了捏竹影的腰肢,咬着她的耳朵说:“你竟用个求字,又想挨打了
么?”
“我要他腰间的佩玉。”竹影说。
如果月亮是可以得到的,如果竹影喜欢月亮,我会将月亮洗干净送到她手里。
从屏风后面走出来,我面上换了一种神色。
诸葛亮看见了我严肃的面孔,急忙站起身,问我是否已决定接受他的请求。
他实在是个太聪明的年轻人。他可以观察到最细微的枝节并由此做出独立的、
正确的判断。实际上,在这个兴盛品评,相互拔擢的时代,这种年轻人越来越少了。
大多数人只是迫切地表现自己,以期进身权门,他们缺乏了解别人的耐心和眼力,
这也注定了他们永远不能成为一流的指挥者。
我喜欢聪明的人。
但当一个人太聪明的时候,我就会对他多出一点戒备之心。
我转到棋盘前坐下,做了个请他坐在我对面的手势,一面将白子推给他。
他安静地将棋盒拢到自己手边。
我说:“我看你很喜欢这套棋具。”
他点头应道:“如此精致的琉璃,确实非常罕见。”
“如果你能赢我,我非但将中指送与你,便连这棋具也一道奉送。”我得意地
说。
他笑了,笑得好像一个乖巧、识礼的孩子,一面笑,一面将白子放上天元,口
中说:“我从没想过能赢先生。只求亲眼一见先生纵横黑白,便知足了。”
“你倒很有自知之明。”我笑着说,“我不要你的田地,只要你腰间不值钱的
佩玉,权当是你来了一趟的见证。诸葛亮……你叫诸葛亮,是吗?”
“是的,我复姓诸葛,名亮。”他望住我,一字字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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