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戴茜与陌生人是在爱情路的一条长椅上认识的。他们之所以说认识,只不过 心灵上有些微的相通和照应,至今,戴茜不知道陌生人姓甚名谁,何许人也,陌 生人也不知道戴茜姓什么叫什么,家住何方。 陌生人比戴茜小几岁,体魄魁梧,方脸宽额。留着长长的头发,性格豁达, 气质不众,阔谈时,口若悬河,玑珠成篇,沉默时,缄口无语,抱朴见素。他们 认识之后,便开始频频约会。他们每次约会,从不谈个人的或生活的琐事,只谈 心灵上的感悟,他们沿着形而上的精神之梯攀援,时辍时继,让精神游离出肉体 之外,站在广袤之穹,再回头审视那具没有精神的躯壳。戴茜与陌生人在一起时, 总觉得他是一个专司痛苦之神,他在宇宙之间遨游,带着她去认识痛苦的本质, 并在其中得到无法形容的愉悦。 他们每次的约会方式也是独特的,每次分手时,他们从不使用任何具体的言 词,只在心灵的默默感应中,各自便明白下次见面的时间和地点,从无差误。这 时候,陌生人从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头,贴在耳朵边听着,然后,他认真地说: " 它在深重地喘息!" 于是,戴茜发现大街上各种物体在喧嚣,楼房、人、公共汽车、自行车紊乱 地混合着堆积在一起,妇女的微笑和眼泪在空中隐现,月光一块一块地割裂着, 像运动着的明亮窗子,挂在枯萎的树木上,映出恹恹欲望、凄凉疲惫的面孔。这 是分手的最美妙的时刻,戴茜向陌生人伸出手,说: " 祝你做个好梦!" 这时,陌生人已把沉重喘息的小石块抛开,肩头靠在一棵树干上,他懒散地 说: " 我已做不到那个梦了。" " 为什么?" " 它已跑到明天去了。" " 是么?"戴茜会意地一笑。 " 瞧!"陌生人稍微仰仰脸,看着模糊不清的树冠说," 它在树上吊着呢。" 戴茜心里已经感应出来,明天,这棵树下有一个梦在等着她。 戴茜渐渐地迷上这种游戏般的约会。随着一次次约会,她深刻地体验到,就 是这种轻松的游戏,把生命的活动带向轰轰烈烈的高潮,然后走向黑森林的终点。 她这种体验的最初提示,是在她与黑熊的那次谈话中得到的。她怀疑黑熊与 她女儿夏天通信若干年,而一次面也没有露过,是在玩一种游戏。这个游戏是有 益的? 还是有害的? 这个疑问在她心中萦缠多日。后来,她在自己的境遇困扰中, 逐渐地理解了。那些日子,丈夫和女儿的心,开始向她封闭起来。他们之间,极 少谈心里话,每次谈话,哪怕是很短的谈话,很短的言词,每个言词都是遗憾与 忧惧的混合物,彼此遗憾,彼此忧惧,三人之家,每人都躲藏在一只黑箱里。严 肃的生活,严肃的爱情,严肃的母女之情,礼仪般的家庭交往,像一块深重的石 头,压在她的心上,使她痛苦万状。 她在痛苦中试图打碎每个人的黑箱,试图寻找一个出路。后来,她终于发现, 在人生中,游戏是不可缺少的。 游戏,本身是使人愉悦的。人生没有游戏,爱床只是一部机器,家庭只是餐 桌、碗、碟子、筷子、油瓶、盐罐的无意识堆砌陈设,单调、无趣。电灯亮着或 者熄灭是一回事,一切是平面的,处于无立体状态,没有感光点或阴影。 开始的时候,戴茜千方百计地寻找机会接近女儿。她见信箱里有女儿的信, 便替她捎回家。女儿接过信来,极不高兴。夏天说: " 我的信,最好谁也不要动。" 女儿的话,使戴茜伤心透了。她好心好意地为女儿做了事,女儿反而埋怨她, 她想发火但又怕母女的感情更加疏远,她只好忍气吞声地沉默下来。 这样凄苦的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女儿也一天天长大。女儿到了结婚的年龄, 戴茜只发现有人一封封地给女儿写信,但始终不见女儿的男朋友,这使戴茜焦灼 不安,她想问女儿,又担心女儿不高兴,她只好悄悄地注意着女儿的动状,暗暗 地为女儿的婚事操心。 