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杀不可
文子君没想到诸葛亮会老得这样快。
当她又一次看见诸葛亮时,她突闪的第一个念头居然不是怎么杀了他,而是一
种无端的同情。
衰老是件多么可怕的事啊。文子君想,九年前这个男子四十五岁,他具有矫健、
修长的身躯,无论怎样的衣裳穿在他身上,都会带上莫名的贵气,像是只配他一个
人穿。九年前清素当上新娘,每个人都真诚地祝福他们。没人觉得诸葛亮年纪太大,
甚至连文子君也不那么想。当时她只感到疼痛,好像有一柄异样尖锐的小刀,正从
她心里“剥剥”地削下尘埃。
可是现在诸葛亮老了,清素依旧年轻。如此年轻的清素站在诸葛亮身边,叫文
子君想到了一对父女。
文子君终究还是个刻薄人。
见到诸葛亮后她冷笑一声,转身就走。
清素唤了声:“子君……”
她话刚出口就被诸葛亮制止了,诸葛亮微笑着说:“你放心,她既然来了,就
不会走。我想她是去换衣裳了。农人的装束,是不适合子君的。”
诸葛亮相信文子君很快就会回转来。
清素的手扶着诸葛亮的后背,但诸葛亮无法将注意力都放到清素身上。
那个叫文子君的女人方才给了他惊鸿一瞥。也许只需要一眼,就能将时光轻松
逆转。诸葛亮记起他第一次见到文子君的情形。那是个何等倨傲的女人,身着纯黑
长袍,袍角绣了红线的蔷薇。漫长的藤花缭绕在她身躯的每一处,值得骄傲的胸口
莲花般挺立,托起一瓣最盛的芬芳。阳光闪耀,衣裳合适得像她的皮肤,像她什么
也没有穿。
“我是文子君。”这是文子君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九年前文子君还是曹魏的将军。
那时的诸葛亮已经是蜀汉的丞相了。
“想抓我的话,现在就可以动手。你想抓我吗,诸葛亮?”这是文子君对他说
的第二句话。
诸葛亮摇头,他说了句假话,说他不想。实际上诸葛亮非常想,他喜欢将使他
惊叹的,全都抓入手里,长久玩味。
清素忧伤地看着诸葛亮陷入回忆的面孔,没有打扰他。
九年前她随文子君一道去成都丞相府,飞扬跋扈的文子君非要证明即使见到诸
葛亮,清素爱的依旧会是自己。蔷薇绣花的少年啊,有比疯长的蔷薇更放肆的妖娆。
子君说:“清素,你若真的爱他,我一定要勾引他,然后把他甩掉,使你知道就算
是诸葛亮,亦大不可信。”
多么单纯的子君。
她单纯得不像个使敌人闻风丧胆的将军。
她单纯得叫人怀疑她从来都只是个孩子。
无论是马前悬人头,或者是马后载妇女。
无论是金杯买笑,或者是长歌当哭。
“也许我错了,也许不该叫子君来的。”清素的心乱了,“她是个魔头啊。”
清素问诸葛亮:“丞相为什么说子君是去换衣裳了呢?”
诸葛亮淡淡笑道:“如果我是她,我会这么做。”
清素一怔。
“我未料到她依旧年轻,而年轻人是有资格嘲笑老者的。”诸葛亮继续说,
“倘若她还是从前那个人,她不会放弃每一个嘲笑我的机会。”
“也许不是了呢?”清素轻声问。
“偏偏她是。”诸葛亮微笑了,眼里闪烁着古怪的欣慰。
九年来他很少用心打听文子君的下落,一个重要原因是他害怕失望。就像人害
怕见到童年的好友,那些数年不见的故人往往拥有了别样的面孔。陌生的言谈使人
尴尬,诸葛亮担心这种尴尬会使他逃之夭夭。现在却可以放心了,诸葛亮感激地看
向清素。
清素将头垂下。
诸葛亮问:“清素,我老了吗?”
清素应声说:“不,没有。”
诸葛亮又问:“那我还是从前的诸葛孔明吗?”
清素点点头:“丞相还是从前的丞相。”
“如果我也是从前的诸葛孔明,又怎么会给子君嘲笑我的机会呢?哈哈!”诸
葛亮突然放声大笑,站起身来!
第二次转入中军帐时,文子君愣住了。
有的人善于将时间隐藏起来,待时机成熟才像发掘坚果般、发掘出岁月的光彩。
诸葛亮就是那样的人。文子君见到了个非常矫健的男子,纯白的鹤氅之下,是一身
深蓝的长袍。九年前诸葛亮就是这样的穿戴,轻摇羽扇,吩咐人打开中门,迎接文
子君。九年的时光,到哪里去了呢?文子君怔怔地看着诸葛亮含笑的面孔,看着他
打理得整整齐齐的鬓角,看着他挺拔的身形,恍惚有如一梦。
文子君低下头,红蔷薇仍然盛开在自己的左胸。
九年前诸葛亮请文子君喝的是竹叶青。
诸葛亮说这是最适合文子君的酒,因为它有个蛇的名字。
诸葛亮说文子君也是蛇,毒而香甜。
诸葛亮说了很多话,文子君奇怪地发现自己竟然还都记得。
面前的诸葛亮,照旧轻摇白羽扇,说不出的风流蕴藉。
文子君甜甜一笑,她开口了,声音轻柔得像要化开,她说:“我是文子君。”
诸葛亮拱手道:“诸葛孔明。”
诸葛孔明。
倨傲的名字。
象征了胜利和多智的名字。
第一次相见,就毫不客气地端出来。
骄傲之外,还伪饰了那么谦虚的微笑。
此时文子君心想:“诸葛亮,我是非杀不可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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