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陵》绝唱
我——我叫嵇康。
我认为姜维不是魏延想象里的毛头小伙。尽管我没有见过活的文子君或者诸葛
亮或者魏延,但我亲眼见过活的姜维。
当然我见到他时他有些老态,沉重的责任压坏了这个男人的脊梁。虽然如此,
他仍然具有锋利的眼神、坚毅的唇。我一直认为一个人的性格,是可以从样貌上看
出来的。
公元二三四年的五丈原,在文子君为诸葛亮弹奏《广陵》的下午,姜维悄悄安
排好数十刀斧手埋伏在外营。姜维一直暗暗祷告文子君不要有任何举动,他忘不掉
文子君为他抚弄《贞女引》时安详和悲伤的表情,他不能为这个女人做更多,只盼
能尽量令她远离灾难。
姜维把他的能力想得稍微大了一点。
没人能安排文子君的路途,即使是诸葛亮也不行,甚至清素。
优雅的清素。
她在大病一场后明显消瘦了下去,平日合身的衣裳如今看上去也有点肥大。那
个下午清素的眼睛始终保持了潮湿,而诸葛亮坐在清素身边。
姜维与魏延还有另外一些人被邀请来听文子君演奏。除了魏延、姜维二人暗自
捏着冷汗外,所有人都自得其乐。
姜维没有将布置刀斧手的事告诉诸葛亮,他一向是个大胆的人:数十年后他被
剖开肚子,人们发现他的胆有鸡蛋那么大。姜维想如果被诸葛亮知道,诸葛亮肯定
会笑话他的多虑并吩咐撤下全部防护,但那是不对的。姜维觉得那非常不对,他不
能使这个被他称为“丞相”或者“先生”,尊之如父的男人遭受哪怕最细微的意外。
姜维生平第一次假传诸葛亮的命令,他明白此事一定会泄露,而他将因此受到
严厉的军法制裁。但他一点也不后悔,实际上他甚至觉得有点自豪。承受灾难需要
勇气,为他人甘愿承受灾难的人,岂非正该得到尊重?
姜维汗涔涔的,他怀有心事地看向诸葛亮,恰此时魏延也在看诸葛亮。
魏延在入营时被命令解下佩剑,据说这是诸葛亮的意思,诸葛亮说肃杀的秋季
已使人觉得忧伤,难得有个听琴的下午,他不想音乐被铁器损伤。对此,魏延没有
太大异议,他淡淡地想这就是天意。
昨晚他太用力了,上了年纪的人不该这样用力。魏延悄悄按住腰,缅怀着故去
的年岁,一面想就算是上了年纪的魏延也能抵挡住正当盛年的文子君——那只是一
个女人而已。
姜维和魏延看诸葛亮的时候,诸葛亮并没有看他们。诸葛亮心不在焉地看着清
素,他的手在案下捏住了清素的手。清素的手很凉。诸葛亮想也许该让清素多休息
几天,可是他迫不及待地想听《广陵》,今天是他好不容易才抓住的一个机会。
整个营里都很安静,文子君就在这样的安静中走了进来。
听说清素也会到场,文子君今次穿得相当保守。衣裳是宝蓝色的,高耸的领口
边露出了雪白的内衣领子。腰带细窄而朴素,唯有左边鞋面上绣了一枝蔷薇。
魏延突然被这枝蔷薇打动了。
他稍微扭动了一下身子,每个人都在注意文子君,没人关注他。
文子君看住的是清素。
文子君斜抱五弦琴,慢慢地走上前。
她将琴放在准备好了的琴案上,走去清素身边,低下身来,轻轻问她:“怎样?
你完全好了么?”
清素有点害羞,点点头,小声说:“嗯,多谢文先生关心。”
文子君笑起来,她当着众人的面伸手掠开清素的鬓发,嘀咕了一句:“亚麻样
的头发。” 清素不由心慌意乱,她抬起手想要推开文子君,然而文子君先她一步
将手放下了。
她走回琴案,把浓浓的眸光投向诸葛亮,笑道:“为了《广陵》么?为了要听
《广陵》,便如此大张旗鼓?”
“慎重些而已。”诸葛亮正襟笑道,“既是《广陵》,理当如此。”
“诸葛亮,你可真叫人喜欢。”文子君淡淡笑道,她把十指按上五弦,轻轻一
抹,乐声顿起,再用力一按!文子君要音乐消失时,音乐便消失了。这会儿,即便
是最轻微的颤音,也都无影无踪。“但为什么设下埋伏?”文子君抬起头,笑嘻嘻
地问,“难道座上将军们害怕我五弦的金声,非要用刀枪来掩盖《广陵》之乐吗?”
诸葛亮面色一变。
诸葛亮说:“我不是很明白你的话。”
文子君不屑地笑道:“原来不是你的计划?那就是蜀中有胆大妄为之徒了。”
姜维的脸色忽然沉落下去。他听说上好的琴可以将一些寻常人看不见的秘密告
诉它的主人,但他从来都只将这话听成一个传说。难道清素真是传说中的琴吗?
文子君扫视一圈,笑道:“我的清素,连宫声也带上了激动的危险。真希望那
个人能尽快解除不必要的防备,否则《广陵》会被杀气亵渎。”她看着看着,终于
将目光停在姜维身上。立即的,诸葛亮的目光也跟上了,姜维一下子涨红了脸,他
腾地站起身,向营外大步走去。文子君轻轻舒了口气。
过了一会儿,姜维还没回来。文子君手指按上琴弦,闭了眼,陶醉似地仰面呼
吸,说:“可以了,至少有三十人。姜将军高估了我的能力。”
魏延见她举首阖目的模样,又想到了十数年前那个少年冷漠的将军。想起她马
络头上的红蔷薇和染着红的白白的、细细的小腿。
魏延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文子君笑着问:“丞相会责备姜维将军么?”
