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理乱世(1)
诸葛亮二十一岁起,我赢他三目半就已需要聚精会神了。倘若我因了竹影在身
后巧笑招摇而心神荡漾,后面的棋就会下得很吃力。偏生竹影又极喜避在屏风后,
我不知她在看谁——我竟然不知她在看谁!
“先生……凌厉起来了呵。”诸葛亮很快就能发现我的攻势。
我锋芒毕露,黑子如入无人之境。有时明知他故布疑阵,为了享受杀戮的快感,
我仍会不顾危险,奋勇而前。
竹影竹影,我我卿卿!我不卿汝,汝当与谁卿!
过度的锐利, 其实是我这身躯不能消受的。晕眩像浓烈的光,直击入我眼里,
执子的中指莫名的一颤——尽管只在一瞬,却足令我心惊魂慌。
诸葛亮的目光,依旧是明晰的和敏锐的。
“先生怎么了?”他探过身,抬手向了我的中指握来。
我一挥手,力斥他道:“别动!这不是你能碰的!”
想我当时面目,激愤中只怕更有几分狰狞。
这不是你能碰的,我的中指,不能轻易地被人碰触。
它只适合执了最上等的琉璃黑子,只适合被一双温柔如水的手笑笑地捏住,用
力一捏,笑笑地问:“疼不疼?我看你这样昂贵的手指,会不会疼的啊?”
诸葛亮被我唬住了,迟疑了一下,才讪讪地说:“先生身体不好?”他收回手,
兀自将指插入白子,“沙沙”地摩挲着,垂头又说:“或者先生该休息了?”
我大笑。
我说:“诸葛亮,你听好我便没有身躯,只有这一根手指,亦足可对付了你!?
我将唇一抿,落子胜风。
他抵挡得很狼狈,额上一滴滴地渗出汗来。
然而他是微笑的,始终微笑着,无论棋盘上他踉跄行走,何等狼狈,我眼里的
这个白衣男子,仍旧微笑如故。我没有去过江南,我听说江南有好景,杨堤上小燕
双双剪。我也没有去过中原,我听说中原高山多峻拔,黄色的土地好像巨大的幕布,
一眼望不到尽头。我在诸葛亮的眼中,倒像见到了江南和中原。我心内一震,这样
一个男子,英才伟烈、风度翩然,原本不是女孩儿所能抵挡的。\
我看见的,正是竹影看见的!
我心缓慢地疼起来。
疼得缺乏缘故。
“先生,你面色很不好。”诸葛亮一面艰难地应对着我,一面温声提醒。
“且关心你自己!”我厉声道。
他又笑了,笑着建议说:“先生该休息了。”
“正在弈中。”我说。
黑子白子在我眼前扭动,宛若相互纠缠的两条游龙,龙头昂藏黄金爪。
我第一次发现这活生生的棋子,竟活在我中指之外;我又看见他的手指缓慢地
按下去,拍了拍白龙的身躯,俨然是个成竹在胸的术师,可以驾御云雷天马。
成竹在胸!成竹!竹子!
她还在看着,她表情严肃,目光却流露爱意!
我不知道她在看谁!我不敢说,我不敢说我不知道她诎谁?
“你去找他?!须放着我不死!”
陈旧的话语惊雷骤起,在我胸中轰隆作响。
他落下白子,一步错着。
我抬眼看他,他微笑着,不说话。
他不是马虎的人,也许技艺尚有残缺,但绝不至于如此疏漏!
“你以为我会输么?”我冷笑。
他摇头说:“先生的棋艺,远高于我。”
“那为什么!?”我用力撑住棋盘,琉璃丝丝裂开。
“先生太固执了。”他笑叹一声,“身为女子,原不该如此劳心。”
我怔住了。
他用“女子”二字,飘飘然地区别了他和我,也飘飘然地,将那个堂皇的“先
生”的称号,自我身上摘去了。
“技不如人,奢谈男女,岂不好笑?!”我“啪”地将黑子击上!
我这身躯呀,正在空洞下去。手指、眼睛、我那填斥了激愤的头脑和心情,纷
纷从皮肤之下流荡而出。当对弈成为职业和“意义”的时候,落子也便成为了习惯。
我讨厌习惯,我讨厌单调的“重复”而不是每一次的“创造”与“邂逅”;先生说,
有的人可以成为棋师,有的人只能当个棋匠。先生说,子君你是很好的,子君你要保
持了对于黑白子的新鲜与好奇。先生说,如果有事情使你疲倦,那么子君你就放弃
它。先生说……我讨厌习惯。
然而当我皮肤之下空无一物时,唯有那多年的习惯,令我手指自动,令我尊贵
如旧。令我赢。
诸葛亮将了白子,在手指间转动着。
我正襟坐在他对面,并没有催他。
我也没有像寻常一样,看他究竟应该落在哪里,我头疼欲裂。
却不知屏风后面的那个人儿,有否看出我隐隐摇晃的身躯。
真是可笑啊!她的眼睛她的笑,怕是早就湮没于白色的波涛中了罢。
我低低地笑出声。先生的影子,恍惚地叠在了我身上。我记得先生也曾这样地
笑,在我赢他三目半时。那时夕阳落在他面前,落在青石盘上。金黄的光泽将我目
之所见,渲染得一片灿烂。
此局要赢诸葛亮恰恰的三目半,是艰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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