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节:赎罪之心(1) 第三章赎罪之心 第三章赎罪之心 上海租界是国中之国,是西方人的势力范围,日本人还不敢染指。江浙一带 的富贵人家逃到这里避难,他们不知道未来,也不想知道未来,占据他们灵魂的 是一种黑色的“末世感”,他们刻意忘掉血肉屠戮,流连于夜总会、酒吧、赌场、 妓院,夜夜笙歌。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只是街上骤然增多的乞丐、小偷,以 及新世界前被国军误炸的弹坑,证明这繁荣建立在坟场之上。 丁盛乘坐悬挂英国国旗的中国商船,抵达上海之后,顾不上休息,直接来到 莫问阁。马六见了风尘仆仆、胡子和头发连在一起的丁盛,心里惊讶,脸上却露 出笑容:“丁先生,您好。” 丁盛知道是马六出卖了自己,但他并不想追究。只是对那个举报他的赵致庸 心怀怨恨,盘算着怎么找机会报复他一下。毛济元在监狱中对他说过,是有人在 四马路看到了麦望馆的书才向他通风报信的。他虽没说这个人是谁,丁盛猜到就 是那个赵致庸教授。 丁盛笑着拍拍马六的胳膊,四下寻找桂浩。 “掌柜的呢?” 马六说:“有事出去了。” 丁盛找个地方坐下,把书放到一边:“兄弟我经历了生死劫难,见到你真是 如同隔世。” 马六终究心怀歉意,殷勤地为他沏上一杯茶,叹了一口气:“开战的时候, 我们天天看见生死劫难。” 淞沪会战的时候,马六住在掌柜桂浩家里,可以看见整个战场,他们看着士 兵们在战场上像蚂蚁一样活,像蚂蚁一样死。 讲到四行仓库保卫战,两个人都沉默了。 眼看到关门的时间,丁盛问马六:“那个,那天买我书的洋人叫什么?” 马六一愣,不明白丁盛为什么问这件事。他指了指墙上写着的“莫问阁”三 个字,意思是他不应该问这件事。 丁盛看了他一眼:“我在牢里吃了不少苦头——” 马六紧张起来。 “我很想知道到底是谁出卖我。” 马六尴尬地说:“丁先生,那两个警察太狠了。” “你不用讲这个,我现在只想知道那个洋人住在哪儿。” 马六为难地说:“掌柜的如果知道——” “他不会知道。” 马六被逼无奈,只好说出威廉的住处,他住在戈登路10号,离四马路不太远。 威廉是个书商,从上海收书,卖到巴黎、伦敦、华盛顿。最近欧洲战事吃紧,所 以他只做纽约、华盛顿的生意。马六说,威廉是个唯利是图的商人,找他回购, 他一定会狮子大开口,丁盛顾不上这个了。他找了个理发店,剪短头发,剃净胡 子,他照镜子看了看,自己又有了人样。 晚上的租界尤其繁华。街灯、娱乐场所的霓虹、商场的灯箱,把上海滩的男 女装点得妖娆动人。丁盛坐着黄包车,从戈登路拐进一条狭窄、偏僻的小巷。巷 子里没有灯光,百乐门的音乐也听不见了。丁盛下了车,给黄包车夫五角钱,车 夫告诉他再往里走二百米就是。 他借着路边楼房的灯光,摸到10号,那里有一座两层的洋楼,大门关着,一 楼窗户里透出橘黄色的灯光。 丁盛整理好绸布衣衫,这是他新买的,穿着还有点不太习惯。 “咚咚咚——”他抬手敲响了门。 没过一会儿,洋楼里传出脚步声,接着就没有声息了。他感觉到楼里的人在 窥视着他。 过了许久,楼里的人问:“谁?” 丁盛说:“威廉先生,我是书商,有事找你。” “威廉先生休息了,你明天来吧。” 丁盛说:“很急的事。” 里面的人显然在考虑。过了一会儿,门终于开了。 高大的威廉穿着睡衣站在门口,他的房间宽敞而且整洁,飘着淡淡的薰衣草 香味。正对着门的墙摆着书柜,上面堆满了书。桌椅完全是黄花梨木的,在柔和 的灯光下显得古朴优雅。 威廉问:“我认识你吗?” 丁盛说:“您在莫问阁买过我的书。” “哦,”威廉努力回忆,“是元版的《中和集》?” “不是,是麦望馆的书。” “麦望馆?”威廉好像记起来,把他让进房间,但是没有让他坐下。丁盛随 意地在书柜上扫了眼,他的目光被书柜上的一堆古籍吸引了。那是南宋李清照、 赵明诚夫妇合著《金石录》的残本,《金石录》在清代初年由杭州藏书家冯文昌 意外获得,他特意镌刻印章,秘藏于室。后来,这部《金石录》残本经江南各藏 书大家收藏,据说被翁同龢收藏,不知道怎么落到威廉的手中。这部书如果拿到 书市上至少能卖到五万块,丁盛不禁对威廉刮目相看,这个外国人竟是个深藏不 露的买家,能弄到这种珍本,不仅要有钱、有眼力,还要有关系。威廉见他的目 光停在《金石录》上,就拿起这本书,翻开了给他看。书页上盖满名家的钤印, 斑斓绚丽,他不无炫耀地说:“这部书在华盛顿能卖到十万块。”丁盛不禁咋舌, 同时也为这样一部书流失海外感到遗憾。 威廉放下书,问:“您找我有什么事?” 丁盛的眼睛恋恋不舍地从那书上挪开,说:“上次我卖给您的那些书没有什 么价值,不太重要,您能不能退给我?”