诸葛亮看了看空下的坐席,笑道:“我相信他会回来领罪。”
文子君说:“他是小心过度了。”
诸葛亮哈哈大笑,漫不经心地说:“可能他怀疑你要杀我?”
每个人都被这句话吓了一跳,清素抖了一下,将身更紧地靠向诸葛亮。诸葛亮
在案下轻拍她的手,仿佛在示意这仅仅是一句玩笑。但文子君见到的诸葛亮的眼神,
犀利如刀。
文子君说:“不,不会。我喜欢我的琴,我从不当着清素的面杀人。”
文子君说的“清素”,似乎是指她的琴。
清素又颤抖了一下,她记起文子君从未在她眼前杀过人。她听说过她种种不仁
不道的行径,然而清素见到的文子君是干干净净的,她非但不像个威震八方的将军,
也不像个成熟的女人。她是喜欢撒娇的,她会用极轻极柔的声音撒娇般地哄人,她
会翻来覆去地唱一些古怪和幼稚的歌,她会不动脑子地大声说话,她还会吃醋。
清素想:文子君是个醋坛子谁说她喜怒不形于色来着?
很早以前清素会故意说一些话来气文子君,文子君被她气得暴跳如雷又往往半
途泄气,清素将身子挂在她身上,小声笑着:“我闻到酸味了,是谁在吃醋啊?”
文子君会大叫:“我,我,我!”
她用力把清素压在榻上或者任何可压的东西上面,亲吻她的脸和嘴唇,先是狂
怒地叫道:“我强暴你的哦!你看我敢不敢!”然而狂怒很快变成絮絮,她会絮絮
地重复同一句话,在清素的耳边小声地、断断续续地说:“让我强暴你吧……好不
好?嗯?清素你说好不好……让我强暴你吧……?”
清素感觉到诸葛亮将她的手捏得更紧了。
她听见诸葛亮在低声问她:“怎么?不舒服吗?你的脸很红。”
清素将手抽出来,细细地说:“不,没什么,是下午的缘故吧。”
不久后姜维回到营里,他扑通一声跪倒说一切都出于他的策划。
诸葛亮长久地没有说话。诸葛亮不说话,文子君见别人也不开口,便起身将姜
维扶起来。 姜维原本想暗暗阻拦了她的扶起,未料这女人的腕子里居然隐藏了极
大的力气。
文子君笑道:“用不上那许多人的,姜将军。有朝一日子君果真犯下当死的罪
名,偏又不肯伏诛,将军只需派十名壮士,就足够取下我的头颅。”
姜维讷讷的,以为文子君是在开玩笑,这个玩笑叫他面上无光,嚅喃着说不出
话。他没想到文子君说的是实话,且文子君的每句话都会成真。
文子君将姜维让去了座位,她对诸葛亮和在场的每个人说:“很羡慕汉营里有
这样细心的将领啊。他要挨的那四十军棍能否在我奏过《广陵》之后再领受呢?”
诸葛亮微笑颔首。
于是文子君开始演奏。
《广陵》是我听过的调子,可我听见的只有曲。我本以为《广陵》像古老的《
高山》、《流水》般有曲无词。但是死亡前我了然一切的刹那,分明听见了五丈原
上口齿清晰的歌吟。
那个三十二岁,依旧风华绝代的女人原来有清素一样完美的嗓子,她像埋藏珍
宝一般,将它深藏在身躯里。
“秋潭那样的澄澈,寒月那样的明亮,松涛作响那样的爽朗,深谷回音那样的
幽远,这才是五弦上清冷的味道。”
“雪峰那样的皎洁,烟波那样的浩淼,山中清茶那样的甘冽,夜下兰花那样的
淡雅,这才是五弦上高贵的味道。”
“檀香那样的浓郁,钟鼓那样的急促,风卷残云那样的恢弘,万马争鸣那样的
滂沱,这才是五弦上热烈的味道。”
“周鼎那样的古朴,美玉那样的圆润,鸿蒙初开那样的干净,北斗星辰那样的
恒长,这才是五弦上整齐的味道。”
短暂的三天相处,文子君这么传授过我。
我心下一动,问:“那么悲伤的味道呢,当作何解?”
文子君笑道:“悲伤呀,可能融合了清冷、高贵、热烈和整齐吧。”
我怅然若失,说:“如此说来,只怕没有一支曲子能传达出真正的悲伤了。”
文子君矜持地说出两个字:“《广陵》。”
我死前瞬间,记得《广陵》的辞,是这样的:“步出齐城门,遥望荡阴里。里
中有三坟,累累正相似。问是谁家墓,田疆古冶子。力能排南山,又能绝地纪。一
朝被谗言,二桃杀三士。谁能为此谋,国相齐晏子。”
……
我知道你们一定会笑话我的昏悖,因为这明明是《梁甫》。
但我只能诚实地将我记得的一切说出来,至于它究竟是否真实,不是我,也不
是任何还活着的人,能够判断的了。
我死时的太阳格外好,好得像五丈原的下午。
诸葛亮听见这曲奇怪的、与《梁甫》同辞的《广陵》,满意地笑了。
《广陵》绝了,真的绝了!
我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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