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孔玉炉
时间如沉香屑一般,渐积在七孔玉炉里。
我偶然捻起细灰,只见庞统和马良的面上,都多出了风霜的痕迹。柔软的胡须
好像春天的新草,突破了他们的皮肤。也许少年一夜间就能成为青年,我连眼睛也
没有眨,慵到他们一个个地窜高了。\
他们照旧常来我这里,照旧为我采摘菊花,喝我精心烹煮的茶水,携带各种酒
料,烘在小炉上。他们也照旧叫我先生,尽管我过度纤细的面容,分明不能承受了
这样恭敬的称呼。不同的是,他们不再缠着想要我与他们下棋,相互间也不再翻滚
打闹。每有合适的人聚在一起时,便都围坐一处,央我做了监茶官,顺次开口,高
谈阔论。那言不及意、反应迟钝的,就去厨下烧火,预备着煮新茶、温新酒,或干
脆拿了诸葛亮种出的新米做饭。说来有趣,到我这来的子弟,每个人都品尝过诸葛
亮汗滴入土后,生成的粮食。
马良始终是温和的,每次聚会他都会提早到,协助我做好准备,快要开席时,
一个活泼泼的的少年常在门边探头探脑,待到人都来齐了,才笑嘻嘻地蹭进屋,占
个角落坐下。我见他面生得很,马良也不招呼他。直到有一次少年在张望时被庞统
见了,庞统笑斥一声:“马谡你又在捣什么鬼?”我才知道,原来他叫马谡,是马
良嫡亲的弟弟。
我对马良说:“日后你若为官,必然公正无私。”
马良低头笑笑:“公正是应当的,大家都会很公正。”
我微笑地瞧着他,又说:“有朝一日,我若求你帮我办些事,你会拒绝么?”
马良一愣,旋即说:“文先生要做的事情,自然是正当的。”
“如果并非正当,却是奸滑宵小的作为呢?”我有意戏他,强问道。
他又怔了怔,微笑着、很认真地说:“先生,士元兄日后一定比我发达,到时
候你不如去求他呀。”
“哈哈哈!”我大笑起来,一面笑,一面说:“原来你不但公正,而且聪明。”
自从被庞统斥后,马谡不再偷偷摸摸了。他很少与马良一道来,总会来得晚些,
来了便往我身边挤。无论讨论什么,马谡的反应都很快,他思维清晰而有条理,虽
然失之粗率,但也算不得大过。兼之他说起话来声音顿挫,语气激昂,大家都很乐
意听他折辩。
马谡说完后,通常由习家几兄弟逐一辩驳、诠释,再是庞家子弟来评判,说说
两面的优劣短长。马良很少单独发言,只时不时地补充些意见。觉得差不多了,庞
统会慢吞吞地开口,这种缓慢丝毫不能影响了他尖锐的思维,他一说话,人人手心
都捏着把汗,因了他常要将每个人的漏洞都揭发了。庞统说完,众人在一阵的沉默
后,十之八九会有更剧烈的争吵,这争吵也将逐渐淘汰掉不称职的辩手,将他们遣
发至庖厨之所。
最先出局的大多是庞家儿郎,他们在口舌上缺乏伶俐和敏捷,不过庞家子弟大
多以“澹泊闲散”要求自己,出局了也只是笑笑而已;接着是习家的一些男子,他
们思维散漫,经不得庞统等人的一下猛击;再然后就是马谡,几乎每一次都由马良
亲自将他挑下阵去,这时马谡就跺着脚埋怨做兄长的“薄情寡义”,而马良会叫他
乖乖留在我身边,自己去厨中代替了马谡该做的活计;然后我看见剩余的各姓子弟
纷纷在庞统慢悠悠的声音里面带羞色、一败涂地,能坚持得长久些的,是唇舌凌厉
的孟建和几乎不与庞统正面交锋的崔州平。到最后,还坐在厅里的,只剩下庞统与
诸葛亮。
严格地说,诸葛亮不是个正经辩手,他几乎每次都迟到,其时厅里已是人头济
济,诸葛亮只好懒洋洋地偎在门边,或者抱膝席地而坐。又因为他每次选的位置都
不巧,以至于有人下场时,他与下场人的座位偏偏隔了太远,不能翻越众人去坐,
只得依旧站着或是直接坐在地上。大家唇枪舌剑时,他也是不大开口,或者会说一
些话,却只是为了引一引大家的话题,只一二句,便又缄默不语了。
直到厅上只剩下三四人时,诸葛亮才会稍微活跃一些。但他开口,说不了几句,
便要犹豫了、迟疑了、含混了,说:“啊,这个出处么,大抵是在郑玄注《易》本
中……这个呀,应该是古《春申书》内卷三,或者内卷五吧?”
最初大家听他这么说,总要他讲个明白,不可藏私;后来却都知道,他并非不
说,实在是记不得了。慢慢地,他也不愿多说出处,只用了个“古人有云”便一概
抹倒。众人因他说的话常常新鲜有趣,不落人窠臼,便也不多强求他。我听着他的
“古人有云”,常要扑哧一笑,心想他口里“古人”,或许就是他自己。
诸葛亮看的书,原是极多和杂的。这与庞统大不相同。
有传言说庞统和诸葛亮同往司马家借书。诸葛亮呆了两个时辰便走了,带走三
卷本;庞统路远些,坐了整整一天,临行前也择其精要,借去三卷本。过了两天,
诸葛亮又往司马家借书,同时还清了日前的卷数;及至庞统半个月后再来,他看到
诸葛亮已越过了第一排书箱。
又有人传出后话,说司马见庞统、诸葛的借书方式,大觉有趣,便问他们读出
些什么。庞统向来敬重司马,一一详说,用了大半天才说完,于本意之外,又有非
常独到的见地,令司马赞叹不已;待问到诸葛亮时,他翻阅着新的文卷,兀自沉吟,
先说了几句某本某本多有迂腐之见,又说了几句某本某本大概讲了什么,便再无话。
司马等到急时,忍不住发声相问,诸葛亮倒吃了一惊,说:“就那几句,没了。”
传话人到最后又补充了句:司马先生之所以看重诸葛,恐怕只是因为诸葛亮仪
表堂堂吧?因司马每以“颇善相面”自诩,那传话人的话,似也有三分根据。
然而我对这类传言,也只当了茶余的消遣,并不往心里去。我不关心诸葛亮看
书的方式,甚至也不关心诸葛亮和庞统的唇舌相争。虽然他二人在一处,机锋频起,
极有趣味:庞统求胜,神色严肃;诸葛亮则是笑脸吟吟。一时语塞,庞统会垂首蹙
眉,不多说话,诸葛亮却呼儿传酒,轻飘飘地将话题转到自己擅长的角度。他们你
一言、我一语,众人插不上嘴,只低声窃窃。此时我在意的,倒是那炉上的茶酒,
匆忙跑去厨下照看,见厨房里,有个马良还在。
茶酒照例是不给诸葛亮的。
我说你若想分一杯饮,就须早些来。诸葛亮摇头说,家里的事情太多,分不得
身。之后我听人说起,原来他还有个小六岁的弟弟,叫诸葛均。我说你不妨带弟弟
一道来,他笑一笑:“均还小,来了只有闹事,也惹人笑。”
一些性情活泼的子弟,会故意拿了茶酒在诸葛亮眼前晃来晃去。诸葛亮也不恼,
只问:“先生,可以借棋一用吗?”我点点头。他便自顾将棋盘摆开,左手持白,
右手持黑,自己与自己下将起来。黑白子上的纵横,就此袅袅在众人欢喜的喧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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