不久,戴茜发现女儿与学院路上一个披黑斗篷的男孩子很要好,她心里一边 惊喜着一边心绪不宁地盼望着,盼望那个男孩子能来她家里做客。她曾经多次暗 示女儿,把她的男朋友带回家来,可女儿一点也不理解母亲的心事,她对母亲的 暗示无动于衷。 最后,戴茜只好去找那个披黑斗篷的男孩,想当面与他谈一谈,谁想,那个 男孩矢口否认他与夏天在谈恋爱,更不承认他给夏天写过任何信,他说,他与夏 天刚认识不久。 戴茜困惑不解,一个住在爱情路二百七十五号的人,与夏天通信好几年了, 却一直不露面。她希望面前这个披黑斗篷的人,就是那个写信的人。 她问男孩子家住在哪里。男孩子指着身后的一座黑楼说: " 就在这儿。" 她又问:" 你的工作单位是不是……" 男孩子说:" 我是看仓库的,工作单位在前面,不远。" 男孩子朝爱情路的相反方向指了指。 戴茜将信将疑地往男孩子指的方向看了看,只好怏怏地离去。她心里想,她 女儿和这个男孩子一定在做什么游戏,现在的年轻人,越来越难以理解。戴茜心 里想着,暗暗决定要去爱情路看一下二百七十五号是个什么单位。 戴茜独自沿着爱情路向前走着,上行和下行路中央的那条塔松林带,由无数 重叠在一起的墨绿色三角形,组成一个沉闷、不透明的大背景,背景的纵深层, 一张张红漆驳落的长椅像重新拼凑的楼梯,大多数长椅是空的,只有几个疲惫的 行人坐在上面歇息,形成几个黑色的斑点。阳光大斜面切下来,切在塔松林带的 表面,切在外延,切在纵深层次上,于是,一切都破碎了。戴茜边走边查看着门 牌号码,她觉得女儿男朋友的家或者工作单位在爱情路的二百七十五号,是很有 诗意的,当戴茜仔细地查到二百七十四号的时候,在她面前出现了一片荒草地, 荒草地的深处是一片废墟,废墟的周围堆积着瓦砾、沙子、石头、红砖、水泥板, 像一个即将施工的工场。 失望与焦灼交织在一起,使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想,她一定是数错了门 牌号码,走过了二百七十五号,于是,她又踅回去,重新寻找。当她确确实实地 走过二百七十四号房门的时候,在她眼前展现的仍是那片草地和废墟。戴茜迟疑 不决地问二百七十四号的看传达的老人,老人说: " 爱情路没有二百七十五号。" 戴茜听了,心灰意冷,但她清清楚楚记得给女儿信上的地址落款是爱情路第 二百七十五号,实际上这条路并没有这个门号,这是怎么回事呢? 是那看传达的 老人不知道,还是出了什么问题? 戴茜非常自信自己的记忆,女儿的信封她看过 无数遍,那发信人的地址,她记得非常清楚,决不会错的。她犹豫着,心头罩着 层层疑云。这时,她看到废墟旁有一个简易的工棚,她准备去工棚那儿再打听一 下。 工棚门口坐着一个老头儿,他戴着一副老花镜,正孜孜不倦地读一本厚厚的 书。戴茜走到老头儿跟前,轻声问: " 老伯,爱情路有没有二百七十五号?" 读书老头儿抬起头,摇摇头。 戴茜又说:" 有一封信写的就是这个门牌号。" 老头儿说:" 他写错了。" 戴茜说:" 不会的,四五年来,他一直这么写。" 老头儿又说:" 他一直在错。" 戴茜:" 有这样的事?" 老头儿指了指第二百七十四号的那座大厦说:" 原先,这里是一片菜地,建 那座楼时,我就在那儿看工场,一直看到把门牌钉上。" 戴茜仍不死心,指着那片废墟问:" 那是什么地方?" " 一座空房子,从来没住过人。" " 这儿准备建什么?" " 游戏大厦!" " 游戏大厦?" 戴茜觉得有个什么东西在向她心里撞去。老头儿指指身后,戴茜看到老头儿 身后有一个大立牌,大立牌上是一幅游戏大厦的蓝图。蓝图上的游戏大厦是一座 高层建筑,现代化的流线,宏伟壮丽。戴茜看了半天,又问老头儿: " 游戏大厦建起来,是不是二百七十五号?" 老头儿说:" 很难说。" " 为什么?" " 游戏大厦的门在爱情路与忧乐路的斜角上,一边一半,要是算爱情路的, 就是二百七十五号;要是算忧乐路的,就是一号,建成后谁知道怎么定?" 