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尽盏中酒
清素原本希望诸葛亮只做个欣赏者,远远欣赏清素竹琴,也远远欣赏文子君。
然而她很快就发现,这两个人一旦相见,就没有什么力量能将他们拉开。就像假如
天上有两个太阳,便一定会相互撞击,决胜高下。想象、观望都令清素难受,但她
什么也不能做,在诸葛亮眼前,清素只能一如既往的顺从、体贴,只能一次次为他
二人斟满佳酿。
五丈原没有竹叶青,盏中颤动着女儿红。
烈性的女儿红,有情人入喉般的灼热。
幸好诸葛亮和文子君都是善酒的。
“没想到你竟如此殷勤。”文子君举杯笑道,“难道你对每个琴师都这样?”
诸葛亮含笑说:“或许只是对故人吧?”
“一个心怀仇怨的故人?”文子君大笑,将酒一饮而尽。
“仇怨?我忘记了。难道你我之间,真有仇怨吗?”诸葛亮笑问。
文子君瞥了眼诸葛亮,也许他真的忘了,也可能他从未了解过。文子君觉得很
好笑,她望了望清素,叹了口气,对诸葛亮说:“假若你真的忘了,我可以使你记
得。”
说着,文子君放下酒盏,展开左手,伸去诸葛亮眼前,笑道:“仔细看,看我
的手心。诸葛亮,你记起来了吗?”F
文子君的手心非常晶莹,纹路清晰而深刻。按手相看,她是一个坚决、明朗的
人。她漫长的爱情线横穿整个手掌,功业线少有波澜,生命线原是长的,然而陡然
一眼看去,却像被粗暴地割裂过。
“看见了?”文子君问。
诸葛亮笑着,捏住文子君五指,将她的手挺展开,口里说:“真漂亮哪,天造
的琴师!”
“可惜有人曾以三尺锋芒,贯穿此手。”
文子君一边说,一边抬起另一只手,小指滑过手心一处淡不可见的伤痕。如果
真是被剑锋所伤,很显然那是柄又利又薄的剑,是以它斜入肌肤,只留下极窄的一
道口子。
“那个人是我吗?”诸葛亮若无其事地笑道。
文子君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诸葛亮,说:“我记得是你。”
诸葛亮放开她手,问:“这就是你所谓的仇怨?”
文子君愣了愣,回避地说:“至少留下了伤痕。好在没有伤及筋骨,否则我便
不能再弹琴了。不能弹琴的琴师,就像上不了战场的将军一样可怜。”
“那时的你不是琴师,我不会对琴师拔剑。”诸葛亮笑叹。
文子君不仅是个琴师,还是个将军。
与“文先生”相比,“文将军”倒更为人所知。
一个在边境上叱咤风云的女将军,率领三千铁骑战无不克。
某日她突然辞官不做,魏朝再三不许,她便高悬印信,擅自打马西行。三千铁
骑像沉甸甸的黑石,阻拦在洛阳城外的小径上。她异常安静地说:“让开吧,不然
便要反目成仇了。”她仗剑以向。没有人与她真正交锋,三千男子只是眼睁睁地看
着。她疲倦地握着剑,从三千骏马中穿过。另一只手,紧紧牵住缰绳,马背上坐了
个蒙面的女子。
文子君就这么走了。
离开了魏国。
每个自以为知情的人口里都有一套原因。
相互之间并不能证明真实或者荒谬。
文子君自己从未开口,她其实不是个太多话的人。
“很疼。”坐在诸葛亮面前,文子君低头望着手心的伤痕,忽然说,“你刺透
我的时候,真的很疼。我没想到你的剑那么快。”
诸葛亮得意地笑了:“那本是川中五大名剑之一。”
“章武?”
“是的,章武。”
像流水般顺畅的章武,拥有比闪电更锋利的速度。
“你故意放过了我的手指?”文子君转动着手,又问。
诸葛亮没有推辞,说:“我相信手掌即使被穿透了,也可以好起来;但我没见
过手指被斩断了还能重新接上的。”
文子君哈哈大笑,一拍小案,站起身,居高临下地指住诸葛亮。她这个动作将
清素吓了一跳,但诸葛亮仍然很安静。
文子君说:“你个不懂谦虚的人!难道要我感激你吗,诸葛亮?”
