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理乱世(2)
竹影在屏风后全神贯注。我心里起伏着她轻柔的呼吸,我留恋着、疼痛着,爱
惜着,我想要拔足而起,奔至她身边,将面孔埋入她浓浓的黑发里,随着她,一道
呼吸;告诉她,我们是——一起的。痛苦袭来,像那极锐利的银针,一点点扎入我
太阳穴,又一点点地抽动摩擦,不肯终止。
“先生……?”
“别理我。”
诸葛亮没有理睬我,他没有理睬我,便将手里的白子放下了。
然后他一枚枚地检点起白子,又一枚枚地拾起了我的黑子!
我大惊失色,按住他的手:“你在做什么?”
他说:“我在收拾棋盘。”
我尖声道:“棋还没有下完!”
他转而来拿我的棋盒,我紧紧地压住棋盒,叫道:“你做什么!?”
他微笑着说:“拿来,我把黑子放好。”
“不要!”我将棋盒压得更紧,“你别再捣乱!我来复盘!你不要乱动!”
他便将手一挥,盘上百余枚黑白子,顿时纷乱无所依。好像瞬间丧失了将军、
颠倒了旗帜的两支军队,一时人步散乱,马蹄蹉跌,那哭喊的、惊叫的、呼兄唤弟
的、哀伤悼死的,无数种声音流散开来,金鼓刀枪不息于耳!
屏风后,青色的人影已不见。
我愈加晕眩难耐!
诸葛亮不是棋师,他永远也不会是!所以他永远也不会相信棋盘上面,是真正
有战争的!而且,是需要结局的战争。他无法了解我这斗室里,如今有了多少亡魂
飘荡:他们盔甲残缺、兵刃钝折;他们断肢无头,血流七窍!腥咸的气息在空气里
浓浓盘旋,这是我房里从未有过的味道!
“诸葛亮,你是一头猪!”我高叫着。
他从我手下夺过棋盒,我眼睁睁地看着他,将棋子一枚枚地收入盒中。
我想要说话,血腥气堵住了我的唇舌。好像有面目流血的黑衣甲士,盘旋至我
身侧,猛然伸手便抓!
“诸葛亮!你真是一头猪!”我舞动手臂,像要挣扎掉什么。
“文先生,我扶你去休息。”
诸葛亮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没有感觉到,只因这屋子,看上去人仍是整洁
和干净的。那些精巧的摆设,都在了原来的地方,我看见它们上面拥挤着流散的军
队,破败的容颜,诸葛亮看不见!
他的模样和微笑,依旧从容不迫,彬彬有礼。
如果他有真正棋师的目光,他转过面去就会发现,有浓黑色的血液,正滴在他
雪白的衣领上!
有一种棋局,是不可以被打断的。
你若打断了它,便是扼杀了太多黑白甲士。
你若犯下杀孽,就须以了自身来救。
拯救的方法只有一种,它的名字叫“赔”。
将你赔了它。
将你的性命打断了,照样地赔给它。
这些是我先生说给我听的。
在那个封闭的深谷里,先生给各种植物起上奇怪的名字,使我觉得那些植物全
都怀着妖娆的性子;先生还给我讲了很多古怪的故事和禁忌,让我觉得他说的都是
真的。先生也许真是个了不得的天才,他用奇诡的、甚至是恐怖的想象,令漫长的
时间水过无痕,使人维持了永恒的好奇和敬畏。
我相信先生说的,都是真的。
我相信一旦棋盘被搅,又无法复盘,就会有诅咒降临。
这种相信令我心神慌张,可一见到诸葛亮含笑的眸子,所有诡秘的慌张,都突
然变成了人间的愤怒!
我大叫道:“诸葛亮,你想做什么!你究竟做了什么!?你竟敢,你竟敢……!”
我没有再叫下去,只因我看见,整个屋子,不知何时,竟完全地清洁起来了。
一种特别的香味,有点像竹子,又比竹香更多了几分凛冽,萦绕四处,慢慢流散。
传说有种人,具有整理乱世的力量。他们的微笑,就像金灿灿的阳光,能够照耀到
最深的和幽黑的山涧里。我转动面庞,打量四周,那旌旗、那人马,什么都没有存
下,或者根本就没有发生。
“我收拾了棋局。”这时诸葛亮回答我,“三目半,我怕是难以越过了。”
“为什么要这样?”我问。
“什么为什么?”诸葛亮佯作不知。
我“哼”了一声:“也许我会赢你六目,甚至更多,而不是三目半。”
“那就是‘也许’的事情了。”他不置可否地说,忽又笑道,“也许我能赢先
生你也说不定呢?”
“滚你的!”我大笑起来,顺手抓了件小东西向他掷去,“真那么想要我手指
的话,多练练再来!”
他闪身避过,低声说了句什么。
我问他:“你说什么?”
他说:“没有,我并没有说什么。”
我追问道:“你究竟说了什么?”
“啊,我说,我也不是很想要先生的手指。”他微微作笑,又道,“剩余的半
句,说出来先生可能会生气,我且咽下去。”
我还欲说话,他作揖告退,我照旧不留他。
屋里只剩了我一人。诸葛亮走了,将门顺手带上。竹影没有来,大抵又去睡了。
棋盘安静地懒在我身边,两个棋盒里满盛了黑、白二色的琉璃子。
我长叹一声,仰面躺倒在地,双手捂了脸,不知怎么回事,竟有泪水渗过我的
指缝,徐徐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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