戴茜听完老头儿的话,觉得这座尚未施工的大厦,早早地就潜伏下了一种神 秘色彩,这种神秘感与女儿收到的那些地址不符合的来信,仿佛在遥相呼应。 戴茜离开老头儿,早已累得疲惫不堪,她走出荒草地,向爱情路中央的塔松 林带踅去。她在一条长椅上坐下来,心绪纷乱难理。那封写错地址的信、荒草地、 废墟、看工棚的老头儿、老头儿手中那本厚厚的书、游戏大厦的蓝图,这一串串 具象,仿佛在组合成一个深奥奇特的大预言。游戏? 游戏! 她感到自己也在游戏 之中,而另一个游戏也在向她招手,她隐隐悟出,她必须走进那个游戏里。那个 游戏是什么呢? 由谁来操纵? 这一切,仍然朦胧不清。静静地想来,她从女儿与 披黑斗篷的男孩子玩的游戏中得到灵感,下一个游戏应该由她来操纵。她想,她 要与丈夫一起走进年轻时热恋的时代,让那一幕幕热恋时的场景重现,消除丈夫 与她心灵上的隔阂。这样的游戏多么有意义呵。 是时候了! 这时,一个陌生的男人向她走来,对她微笑一下,歉意地说: " 让你久等了。" 不等戴茜解释什么,那个陌生的男人在她身边坐了下来,他坐下后,又回头 看了看长椅的靠背,说: " 第二百七十五号,很好,这是个有寓意的数字。" 戴茜本来想继续解释,但她听到陌生人的这句话,心里蓦地翻滚不息,二百 七十五号,这不正是她要寻找的那个数字吗? 荒诞离奇的巧合背后,是不是真有 一个大隐寓呢? 而这个陌生的男人又是谁的使者? 他是干什么的? 是来布道? 还 是来传谕? 戴茜下意识地问道: " 寓意着什么?" " 痛苦!" 陌生人说。戴茜一阵颤栗,她感到陌生人的话是针对她说的,好像有一个神 秘人物,站在她所能看到的所能感受到的大背景的后面,传道说喻,诱她悟出真 空。这个感觉只一瞬间,便倏地逝去了,再也无法捕捉。也就是在这一瞬间,戴 茜决定不再解释什么。一切解释都是多余的,只要有一个人向她说过" 痛苦" 二 字就满足了,不管这痛苦是属于谁的。于是,戴茜不再说话,任凭陌生男人坐在 她的身边。这时候,陌生人又说: " 世界真狭窄,容不得一个人立足!" 戴茜很生气。在这条长长的塔松林带里,有无数条一张挨一张的长椅,它们 都空荡荡的,他可以坐其中任何一条,但他偏偏要坐在她坐的这一条上,可他妄 出怨言。戴茜认为陌生人有意伤害她的宽容之心,她指着邻近的一条长椅说: " 那一条空着,可容你躺下。" 陌生人老熟人似的笑一笑,说:" 你没瞧那些地方堆满了圆的、倒三角形的、 正三角形的物体,闪耀着唇蓝、乳红、臀紫的色彩,没有一点空闲地方,唯有这 儿还有一点儿宽裕。" 戴茜赌气地挪了挪身子,让出更多的宽余给陌生人。陌生人敏感地说: " 你生气了?" " 生什么气? 我不认识你!"戴茜说。 " 不认识我? 干嘛在这儿等我?"陌生人天真地问。 " 谁说我等你?"戴茜喜不得恼不得地问。 " 坐在这儿的人,就是为了等我,这是注定了的。" 陌生人严肃地说。 " 为什么等你?"戴茜讥诮地说。 " 你为什么平白无故地坐在这儿? 我为什么平白无故地来到这儿? 想一想, 不等我还等谁?"陌生人平静地说。 " 想一想?"戴茜沉吟一下,说," 的确有点玄奥。" 戴茜说到这里,开始坚信面前所发生的这一切,的确是注定了的。陌生人的 话,仿佛是一种语言催眠术,使她不由己地产生了一种感觉:她已进入到了她坐 的长椅之中,长椅也进入到了她之中,而这个长椅上,还坐着一个陌生男人。 天渐渐地黑定,长椅上已坐满了恋人们,生着许多长腿的女人,横陈在夜色 里,乳房已移动了位置,小腹在收缩,足尖伸直,肉体的线条团成一团,衣服变 得空空荡荡。 戴茜准备离开这堆肢体无秩序地交叠的人们。当她站起身时,陌生人又说: " 世界真博大,你找不到一个人。" 戴茜认为陌生人说的话怪诞离奇,古怪好笑。她走出去没多远,就开始崇拜 陌生人的那句话。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