诸葛亮并不要文子君的感激。
诸葛亮吩咐清素取来章武剑。
清素按照诸葛亮说的去做了,虽然她不明白他要干什么。
诸葛亮双手捧住章武剑,掂量了一下,笑道:“子君还可以拿剑吗?”
文子君说:“九年没有尝试了。”
诸葛亮说:“那么试试看吧。”
他将剑递向文子君,清素突然想说什么,张了张口,终于保持了沉默。
文子君没有接剑,她问:“做什么?”
诸葛亮说:“我还你一道伤痕。”
文子君没有说话。
诸葛亮又说:“你抽出此剑,以同样的速度穿透我左手的同一个位置。从此你
我间的仇怨,便一笔勾销如何?”
诸葛亮拔剑出鞘,果是好剑。
锋芒有胜寒冰,烛光为之一凛。
清素照旧沉默着。她觉得有点疼,却说不出是为什么。不,她不担心诸葛亮的
手,文子君向来不是个唐突的人。即使怨恨必须用鲜血来清洗,她也不会收获这样
轻易的血液。清素就是有点疼。她想她不是在嫉妒诸葛亮和文子君的关系,清素从
未怀疑过丈夫对她的忠贞,尽管对一国之相,那“忠贞”的要求才是可笑的。
无名的疼痛吗?
清素的身子微微发颤。
她看见文子君将剑接过了。
她看见眼前的女子正是个趾高气扬的少年。这个少年有一张倨傲、放纵的面孔,
眉目深刻得像是烙上去的。白玉冠闪闪发亮,绚烂的花藤在曲线柔美的身体上飞舞。
她一开口,一伸手,便教人发现她的手指和嘴唇都好看得紧,往往在不经意间,便
散发出暧昧、邀请的气息来了。
文子君接过剑,手指缓慢地摩挲剑身。
诸葛亮微笑,摊开左手,平举于身前。
文子君问:“是吗?剑出必见血,否则为不祥?”
诸葛亮点头:“我听说是这样的,而我也一直遵循这句话。”
“几次?章武出鞘过几次?”文子君爱惜地问。
诸葛亮很快地回答说:“两次。”
“还有一次呢?”
诸葛亮看向清素,清素无语,面上微微地红了。
文子君见了,哂笑道:“原来不是安邦定国的大计,是男欢女爱的游戏啊。”
诸葛亮不怒反笑:“安邦定国,只是分内的寻常事,不必用章武助兴。”
助兴吗……?
助的是什么兴呢?
文子君想问,她好奇,她好奇得很难受。
烛光下诸葛亮一脸稳操胜券的模样,这叫文子君看着生气。文子君本以为九年
的隐居能使她看淡世情、心平如镜,可她见着诸葛亮淡淡微笑的面孔,就会非常生
气。
为什么他向来都以为自己必会是个胜利者呢?为什么他总是要将别人导向他设
计的方向? 文子君在衣裳里挣动了下身体,像有无形的枷锁妨害了她的呼吸。
“他知道我会选择放弃的,该死!他早就知道。”文子君暗暗咒骂着。她实在很想
一剑刺下,想要看看这个叫诸葛亮的男人会否剧痛难忍。
而且,他曾用清素的血点染章武吗?
他做过什么?做过什么呢?他究竟做了些什么!?
文子君的身体累得要裂开了。
文子君说:“我做不到与你一样的速度。我一剑下去,会伤你多一些。”
诸葛亮没有将手退回,只说:“你若伤我多了,便是你欠我的。”
“你很喜欢别人欠你,是吗?”文子君问。
诸葛亮说:“我确实喜欢你欠我。”
“为什么?”
“那会使我觉得比较安全。也许你杀我时,会有所顾忌?”
文子君听不出诸葛亮究竟是认真的,还是玩笑。
接下来文子君做了一件只有她会做的事,她将干干净净的剑送回鞘内,大笑道
:“看啊,多么不祥!”
诸葛亮也笑着。
清素的面色却变了,清素当了九年的妇人,长久的安定使她渐渐不习惯冒险。
然后文子君饮尽盏中酒,慢声说:“我不想与你两清,你即便用性命赔偿我,
我仍旧怀有仇怨。很奇怪你会邀我来,诸葛亮呀,如果你有心求死,你的唐突会成
全你。”
这个该死的男人。
有那么多人想要他死,他为什么还好端端地活着呢?
文子君恨恨地想,广袖一扬,融进茫茫黑夜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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